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跨文化写作的最初尝试
——读《这边风景》四题
2014-11-18陈柏中
陈柏中
维度跨文化写作的最初尝试
——读《这边风景》四题
陈柏中
早在《这边风景》脱稿的1978年,我就读过这部书的部分初稿。2013年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后,我又连续读了两遍。尽管书中那种紧张激烈的时代气氛,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环境,已恍同隔世,但是,王蒙笔下那绚丽多彩的多民族聚居的边疆生活,那热腾腾活泼泼的各民族儿女的性格命运,那逼真饱满的令人称绝的生活细节,仍让我感到那样新鲜和亲切,也引起我不少回忆和联想,真是感慨万千,思绪万千!
作者本人已借序言、后记、小说人语,以今天的视角对三十多年前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广泛的解读和阐发,该说的他都说了,谁又能说得像他那样准确、睿智、通透而又幽默呢?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作为当年的同事和朋友,就说说当年的一些情况,或许可以成为一种旁证或补充;同时也说说今天阅读的感动、感想和感悟,和作者、评者交流、印证。
一、也谈王蒙的“中段”说
王蒙自称《这边风景》是“我的中段”,这既指他的生命历程,也指他的创作道路,实质上就是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五岁在新疆度过的那段丰富而奇特的经历,并由此取得的全新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文化视野,而《这边风景》正是这番经历和经验结下的创作硕果。
有的评论家从“王蒙是共和国文学的一面镜子”(王干语)这一定位出发,认为《这边风景》填补了“文革”前后的创作空白,也充实了当代文学史的最薄弱环节,使王蒙的创作和当代文学史都变得完整了,因而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也有的评论家据此把《这边风景》说成是“文革”时期的“地下写作”或“潜在写作”(李敬泽语),也有的称之为“十七年文学的幕终曲”(雷达语)等等,自然都不无道理。但我也想据我所知道的王蒙当年创作这部小说时的背景和状况,提出一些补充或修正的看法。
1971年至1972年,笔者和从巴彦岱公社回来的王蒙一起,在乌鲁木齐市郊乌拉泊五七干校劳动。1972年后,我们都被调到炊事班,王蒙是副班长兼掌勺大师傅。那时“文革”已进入后期,紧张的政治气氛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有所缓解,大家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其时王蒙妻儿还在伊犁,思念伊犁、谈论伊犁成为他和朋友们之间最感兴趣的话题。家也在伊犁的锡伯族作家忠录回忆说,一次他们一起喝酒,争相夸耀伊犁,唱伊犁民歌,王蒙激动地喊叫:回伊犁去!回伊犁去!事实上,在五七干校时,他已开始酝酿和构思《这边风景》的创作,并试写了粉刷房屋等章节。
1972年冬,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委会主任的赛福鼎(“文革”前他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兼新疆文联主席)决定在文化局下面设一个创作研究室,把我们文联这摊人收回去。有一天,干活时崴了脚的王蒙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棍,对我说:“柏中,你看我行动不便,样子也不雅,请你帮我给麦苗同志传个话,说王蒙还有后劲,还要搞创作!”当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局副局长并负责筹建创研室的是原新疆文联老领导之一麦苗同志,我家与他家较近,我自然乐于当这个“信使”。麦苗同志答应考虑王蒙的要求。
1973年,创研室成立,王蒙被安排做编译工作。不久,办好妻子调回乌鲁木齐市的手续后,王蒙去伊犁搬家,和相处七八年的父老乡亲深情话别。生活安定下来,酝酿已久的伊犁题材使王蒙急于动笔,1974年,他开始了《这边风景》的写作,得到妻子崔瑞芳的鼓励支持与督促,并获准了可以不必坐班的创作假。
这期间,中国历史经历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王蒙欣喜若狂,给正在库车支农的我来信并附有《满江红》等四首词,其中有“潋滟波清愁雾扫,龙腾虎跃车轮疾。待从头,描绘好山河,挥彩笔”等句,一种重获解放、跃跃欲试的喜悦和急迫之情溢于言表。正是在时代巨变的激励下,王蒙于1978年完成了这部著作的初稿。先在《新疆文艺》1978年第七、八期连载了前五章,意在听取意见,再作修改。当时我们这些读过书稿的编辑异常欣喜,认为有史以来第一部全景式描绘新疆历史文化的宏伟史诗快要诞生了!
