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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历史现场的证言读文史资料札记

2014-11-20

北京观察 2014年6期
关键词:文史资料史料历史

作者系北京日报编委、原理论部主任,第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

文史资料,实即“晚清民国史料”;近些年,又加入了“共和国史料”。

文史资料已出版多年,文字多达十几亿,乃是一部旷世的巨型文献史料。但我感到史学界对其价值的认识却很不够,利用就更不够。从一定意义上说,文史资料尚处于一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状态。翦伯赞先生写的《史料与史学·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是一篇比较全面论述中国史料学的论文,所谈到的史料包括经史子集、甲骨文、汉简、碑铭、墓志、档案、宗教经典、戏曲、说部等许多项,甚至谈到了信函、账簿、报刊和传单,但却没有文史资料。已出版的一些中国近现代史料学著作,虽或谈及文史资料,但多是一笔带过,对其价值的估计很不够。黄裳先生曾把文史资料称为“掌故汇编”,虽也不错,但给人估价不足之感。因为文史资料绝非一般随意信笔的掌故,而是郑重写出的史料。总之,文史资料的文献史料学价值确实被忽视了。

全方位存留史料

文史资料之价值被忽视的原因,也许与晚清民国的档案比较多有关。但实际上,档案的史料价值是不能替代文史资料的价值的。档案是历史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文本,固然可贵,但毕竟不是“三亲”者专门记史,且时有零散之弊。文史资料则是“三亲”者即历史的当事人所书写的专门记史的文献,是历史的人证。这些“历史证言”,在切近历史原貌,还原和证实历史上,很多时候不仅可以和档案相媲美,甚至胜过了档案。比如,在反映历史的曲折过程和人物的性格、心态等方面,就不亚于档案甚至超过档案。所以,不能说文史资料的价值一定低于档案,而应该说各有千秋,可以互补。

我认为,文史资料应该在中国文献史料系列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谈中国文献史料学,应该有文史资料的一席之地。如果具体到“晚清民国史料学”或“中国近现代史料学”,就更应该包括文史资料。忽视甚至弃用这一大宗史料,那将是一大损失。

甲骨文刚被发现的时候,章太炎先生认为是假的,后来知道了它的重大价值。敦煌文书国人一开始也不重视,后来知道是无价的宝贝。八千麻袋明清档案起先几乎要被当废纸来处理,后来才为它建立了专门的档案馆。我想,文史资料也是会经历一个从不够重视到高度重视的过程的。中国文史资料馆的落成,实际就是文史资料的价值开始被高度重视的一个表征。

历史是丰富多样的。有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外交史、文化史、教育史、科技史、艺术史、宗教史、民俗史等等;有一国之史、一地之史、一家之史、一人之史、一座寺庙之史、一座桥梁之史、一幅画作之史、一条道路之史等等。记载这丰富多样的历史有各种历史体裁,如通史、编年史、断代史、国别史、专门史、人物传记、大事记、地方志、家谱、寺庙志、民俗志、山水志、回忆录等等。

文史资料与上述记史体裁不同,它不是单一地记录某个方面、某种类别的历史,而是全方位地记录和留存史料,凡是值得记述的历史,凡是有价值的史料,都属于它的记录和存留范围。若想了解和研究晚清以来的中国历史,无论是国家的宏观历史,还是社会方方面面的中观、微观历史,无论是朝廷政要、社会名流的史迹,还是三教九流、杂色人物的掌故,几乎都能从文史资料中找到有用的材料或线索。

可以说,文史资料是一座蕴含着无数矿藏的宝山,是一幅令人目不暇接的历史画卷。试问,以文史资料如此全方位地反映晚清以来的历史这一重大优点而言,哪种文献类别可以与之相比或替代它呢?

文史资料的具体性、微观性

治史如断狱,断狱要证据,证据重细节。有细节的史料是证据力最强的史料。这种史料即微观史料。没有微观史料,光有大事记,历史就好像没有血肉的骨架。

中国传统史书崇尚简洁,微观史料不多。尚书、竹书纪年、左传、春秋,细节都很少。史记、资治通鉴多一些,但在今人眼里,倘能再多些就更好。野史笔记里的细节多,但是否可信要考辨。民国以后盛行章节体史书,眉目虽清晰,也易于了解历史的大关节目,但细节很少,读后有空泛之感,必须参读相关史料才成。

文史资料的一个巨大优越性,就是它是一种强调写历史细节的文本,为揭示历史的真相提倡把史实写细,不惜笔墨,故文史资料具有很强的具体性、微观性特征。从文史资料那篇篇有血有肉的记录中,人们可以真切地了解到历史真相。

