我的“玩意儿圪洞”情结
2014-11-20樊奇智
樊奇智
从萨拉齐出来,往东南方向去四十公里,阴山山脉渐行渐远,山色渐蓝渐亮,地势也愈发平坦,路北树木密集的地方,有鸡犬之声相闻,那里便是我的家乡——双龙镇大王岱营村。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二人台名角儿任富才来到此地,在王郭锁家中开了一个教戏的“噔子班”(之所以叫“噔子班”,是因为当时还不兴乐谱,曲调全以“噔得儿哩嘀噔”相授),不仅培养出一批二人台艺人,也使这里形成了不同于其他村落的艺术风气,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任富才本是二人台传奇人物周三眼(一说他才是西路二人台的鼻祖)的徒弟,著名表演艺术家刘银威的师兄,耍得全手丝弦,演得红黑生旦,几十个牌子曲烂熟于心,上百出剧目张口就来,为人又极随和,教戏一丝不苟,不光是他的徒弟,就连经常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学的有模有样,有嗓子胆子大的干脆登台唱戏,没嗓子好害羞的也能鼓捣几下乐器,所以后来大王岱营被称为“玩意儿圪洞”,人们都说这里“狗咬的也是二人台的音韵”。王郭锁的儿子王发当时只有十几岁,他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后来成了土默川上鼎鼎大名的艺人,他和妻子——号称“四大名旦”之一的康占女演艺足迹留在了晋蒙陕冀的土地上,一生教出了无法计数的学生,为二人台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与他同时或后来学艺的还有郭元收、高二黑眼、陈富喜、杨福义等人,都是受人尊敬和喜爱的艺人。
因为任富才和王发的缘故,不时有各地的二人台名家来大王岱营交流和学习,每到这时,“玩意儿圪洞”的老乡们聚在王家小院内,或听他们耍丝弦打坐腔,或撺掇他们化起妆来,踢开个土滩滩,点个煤油圪蛋,唱念做打来段整本戏。久而久之,“玩意儿圪洞”的聚会形成一种类似“沙龙”一般的形式,艺人们都以能在“玩意儿圪洞”登台而自豪。由于来切磋技艺的艺人水平都挺高,“玩意儿圪洞”人的欣赏水平也水涨船高,一般的唱家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对他们而言,看戏不仅是看,是听,而且是“走心”,他们在比较,既有对艺人水平的衡量,也有和旧有印象的对照,哪个艺人有所创新,哪个艺人出了纰漏,都会在他们中间引发热烈的讨论。
王发和康占女后来离开了村子,他们先在巴盟落脚,之后定居在固阳,除了演出一般很少回来。“玩意儿圪洞”的二人台依然红红火火,“打玩意儿闹红火”已经成为村民们生活的一部分,深深地根植在他们的心中。遇上农闲无事,天阴雨湿,红白喜事,生时满月,人们总要耍起丝弦,打段坐腔;遇上逢年过节,交流庙会,两季丰收,重要庆典,人们也会搭起戏台,粉墨登场。这个时期本村比较活跃的艺人有白存兵、白玉珍、樊登科、郭美丽、常小吉、樊蝴蝶等人,外村常来的艺人有郭刘锁、贺毛头、赵明灯、申爱鲜、王板片、卢凤英等人,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红火不断,热闹非凡”。
“玩意儿圪洞”人对二人台、对坐腔的爱似乎达到了痴迷甚至是贪得无厌的地步,按说看过了那么多的名角儿,自己村里还有能起好几班的艺人,只要高兴,随时都能打起坐腔,但他们还要花上银钱请来外地的戏班演出。演得好的,老百姓争着抢着给演员“派饭”,演得不好的,当场就用黄土扬下去,一点都不客气,所以外来的艺人们来“玩意儿圪洞”唱戏总是诚惶诚恐的:过了这个坎儿,再大的台口也敢登了;要是砸在这儿,一世的威名只怕就毁了。被黄土扬了的戏班往往在第二天蒙蒙亮就带着家伙走了,赚到喝彩的也表现得谦虚谨慎,对本村的艺人礼让再三,不敢狂言诈语。有一年冬天,村里请回一个山西河曲县的戏班,演员和丝弦都挺硬挣,头一场戏就来了个“开门红”, 主客双方皆大欢喜。山西和内蒙素来在二人台源头问题上纠缠不休,两地的艺人们实际上也在暗中较劲,河曲班一看传说中的“玩意儿圪洞”也不过如此,于是个别人言语里就带出几分轻佻。晚上开戏前照例要耍几个牌子曲,应观众要求,河曲的枚倌儿吹了个《推碌碡》,“玩意儿圪洞”的枚倌儿郭元收吹了个《八板》,双方各有千秋,难分轩轾。河曲枚倌儿喜笑颜开,心说我还没使出绝技呢,接下来好好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山西艺人的水平!散了戏,村里人还让打一会儿坐腔,于是艺人们又回到屋里,抽完烟,喝罢茶,耍丝弦的拿起乐器,河曲的枚倌儿吹了几声,说重定定扬琴哇,外头冷,弦紧琴高,回来热,不在调上了。“玩意儿圪洞”的人们不动声色,说你叫元收试试,郭元收接过枚一试,说还行哇,顺手就耍了个牌子曲。对方不服,一吹还是不在调上。郭元收再吹时他就细看:原来元收用的是“掩音”指法,生生把调降了下去……