从上述简略回顾中,个人有三点浅见:
1.这部长篇是王蒙经过长期积累和构思,在当时组织的支持下创作的,和所谓“地下写作”、“潜在写作”的情况不同。正因如此,王蒙既要忠实于自己铭心刻骨的切身体验,又要在政治上站得住通得过,如何处理政治正确和文学创作的关系,确是王蒙煞费苦心的追求。
2.这是王蒙付出心血最多、写作时间最长、篇幅最巨的作品,也是他创造力最旺盛的黄金年华的精心杰构。整整六年多,王蒙和维吾尔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学会了维吾尔语,从生活到感情到文化习俗,做到了与各族父老乡亲心灵相通、亲如一家。这是多么难得的独一无二的亲身体验和生活积累啊!从“王蒙还有后劲,还要搞创作!”的自荐,到中篇小说《杂色》中那匹老马发出的“让我跑一次吧!”这声泪俱下的呼喊,不正表现了王蒙那种生命力、创造力受阻遏的焦灼感,那种急不可耐的紧迫感吗?但他当时又处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处处有政治陷阱,何况又是戴罪之身,要写的又是一个边疆地区涉及民族关系、国际关系的极为敏感的题材,他又怎能不谨慎行事!一方面是饱满丰厚的生活、旺盛的创造力、文学的才华和激情不断突破预设的条条框框,一方面又得百般小心,步步为营,“带着镣铐跳舞”,力求“政治正确”——这正是王蒙写作此书时的状态,也是这部书充满着诸多内在矛盾,可以多方面解读的原因。
3.全书的创作正处在我国历史从“文革”走向改革开放的转折时期,这部书同样也具有过渡的性质:既有“十七年”以至“文革”文学的某些特征,如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总体艺术构思,塑造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创作原则的印记,特别注重人物与细节描写的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等等,但同时也透露出新时期文学的诸多特征,如对政治运动的反思,对极左思潮的批判,成为全书的主要倾向,还有王蒙后来发展到极致的那种“汉语维吾尔语混搭”、“汪洋恣肆,一泻千里,抒情议论,不舍昼夜”的杂色语言风格。因此,我认为这部书与其说是“十七年”写作的“幕终曲”,不如说是新时期文学的“幕前曲”,是新时期文学大幕尚未正式拉开前的一曲高亢而婉转的长调,是思想解放的新时代即将来临的一声呼喊!
这里我还有个问题:王蒙的“中段说”既然是一个时间定位,那么,我以为不应轻易改变小说正文的写作时间界限。作者在校订此书时为自己定了“保持当年原貌,适当地拉到新世纪来”的原则。我曾把1978年发表的前五章和新版书对照阅读,证实了人物、情节、对话确是保持原貌的,只在反修斗争、个人崇拜的气氛方面做了些淡化处理。读到后面却发现“微博时代”这样二十一世纪才有的用语,特别是最后一章交代章洋这个人物的结局,写到了2012年,他临终前梦呓般的遗言极具荒诞讽刺意味,但像我这样的死脑筋却糊涂了:这部书到底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品呢,还是今天改定的新作?“适当拉到新世纪来”应该也已经由“小说人语”完成了,今日王蒙和当年王蒙的精彩对话,确能令人深思历史的沧桑巨变;而小说正文则应严格保持当年的原生态,正像“出土文物”是不宜改动的。
二、伊力哈穆——当代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全新形象
伊力哈穆是贯穿全书的主人公,小说的大事件、大关节,矛盾冲突的扭结和拐点,都是围绕着这个人物展开的;小说的八十多个人物,绝大部分都和他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是他的对立面,就是他的支持者、拥戴者,或是他同情、帮扶以至解救的对象。更重要的,作者的理想信念、创作意图、思想困惑、精神状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个人物来体现的。因而,评价《这边风景》的成败得失、价值与局限,无论如何是绕不开这个人物的。
毋庸讳言,这个人物塑造尚未摆脱“文革思维”,有着“三突出”等创作原则的明显印记。作者以最大的篇幅,调动多种艺术手段,众星捧月似地来突出他的核心地位,并赋予他诸多英雄品质。他出身雇农,又当过工人,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既是政治上先进分子的代表,又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的道德模范,更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带头人。特别是在1962年“伊塔事件”的大背景下,这个边境农村生产队发生了粮食被盗的惊天大案,他一回来,就明察暗访谜案背后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敌对势力对他又打又拉、软硬兼施,惊慌失措的群众视他为希望、依靠和主心骨。第八章写他义正词严地揭露摇身一变、忘了祖宗的麦素木科长,是那样高屋建瓴、气势如虹,作者在“小说人语”中也自嘲“令人想起鸠山和李玉和的对话来”。第十三章写他巧妙地送还穆萨为拉拢他而送来的两斤羊油,他的交心和劝诫是那样入情入理、语重心长,既表明了他拒腐防变的原则性,也显示了他的眼界、知识和政策水平。这一切说明作者确是竭力把他作为高大完美的英雄典型来塑造的。