试举韩复榘被杀一例。蒋介石杀韩复榘,是民国史、抗战史上的一件大事,但一般史书都只有简略记载。文史资料的记述则相当详尽。如王一民《关于韩复榘统治山东和被捕的见闻》一文(《文史资料选辑》第12辑)记述:韩复榘被捕前,蒋介石曾质问韩复榘:“我问韩主席,你不发一枪,从黄河北岸,一再向后撤退,继而放弃济南、泰安,使后方动摇,这个责任,应当是你负担!”韩复榘毫不客气地回敬说:“山东丢失是我的责任,南京丢失又是谁的责任呢?”韩的话还没说完,蒋正颜厉色地截住韩的话,说道:“现在我问的是山东,不是南京!南京丢失,自有人负责。”韩正想开口反驳,身旁的刘峙拉着韩的手说:“向方,委座正在冒火的时候,你先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下吧。”刘峙装着很亲热的样子握着韩复榘的手走到院内,对韩指着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轿车,说:“坐上吧,这是我的车。”韩坐上后,刘峙说:“我还要参加会议去。”说时就把车门关上了。车里的两人分坐在韩复榘的左右,出示逮捕令说:“你被捕了!”韩起初以为这二人是刘峙的副官,看了逮捕令,才知道他们是军统特务。

关于韩复榘被杀的具体过程,孙桐萱《韩复榘被扣前后》一文(《文史资料选辑》第54辑)记述:1938年1月24日,韩复榘在被羁押的小楼里被枪杀。这天晚上七点,两名特务上楼说,何(应钦)部长请你说话,又问韩家里有事否,说:“你写信,我们可以送到。”韩说:“我没有家。”随即下楼,走到楼梯中间,对特务说:“我的鞋小,有点挤脚,我回去换双鞋。”刚转过身,背后就开枪了。韩回过头,只说了声:“打我的胸。”就倒在血泊中。

这种对历史的具体细致的记述,不仅对历史研究有大用处,还可以为影视创作提供可信的历史情节。上述韩复榘被杀的细节,就被影视作品所吸纳。这有助于大众了解真实的历史。

文史资料与史实考证

文史资料对于考证史实很有用处。它可以作为考史的证据,帮助解决一些考证难题,即使难题不能完全解决,也是一种有益的参考。许多历史情况,“大路货史料”里难觅,或是不确切,但在文史资料中可以觅得相关的史料,得知确切的史实。

比如,西安事变情况复杂,涉及的问题和人物极多,要搞清楚西安事变全部、真切的历史殊为不易,即使到了今天,也不能说关于西安事变的问题都彻底搞清楚了。文史资料中有大量关于西安事变的史料。如孙铭九《与西安事变有关的思想准备》、应德田《西安事变之前的张学良将军》、王玉瓒《西安事变捉蒋的一些参考资料》、何克《回忆临潼兵谏》、宋文梅《拘留中的蒋介石》等,数量多达百余篇。这对研究、考证西安事变的诸多问题有极大帮助。

又如中山舰事件,史学界一般认为是蒋介石有意制造的,但学者杨天石以西山会议派邹鲁的“反间计说”为线索,利用档案、蒋介石日记和文史资料,写出了《中山舰事件之谜》一文,对此事件的起因提出了新说。此文被胡乔木誉为是“一篇具有世界水平的文章”。杨天石曾著文说,他之所以能写出这篇文章,除利用了没公布的档案外,还与参考了曾扩情写的《蒋介石盗取政权和蓄谋反共》、《包惠僧回忆录》等大量文史资料分不开。

又如,关于行业神崇拜,正史里没有记录,文人笔记里也少见,但文史资料里却有不少。因为文史资料要记述行业史,这就涉及行业创始人问题,于是就记下不少行业祖师崇拜的情况。我写过一本《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史研究》,很多史料都是从文史资料里爬梳出来的。绍兴师爷崇拜谁为祖师?遍觅群书不得。查文史资料,陈觉民《绍兴师爷的兴衰》一文(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6辑)云:“绍兴师爷的起源,有人说是肇始于清朝雍正时候的邬先生。邬先生是绍兴师爷的祖师,这是越中老幕友所公认的。”由此知道了绍兴师爷所崇拜的祖师是何许人。

人物史料渊薮与人物心态史料

文史资料的内容,大量的是写人物的,它是晚清以来人物史料的一大渊薮,是反映这个时期人物面貌的可靠而真切的史料。

好的人物史料,一是要真实可靠,二是要真切鲜活。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是记录魏晋风度的好史料,魏晋人物的音容、语言仿佛活在纸上。但其材料来源多为笔记杂书,非刘义庆“三亲”所得,故有些人物故事难说是百分之百的真史。历代正史中的人物史料,除司马迁等少数史家写得比较真切生动外,多数是干巴巴的,有的甚至像履历表。这与旧史书的体例有关。