在我幼年时候,儿歌就是二人台的呱嘴贯口,催眠曲就是“风搅雪”、漫瀚调,耳濡目染的全是这些东西。我父亲从很年轻时就在革委会当领导,退休时是副县级干部,但他同时又是个戏迷,他会拉胡琴,会吹枚,喜欢唱《跳粉墙》和《送四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总爱拉着二胡,叫我在人头前表演《五哥放羊》和《挂红灯》。我母亲是蒙古族,当姑娘时跳过舞,唱过歌颂毛主席的歌,登过全旗文艺汇演的舞台,但她结婚后几乎从没在大庭广众下唱过歌。她总是悄悄地教我唱,教我一些当时土右旗还不怎么流行的漫瀚调,包括蒙语版的《白菜花》等等。人多的时候,母亲鼓励我唱歌,我不唱,她就生气。我跟别人对山曲,母亲在背后给我提词,我出声她嘴动,就像表演双簧似的。我们家经常打坐腔,母亲一家一家的叫人,给人家熬砖茶,准备烟笸箩和纸条条,任人家坐在我家锅台上,任人家把我家的油布蹙成皱巴巴也毫无怨言。我小时候嗓子特别好,经常满嗓子满嗓子的唱歌唱戏,有时震得自己脑袋都麻酥酥的,听过的无不交口称赞。十五六岁时,内蒙艺校的霍伴柱和李二子老师来双龙镇演出,我父亲追星,把人家请到家里喝酒,席间我吹了段笛子,唱了几个山曲,二位老师一则可能冲我父亲面子,二则可能真的看上了我,提议让我上艺校。父亲犹豫再三,最终婉拒了人家,大概他那时还对我的前途寄予厚望,不想让我沦落到“王八戏子吹鼓手”的行列。我那时还小,没有特别坚持,错失了这次宝贵的机遇。
后来我阴差阳错地写起了小说,按照作家首先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的原则,土默川的风土人情和二人台打坐腔自然就成了我的素材。在我写短篇小说《四胡》时,那些熟悉的艺人们的形象一个个活灵灵地走到我面前。白脸分头,闭着眼睛,前仰后合地拉四胡的闫乃德;大个子,在舞台上像老鹰抓小鸡的巩三娃;一张口唱嘴就歪的郭才小;教戏的王发和康占,还有我朋友的母亲、一个传说中的美女都成了我笔下的人物。这个小说发在《鹿鸣》的头条上,先后两次获了奖,引起了不错的反响。这个小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我,让我开始认真思索在小说中表现地域文化和民俗风情的价值。同钢铁、草原一样,二人台也是包头特有的文化符号,但它在文学作品中展现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引发的关注远远不及前者,这应该是个缺口,应该是我努力的方向。从那以后,我有意识地写了一些如《扬琴》、《小村背社》、《花落谁家》等二人台题材的小说,逐步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特点,也得到了一些专家和读者的认可。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玩意儿圪洞”情结依然深深地影响着我。我家里放着扬琴、四胡、枚、梆子、锣鼓、
小镲等乐器,有时间就得耍一会儿;我手机里存的音乐大多数是二人台、漫瀚调和牌子曲,我经常左耳里听着耳机吹笛子,这样声音更平衡一点,也容易发现自己的不足;偶尔我也跟街坊的老哥哥老姐姐们在路边、在居委会的活动室里红火一番……
在写作方面,我希望尽快完成《枚》这篇短篇小说,这是我以二人台“三大件”伴奏乐器为题的三部曲小说中的最后一篇,拖了好几年,最看重,也最难下笔。我希望以包头著名老艺人、研究者为对象,采写一系列纪实性的故事。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写出一部展现二人台的兴衰变迁、发展传承,艺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长篇小说。
此为后话,早说无益,呵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