但是,伊力哈穆毕竟不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更不是《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因为你越往下读,越会发现他并不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英雄,相反,他因坚持原则而处处受阻,因帮助他人却反遭谣言中伤,他充满思想困惑,以致成为“四清”运动中极左做法的受害者。至此,你会明显感到前面写到他的优秀品质,似乎成了一种铺垫、一种反衬;作者塑造这一人物的思想意图,恰恰是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当年愈演愈烈的极左思潮。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我以为伊力哈穆是当代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全新的人物形象,他具有时代和民族赋予他的独特的思想光彩和性格血肉,他与当年文学中流行的一般英雄人物有着显著的区别,这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他身上浓浓的人情味。这不只是表现在他对家庭生活的幸福感,对妻子的体贴,对亲人朋友的率真情谊,更表现在他对弱者以及“被侮辱被损害者”的真心关切和帮助。他对丈夫出走、儿子丢失的乌尔汗的悲惨境遇给予了那么多的同情和痛惜;对受到盗窃案牵连一度被抓的俄罗斯青年廖尼卡的耐心开导,还对廖尼卡和维吾尔姑娘狄丽娜儿的婚姻表示了迟到的祝福;特别是对受库图扎库尔欺骗、盘剥的少年库尔班,更引起他感同身受的义愤,以至怒火中烧,为当面责问库图扎库尔的冷酷虚伪而不惜夜闯烤肉宴……他这样做是自然而然的,这里阶级感情和人类的爱心是难解难分的。也正是他的这种人情味,这种人性的良知,成为敌对势力、以极左面貌出现的投机者造谣中伤的由头,成为他受到恶意攻击的软肋。
这里,王蒙善于把政治的分野和道德的、人性的分野扭结在一起来写。贯穿全书的伊力哈穆和库图扎库尔的矛盾冲突,不只是两种村官——一种真诚实在,廉洁奉公,敢作敢当;一种贪欲膨胀,损公肥私,诡计多端——的强烈对比,更是一场善良与邪恶、高尚与卑劣、光明与黑暗的较量,一场阴谋与反阴谋、诽谤与反诽谤的搏击。政治标签、意识形态符号可以时过境迁,而这种人性的正与邪、善与恶、美与丑的比照和较量是生活的常态,是永远存在的。这也证明生活大于政治,真实地相对完整和深刻地反映生活的文学,也大于政治,并超越政治。
二是表现了伊力哈穆思想上的重重困惑。而这种困惑正是他坚守革命的理想信念,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为绝大多数群众着想的结果。他刚回农村,看到了生产队因粮食被盗而实行戒严,人心惶惶,不少人受到牵连乃至被抓捕,他这样问自己:“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为了证明自己无罪而首先提出证据呢?是不是人人都是被告,都是嫌疑犯呢?”“要相信和依靠群众和大多数,要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这二者是一致的还是割裂的呢?”没有以革命为己任的敢于担当的精神,没有政治上的勇气和洞见,是提不出这样尖锐而重大的问题的。在和里希提老书记星夜谈心中,在大湟渠水利工地上的独自沉思中,他又给自己提出了多少疑问啊:“为什么搞社会主义这么难呢?”“为什么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们希望的明显成绩呢?”“为什么资本主义就像喀什河顺流而下,社会主义却像是一道难以修好垒结实的大堤,随时有被冲垮的危险呢?”他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可怕的私心”。他日夜盼望“四清”运动能解开他的疑团,但想不到自己首先成了被“小突击”的对象,那种“有罪推定”、“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极左做法竟落到了他头上。当章洋喝令他“站起来”接受批判,帽子加棍子、恐吓加侮辱一起向他袭来之时,王蒙说,他重读这段“就从铭心刻骨走向了痛心疾首”。正如法国革命家维尔涅所说:“革命会吞吃掉自己的儿女。”伊力哈穆正是革命忠诚的儿子,但他在政治运动中却要经受如此大的伤害,这正是作者痛心疾首的原因。在“小说人语”中王蒙无限感慨地写道:“有一个非常严重的词叫污辱,我们这里曾经太不把污辱当一回事儿了。回过头来,还怎么要求堂堂正正的人格!”践踏人的尊严,无视人的权利,恐吓和诽谤成风,正是极左政治运动的最大恶果,而这种恶果至今仍未能完全消除。