文史资料里的人物史料,则符合“好的人物史料”的标准。即:一,真实可靠或基本可靠(当然,也有一些因记忆有误或观点原因导致不完全真实的情况)。文史资料的撰写者都是“三亲”者,他们有条件写出真史,在周总理“要真实,要实事求是”的号召下,他们更是立意要写出真史。二,真切鲜活。其重要标志之一,是文史资料里有许多可以窥见人物心态的史料。

梁启超说,欲了解历史,须了解古人之心。确实,不了解历史人物的心态,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就是肤浅的。我国传统史著重记事,不重记心,留下的心态史料不多。荆轲的“风萧萧兮易水寒”,陈胜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都是反映历史人物心态、性格和思想的绝佳史料,但这类记载实在太少了。

文史资料是比较注重记录人物心态的,因而存留下了很多心态史料。这些心态史料对于研究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心态史料的可靠性不同于一般史料,极为强调来源的可靠,换句话说,心态史料必须出自“三亲”者特别是历史人物身边人的手笔才可信,因为只有他们才最了解历史人物的真实心态。文史资料的撰写者正具备了这种条件。

关于存留“文革”史料

存史,是文史资料的主要功能之一。所谓存史,自然要存全面之史,而非片面之史。治、乱、兴、衰的历史都要存,正面、负面的历史都要存,这才是完整的史料。唯有如此,才能真实、完整地反映中华民族的历史,反映中华民族虽历经坎坷却仍然勇猛精进的伟大历程。

鉴于不少国人患有粉饰之病,畏惧“报忧”,故应特别强调文史资料应担负起存留中华民族坎坷历史的责任。这是民族大义,是向子孙万代负责。存留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史料,特别是存留“文革”史料,是体现这种民族大义的重要表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存留“文革”史料,应具有文天祥所表彰的这种正气。

近年来,为“文革”翻案的思潮颇为汹涌,“文革”史在一些人笔下已不是浩劫,而是一场“革命的狂欢”。这就需要正本清源,让世人了解真实的“文革”史。“欲灭其国,先灭其史”,对这句古语,人们有多种解释,然在我看来,实也可以解释为:“欲乱中华,先灭‘文革’史”。倘若真的把人们的“文革”记忆都抹去了,“虚无”了,“文革”是一定会卷土重来的,只不过会换另一种形式而已。

邓小平说:“文化大革命已经成为我国社会主义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阶段,总要总结……”文史资料的记史范围早已从晚清民国史扩展到了共和国史,怎么能不记述“文革”史?资政、育人是文史资料的重要功能,而“文革”史对于当代中国人具有重大的启示意义,怎能不下工夫记述?如今许多年轻人已不知“文革”为何物,或竟相信那真是一场“革命的狂欢”,老一代怎能不负起把“文革”的血色真相告诉后代的责任?

“文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如何了解“文革”?光是看《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看不大明白的,因为那里只有结论,没有史料。《文革简史》之类简括的史书也只能给人一个囫囵的印象。文史资料中的“文革”史料,则能告诉人们许多真切的“文革”真相。

对于“文革”的高层大事,党史学界记录的比较多,了解起来不算困难,但要了解中下层“文革”史,特别是底层微观史实,就离不开文史资料一类书了。

《同安文史资料》第25期有一组记录福建同安县“文革”的史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县的底层“文革”史是什么样子。如李蔡林《“文化大革命”期间同安的“文攻武卫”》一文,让我们看到了江青的一句“文功武卫”在南方边陲县镇发生的可怕效应;曾清泉《“文革”清队中汪前村的大冤案》一文,又让我们了解到“文革”中冤狱遍地,即使一个小村子也难逃厄运。

但不知怎么,现在文史资料中的“文革”史料越来越少了。难道真无事可记了吗?不。那漫长的十年浩劫,值得记述的事还不知有多少呢!对于“文革”史料,从舆论宣传上讲,应该宜粗不宜细;但从历史研究上讲,从史料学上讲,则应该宜细不宜粗,这是历史学及史料学的天性。文史资料不是报纸电台,不那么“敏感”,它具有存留“文革”史的天然优势。处理“文革”史料,应注意两个区别:一是舆论宣传和存史的区别,二是撰写“文革”史料和出版“文革”史料的区别。该写该存的要写要存,但不等于都能用于宣传,都适宜出版。总的处理原则是: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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