伊力哈穆这个人物体现了一种无法解脱的内在矛盾:他是最热爱领袖、最忠于党的事业的基层干部,又是面对现实的困惑者和思考者;他不可能对运动本身及其决策者有任何怀疑,他宁愿是自己错了,但他又搞不清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尽管本书写到“四清”后期他终于得到解脱,但全书写他由困惑而挨整是正面的,他的重新启用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因为接下来是比“四清”更左更荒唐的“文革”,那么,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的折腾、怎样的命运呢?作者正是借伊力哈穆这个人物,发出了对“极左”思潮的质疑和否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伊力哈穆是我国新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填补空白的全新的人物形象。
其实,伊力哈穆的困惑,也是作者自身的困惑,是县委书记赛里木、工作队长尹中信这样有头脑有良知的各级干部以及知识分子共同的困惑。王蒙在为笔者拙著《融合的高地》写的序言中说:“在一个各种高调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们勉为其难,相信那一切总会是有极高明的道理的。我们愿意的是自身有千错万错,而事业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的确,我们相信过并相信着,但又越紧跟越跟不上,越锻炼越找不到北,“有疑惑而吃不了兜着走”。这确是那个“依靠天才和胆略的人治时代”中多少人真实的困境和心态。唯其如此,伊力哈穆这个形象才成为“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
当然,作者把理想信念寄托在一个维吾尔族农村基层干部身上,未免有“拔高”、“美化”之嫌,留下了政治宣扬的倾向,同时又把这个人物写成质疑者的角色,给了他过于沉重的负荷。好在王蒙还有关于这个人物的出身、家庭、友谊、劳动等日常生活的充分描写,能用饱满、精彩的维吾尔族独有的生活细节来充实他的性格血肉。如第九章写伊力哈穆给处在惊恐不安中的阿西穆一家做思想工作,他随手送来间下的玉米苗喂牛,对爱弥拉克孜自立求学的不动声色的支持,还有关于他喜欢玫瑰花的谈论,给这个家庭“吹进了一阵和煦的春风”。独特的细节和对话体现出他敢作敢为、仗义执言又细心、体贴、爱美的性格,特别是他身上有维吾尔农民的倔强和憨厚,有经得起摔打的超强的忍耐力,更不失男子汉式的柔情。因而,伊力哈穆仍是一个可感可亲可敬的人物,一个具有鲜明的时代和民族特征的、能引发人思考历史教训的形象。
普列汉诺夫曾说:“‘最高的独创性’表现在这里,就是他在自己的领域里比别人更早或者更好、更充分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社会的或者精神的需要和憧憬。”(《论西欧文学》)王蒙在伊力哈穆身上正是比别人更早更充分地表现了时代的困惑和精神的憧憬,这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是没有先例的,也是这个人物的独创性和典型性即普遍的思想意义所在。
三、青春和劳动的双重奏
在《这边风景》中,王蒙丰厚饱满的生活、创作的激情和文学的才华,不断突破预设的框架,这突出地表现在他对劳动和青春、爱情的诗意描绘,这是全书最激动人心、最意味深长的部分,也是作者重读时多次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的铭心刻骨的篇章。王蒙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因为他在平凡琐细甚至阴郁憋闷的不正常日子里,同样善于发现并发掘出生活的强大与丰富、诗情和美。这使全书在反映那些沉重、激烈的斗争的同时,笼罩上一层柔和、温暖、明亮的色调,并为我们留下了一系列鲜活的性格各异的多民族青年男女的形象,构成了一条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廊。
劳动的主题是作者着力描写的风景。自古以来,劳动创造就是文学艺术的源泉、审美的歌咏对象和永恒主题,但在今天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已很难读到对劳动的歌赞了。因此,当我们在《这边风景》中读到王蒙满腔激情地抒写新疆少数民族农村极具浪漫诗意的劳动场景时,就有一种久违了的惊喜,一种特别的新鲜感和亲切感。
在王蒙笔下,劳动是更根本、更开阔、更伟大的事业。它不仅是为人们提供衣食住行的生存需要,也是在创造价值的同时舒展身心的乐生需要。这里,有春修水利、夏秋耕种收获的节日般的盛大场面,有浓墨重彩的打场、割牧草等极富英雄色彩的特写镜头,更有日常生活中不无温馨浪漫的刷房、打馕等全过程的精心描绘。王蒙在维吾尔农村学会了全套农活,还当过副大队长,对边疆农业劳动有着切身体会,作为个中人,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而最重要的是他怀着理想主义的激情,把劳动当作人和自然、身和心的和谐交融来描写,从而把劳动诗意化和浪漫化了。作者把最辛苦的扬场称作“最骄傲与贴心的农活”。且看麦场上,伊力哈穆在满天星光的夜晚,趁着徐徐好风,轮番用木叉和木锨扬场,那一插一抛,经风梳洗的麦粒瞬间从空中洒落,如金龙腾飞,彩虹横空,瀑布泻落,“橙黄色的麦堆像魔术一样迅速膨胀起来了”。身心的交融,四肢的协调,体能的释放,使伊力哈穆感到极大的“惬意和满足”。再看四队队长乌甫尔和老书记里希提带着几个壮劳力挥钐镰割苜蓿的雄威场面,那是新疆独有的收割方式。长长的钐镰“从右到左‘沙’的一声划过了一道两米多长的弧线,一大片苜蓿被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他们挥镰的姿势“像体操动作一样严格准确,像舞蹈动作一样舒展健美”,他们忘情投入,“如同演员进入了角色,诗人来了激情”,若操若舞,举重若轻,高超的技巧融化在熟练的动作里,流畅、潇洒、大气。劳动成了一种享受,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创造了极致的美。
这些歌赞劳动的文字,是可以独立成篇,作为美文赏读的。但从小说学的角度,作者也十分注意把劳动场景的描写纳入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的链条中去。伊力哈穆在劳动中全身心的投入,民兵队长艾拜杜拉一反“担粪从来谢不能”的旧俗,带头拉运人粪肥的举动,正是他们为集体事业献身的忘我精神的体现。老贫农阿卜都热哈曼一家为欢迎“四清”工作组粉刷房屋、清理毡子,被写得那样隆重、细致,是风俗更是文明,而唯我革命、自我膨胀的工作组副组长章洋入住不久又搬了出去,是怎样伤了他们的心。前后形成强烈对照,成为情节发展的一个拐点。还有米琪尔婉和雪林姑丽合作打馕,配合得那样和谐默契,喜乐温馨,作者顺带把馕文化演绎得淋漓尽致,借馕上印花的细节赞扬维吾尔人爱美的天性。而当一切就绪,馕香洋溢,正待收获的当儿,被谣言蛊惑而狂怒的莽汉泰外库突然出现上门问罪,众人愕然惊呆,一炉馕成了煳炭。而泰外库诽谤伊力哈穆的亲痛仇快的行径,成为恶势力攻击伊力哈穆的重磅炸弹,又把全书的情节推向了高潮。
民风民俗的穿插介绍,劳动场景的诗意渲染,和严丝合缝的故事情节扭结在一起来写,成为本书艺术上的一大特色。从创作方法的角度看,现实主义的小说元素和浪漫的色彩、抒情的调子融而为一,正是本书被称为“开放的抒情的现实主义”的原因。
和劳动密切相关的还有青春的主题。正如王蒙所说:“劳动者永远是年轻的。劳动可以让生命延长,可以让青春延长。”青春在劳动中闪光,而劳动又成为青春的价值尺度,这正是那个时代鲜明的特征。青春的主题贯穿在王蒙全部创作中,他用永远年轻的激情和青春笔调书写共和国的历史,如果说《青春万岁》写的是共和国朝晖下一群与作者同龄的“不识愁滋味”的首都中学生充满朝气的单纯、明亮的青春,那么《这边风景》是经历了生活的坎坷磨难后的中年王蒙把笔触伸向了边远乡村,抒写了在196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四清”运动背景下,一群经受了生活波折和政治风浪的多民族青年男女另类、缤纷的青春。
作者倾情抒写的女青年群中,团支部书记吐尔逊贝薇和农业技术员杨辉这两个阳光女孩单纯而明丽的青春,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劳动好、思想好、敬业奉献、热心助人是她们共同的特点。直言快语、敢作敢为的吐尔逊贝薇在水利工地上,敢于和男青年暗中较劲比赛用坎土曼挖土,并唱起“太阳照在心上/百灵鸟来到舌头上/红玫瑰开在手上/社员走在大寨之路上”的自编的歌曲,呼唤青春的活力,激发了大伙劳动的热情。特别是她和雪林姑丽、狄丽娜儿自幼结下的“小丫头们的友谊”被写得十分动人,她对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儿遭到的磨难、内心的隐痛,给予了最大的关切和帮助。吐尔逊贝薇和杨辉这两个人物在当年可谓是时代的先锋、青年的榜样,在那个时代是十分真实的存在,今天读来仍然有她们光明、健康的美丽。
但青春也并不都充满阳光。在那个严酷斗争的环境里,在旧思想、旧习俗根深蒂固的边远地区,青春时时经受着意想不到的磨炼和摔打。作者着力描写的雪林姑丽的青春就不无苦涩和波折。她是一个幼失怙恃、身世不幸、纤弱温顺、羞怯无言,十六岁就被继父母做主嫁人,完全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小姑娘。在新社会,她在众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摆脱无爱婚姻的羁绊,逐步成长为敢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表达自己的爱憎,并掌握了专业知识的农业技术员。她和好友狄丽娜儿月夜谈心的温馨小夜曲,她对好青年艾拜杜拉由钦慕而钟情和心疼的微妙心理,还有新婚之夜的甜蜜和不让脱靴的别扭之情所暗示的精神上的差距到心心相印,这些细节都给人深刻印象。特别是第四十五章,作者一反小说常规,用抒情散文的笔调,直接露面向“你”——雪林姑丽倾诉,既写了他们相识相知相交的过程,又写了雪林姑丽的精神成长史,结尾以一篇唯美的“丁香赋”来赞美雪林姑丽柔弱而又坚韧、平常而又不凡的性格:“问君何事到人间,繁花寻觅是春天。雪林姑丽应难忘,丁香满树香满天。”而当坏人利用泰外库无端诬陷她所敬爱的好人,她顶着压力勇敢地找前夫泰外库澄清事实、揭露阴谋时,这个人物才真正地站起来了,完成了她精神的蜕变。若干年后,当作者要离开伊犁,她为他饯行时温情地说:“如果他们用不着你,你就回来吧,我们这里有要你做的事情……”这亲人般的褒奖和鼓励,“像一个雷霆一样在我的心头响起”,这时的雪林姑丽,已是一位宽厚仁爱、心胸开阔、有主见、敢担当的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雪林姑丽是虽经风雨终于绽放的丁香花一样清雅馥郁的普通而又不凡的维吾尔青年女性形象,也体现了作者对这片土地与人民的热爱和彼此的情谊。
另一个更厚重、更让人动情的是独手姑娘爱弥拉克孜的形象,作者自豪地称之为“码字儿树立的一座石雕”,也是“小说人个人黄金年华的纪念”。爱弥拉克孜出生在性别歧视严重的家庭,幼失关爱,截去一只手腕,也落下了心理创伤。面对封建落后的重男轻女陋习,面对长舌妇们“怎么找婆家?有谁要呢?”的耻笑、伤害,更激起她自强自立自尊的意识。她立志要比健全人做得更好,决心这辈子不结婚,把痛苦深深冻结在心底。她以优异成绩从卫生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医士,在为病人解除痛苦的工作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也找回了一个人应有的尊严。当她读到米琪尔婉送来的泰外库那封真诚、火热而又有点傻气的求爱信时,如春潮决堤爆发式地痛哭,一泄积久的伤痛,因为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理解和真爱,她猛然醒悟:她也有爱的权利!但好事多磨,信被夜入卫生所求医的无赖尼亚孜捡走,竟成为谣言杀人,挑唆泰外库诽谤伊力哈穆夫妇的把柄。爱弥拉克孜再受重创,起而捍卫正义和尊严,上门痛斥泰外库“不可救药地愚蠢”。至此,一个在大起大落的情节中,大悲大喜的情感中,用刀削斧凿般的笔墨树起来的自尊自爱骄傲高贵的形象挺立在我们面前了。作者谓每“读一次大哭一次”,为爱的权利、人的尊严遭到了亵渎、践踏,为真心和真情遇到了误解、背叛!这是作者和同时代人都经历过的那个无视人性的极左年代让人痛心疾首的悲哀!这个形象像黑暗王国中的一声惊雷,令人震撼,令人警醒,至今仍有深刻深远的意义!
《这边风景》中的青春是色彩缤纷的,富有民族和异域情调的,又不无苦涩和沉重的。狄丽娜儿和乌尔汗同样被国际国内严酷的政治风浪所波及,她们小小的身躯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可她们的性格和命运又如此不同。活泼、勇敢、聪明,敢于为自己的幸福做主,敢于向恶势力挑战的狄丽娜儿,像一朵吐芳的红玫瑰,经受住了风雨的摧折,仍然开得娇艳而热烈。而乌尔汗因丈夫被卷入盗窃案和出逃,一顶“叛国分子家属”罪孽深重的帽子,压得她再也抬不起头来,忍受钻进革命队伍、小有权柄、真正“两个脑袋”的库图扎库尔之流的任意摆布、利用、恐吓、凌辱。尽管她也有过欢歌酣舞的美好青春,尽管她为挽救这个家也做过拼死的努力,还有伊力哈穆等好人真心的帮扶,但她还是无力抗拒惊天奇祸横加于她身上沉重的十字架,走不出身陷深渊的噩梦,饱受侮辱伤害。作者深怀痛惜地惋叹她曾经美丽的青春过早地凋谢了:“何昔日之芳草,今直为此萧艾也?”全书的结尾,作者给了她一个光明的结局:外逃的丈夫没有跨出国门回来了,聪明的孩子长大了,她受伤的心也平复了,她要用眼里肚里的泪,用她过早长出的白发告诉年轻人:爱祖国吧,一分一秒也不能离开她。王蒙在乌尔汗这个人物身上同样倾注了多么沉痛的感情。
王蒙用人性的尺度,以更开阔的世界性眼光来观照风云激荡的历史风暴中各族青年人的性格和命运。他既为人的尊严和权利、人性的高贵不屈树起了纪念碑,又为人的青春和生命横遭损害、污辱过早凋零而深深惋叹。他塑造的人物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政治是非,也超越了民族、地域的界限,温暖着也震撼着读者的心,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四、跨文化写作的最初尝试
双语写作,或称跨文化创作,是一种世界性文学现象。王蒙写作《这边风景》的1970年代,跨文化写作理论在我国还比较陌生,而王蒙实际上已开始了跨文化写作的实践。汉族作家反映兄弟民族生活当时已大有人在,如艾芜的《南行记》、徐怀中的《我们播种爱情》、高缨的《达吉和他的父亲》、王玉胡的《阿合买提与帕格牙》等等。但像王蒙这样,熟练地掌握了维吾尔语,可以用两种或多种文化相互比照的双重视角来观察生活、审视生活,可以用两种语言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来表现生活、创造人物的,在我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这边风景》无疑是王蒙跨文化写作的最初尝试,比起他后来的《在伊犁》系列小说来,或许还没有达到成熟的程度,但他多方面的尝试为他后来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这样三个方面值得探讨:
1.全方位地描绘伊犁地区多元文化相互包容、相互渗透的动人景观,从文化氛围,到人物形象,到语言风格,形成了十分多样、新鲜、诱人的色调。以一个多民族聚居的边疆农村生产队为中心,王蒙写了八十多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包括维吾尔、汉、哈萨克、回、锡伯、塔塔尔、俄罗斯、乌孜别克八个民族。对主要人物的民族身份、文化背景几乎都有交代;对不同民族文化习俗的相互区别又相互渗透、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也都有准确细致的描绘;甚至同是维吾尔族,伊犁和南疆的民情风俗也有细微差别,拉面的不同作法,男女同骑一匹马的前后位置等细节都一一记录在案。不同民族间的相互通婚,更使多元文化的渗透、包容深入到家庭日常生活之中。粗鲁而不失心计的牛皮大王穆萨入赘的是一个虔诚的回族家庭,他有一个温柔、忍耐、明理的妻子马玉琴;特别耿直较真、外号“翻翻子”的四队队长乌甫尔娶了个爱唱歌爱清洁的塔塔尔美人莱依拉,这都是同信伊斯兰教的;而多才多艺的俄罗斯青年廖尼卡和活泼好强、歌声如百灵鸟的狄丽娜儿的婚姻则是跨文化跨宗教的,尽管在那个“阶级斗争压倒一切”的特殊年代,这给他们的家庭带来过不少麻烦以至灾祸,但这种不同民族、不同国别的通婚也造成了人种和文化上的混血现象,新疆人把混血儿叫“二转子”,这几乎是漂亮和聪明的同义词。即使像小小的变色龙麦素木科长,他娶的是乌孜别克族的妖艳女子古海丽巴侬,两人都有一颗邪恶阴毒的心,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家庭摆设、请客礼仪、衣食的考究,还有谈吐的善于辞令、显摆知识,至少在物质形式上显出一种另类的更高的文明程度。这种对多元文化的全方位的描写,自然而然给作品烙下了特别丰富、新异的文化色调。
2.出入于汉语和维吾尔语两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之间。全书自然是以一个汉族作家的视角抒写边疆多民族聚居的农村,总体上是用汉语构思和表达的,但在塑造人物,特别是写人物对话时,作者是用维吾尔语构思,再译成汉语,因而在思维逻辑和表达方式上仍保留着维吾尔语的特点。如第三十八章,阿不都热哈曼的老伴伊塔汗为欢迎工作组入驻,突击学习汉语,她是这样说的:“我吗,你们妈妈。他吗,你们大大(父亲)。同志吗,我们巴郎(孩子)。你们吗,客气没有。”这样几个汉语单词和直译的维语单词的组合,既直白连贯,又配套成龙,表现了她把工作组视若亲人的真诚和单纯爽快的民族性格。再如第十九章写“四清”运动前夕,心怀鬼胎的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之间的精彩对话:
库:“……你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脚后跟来思想的。”
穆:“你瞎说,谁不知道我穆萨四十只脚?……让有些人把我看成牛皮大王,半疯半傻的苕料子吧!我的算计都在肚里呢!真正的厉害人,犄角不长在头上,长在肚囊子里!”
他们对话中的谚语显示了维吾尔人的文化心理特征,又表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他们之间既互相试探又互相利用的微妙关系。
在对话和叙述语言中,王蒙常常用夹注或尾注的方式,将维吾尔、汉语中对应的词加以比较,找出其细微的差别,从而透视两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的异同。如摇床喜——孩子满四十天,相当于汉族的过满月;艾鸠鸡牟鸠鸡——类似灾祸的预兆;塔玛霞尔——游戏,但意义更宽泛;约尔达西——同志,朋友,也可用于夫妻伴侣;迄达麻斯——受不了,对男人气量小的严重指责,等等,真是举不胜举。两种语言的混搭使用,相互比照,增强了语言的新鲜感和表现力,有一种特别的幽默味道,也为他日后创作积累了经验,为多姿多味、五光十色的杂色语言风格进行了多种尝试。
3.对民族宗教关系的深情抒写和独特思考。在多民族聚居地区,处理好民族宗教关系,是保证民族团结、人民生活安宁的关键。王蒙着意塑造了农业技术员杨辉、汉族农民老王、公社书记赵志恒、工作队长尹中信等人物形象,他们都怀着对兄弟民族的爱和尊重,热心学习维语,力求从思想感情到文化习俗和维吾尔农民打成一片。特别是四川姑娘杨辉,执着敬业,敢说敢为,赢得了乡亲们的信赖和疼爱,里希提书记和老农们称她为“我们的女儿”。作者把自己的亲身经验融化在这些人物身上,才能写得如此自然亲切。正是这种文化上的相互学习,宗教信仰上的相互尊重,达到彼此欣赏、心灵相通的地步,才是民族间团结互助、永远友好的最持久的凝聚力和正能量。
同时,王蒙也清醒地意识到民族区分是长期历史形成的,民族自尊,坚持民族传统是十分正常的感情。但是,这种民族自尊“稍稍过头一点就会成为民族保守心理以至民族偏见”,“夸大这一点,是十分危险的;闭着眼睛不看这一点,也于事无补”。在农民老五为避乱企图搬家的事上,在包贵庭引发的猪仔事件上,都有两种态度、两种做法的较量:像库图扎库尔这类心术不正的人,总是夸大民族区别,无限上纲,火上加油,唯恐天下不乱,以便在乱中获利;而像里希提、伊力哈穆这些先进的正派党员,他们信奉的是“民族问题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认为扩大和制造民族矛盾是反动统治阶级分而治之的恶毒手段,因而他们总是既维护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又揭露任何挑唆民族关系的罪恶行径。“亲不亲,阶级分”,用阶级分析来处理民族关系,在王蒙写作本书的年代,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今天看来,把一切民族问题归之于阶级问题,未免失之简单。但在民族区分之上,还有更大的共同利益和目标,这就是统一的祖国,在今天就是建设共同的社会主义美好家园;只有让各民族都能平等地享有公民权利,提升生活质量,过上幸福尊严的生活,才谈得上真正的民族团结和长治久安。这也是《这边风景》提供给我们的重大启示。
王蒙还在情节发展中,直接露面插入对民族宗教问题的思考。如第二十六章,写库图扎库尔请四位长者到家做“乃孜尔”,不仅介绍了乃孜尔、托依这两种把世俗生活和宗教仪式结合在一起的家庭聚会,而且还对伊斯兰文化作了哲理性思考,指出伊斯兰教的力量正在于“神性和人间性的结合”,宗教信仰已转化为日常的行为规范,“清真原则”已成为一种核心价值观,渗透在维吾尔族的历史文化、民族心理,特别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因而要十分重视宗教的影响力、凝聚力和感召力。这是一位博大而敏锐的汉族作家,从他和穆斯林群众长期相处中积累的切身经验出发,以他对异质文化的学习、包容、欣赏的心态,作出的高度概括又带着亲身感受的智者之言。这对我们今天正确认知和对待伊斯兰教,仍有着极为现实的启迪意义。
说《这边风景》是跨文化写作的最初尝试,是因为当年王蒙遵循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主流意识形态,尚未完全摆脱敌我对抗、黑白分明的两极化思维模式(顺带说一句,后来王蒙曾反复对这种思维模式痛加针砭),因而他笔下的人物也大体上分为敌与友、好与坏两大类,即使像乌尔汗、泰外库这样中间状态的人物,本质上也属好人,这就对人物复杂的文化心理、深层的人性内涵有所弱化以至起了遮蔽作用。如本书的老农阿卜都热哈曼是一心为公、爱憎分明、好强而火爆的先进人物,胆小怕事的中农阿西穆、宣礼员亚森木匠则是虔诚的穆斯林,是“敬畏和自律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性格都相对较为单一。到了1980年代创作的《在伊犁》系列小说,作者塑造了乡村哲人穆敏老爹的形象,他既是克勤克俭、不贪不惰的大队干部,又是恪守伊斯兰教规的信徒,他精明而又厚道、迷信但不麻木的灵魂,更多地体现了伊斯兰文化的价值观和生死观,有着更深邃的人性和文化内涵。又如《在伊犁》中的好汉子伊斯麻尔,明显脱胎于牛皮大王穆萨,但他的身份成了回族,他身上除了权力欲望、吹牛冒泡外,更多地表现了他的组织才干,对家庭的责任心,对妻子的柔情,有着多重的性格化合,体现了“新疆的回族语言接近汉族而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接近维吾尔族的合二而一的特点”。更明显的是对“塔玛霞尔——游戏”一词用法的发展。在《这边风景》中,这个词是由穆萨说出来的:“从生到死,这几十年我们来干什么呢?玩,塔玛霞尔……”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这里是带有贬义的。但到了《在伊犁》系列小说中,作者则以肯定的、欣赏的态度,多方面描述了维吾尔人“伟大的塔玛霞尔精神”,因为这是“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的一种性格底色,是人类的游戏天性保持得特别完好的一种表现,也是在“文革”中维吾尔人用来应对和消解极左政治压力的一种生存智慧。可以看出,对同样的人和事,从不同的观念和视角,就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从中说明了王蒙的跨文化写作是有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的。把王蒙写新疆生活的作品中某些类似的人物和情节,前后连贯起来加以比较研究,我以为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课题,这里只能浅尝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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