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峻:关于风景的随笔
2014-11-18卢一萍
卢一萍
1
近日我做了一个梦,一轮明月从我脚边升起,光芒炫目,把我睡觉的厢房照得透亮,屋里的一切都看不见,似已被它融化。我小小的卧室哪容得下如此大的一轮明月啊,好在它喷薄而上,挂到夜空中去了。洒在地上的月光不是玉白色而是蓝绿色的,点缀着繁星似的万千花朵。月光被窗户分割,跌落地上,又爬上半截墙壁,把厢房分割成了明暗的三块,有些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
解梦的人说,我将遭遇与美景的恋情,刻骨铭心,以致沉迷。
传说波斯王大流士三世阿塔沙塔也曾梦见月亮从脚边升起。他的占梦师说他要从东方迎娶一女子为妃。他果然派了一个使团前往东方的秦国求婚。可惜那位公主行至帕米尔高原,与日光相爱,有了身孕,无法再前往,只好自立为王——在如今的瓦罕走廊入口山峰之上留有她的王城遗迹公主堡。阿塔沙塔的梦很好,但终究未能与东方的美人相会,遗憾千古。
我隐隐有些担心自己像那个波斯王一样,梦不能成真。
但没过多久,诗人沈苇写来邮件,邀我前往特克斯——与你相见。
2
无论山水或美人,都因姿色气质之美而引人追逐。我一生愿逐美景而生,遇美景亦多,但诗人的邀请仍令我激动不已。
多年前,我曾多次从你身边经过,闻到过你由百花、百草、庄稼、森林、冰雪、河流混合而成的气息。虽同是伊犁大地的气息,你的气息却与众不同。
我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天山南北,几无未去之地,却数次与你擦肩而过。是有意的,还是美景仰止?反正,最终你作为我对一个地区的念想留在了那里。你因此变得遥远,因为遥远而更加动人。
我多次念叨过你,一次次在嘴里发这个音:喀——拉——峻。
3
喀拉峻,几个音符,一个名词,像一滴在清晨落在额头的露水,有一股透人心脾的凉意。
我已不能确定我何时知道的这个词,也不知道这个词源于何时。我不想深究。
我不想让它因为究问变得单一。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词。它的含义无边无际。它是个想象体,可以赋予无限的美、无限的缺陷、无限的喜悦和伤感。
我已有经验,新疆这些地名的含义全在你念出它时发出的声音里。你念它的声音、语调、韵律、停顿不同,其意义也就迥异。
4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诞生于何时——我想,你可能与某株草、某棵树、某朵花的诞生有关。
你源自它们。
——宇宙从一朵花中诞生,一个星球诞生于一粒尘埃,一粒尘埃中有八万四千个世界。这种微观与宏观的对比似乎格外强烈。
这些天,我还在想你婴儿时、童年时、少女时是什么样子。
这的确很难想象。天山是你的父亲、伊犁河是你的母亲。你婴儿时注定哭闹,你的父母并不宠你——这正是山河之爱,你带着泥浆和熔岩的气息——这种乳臭味直到你的童年还有。你的童年生机勃勃,芳草高茂,佳木齐天,百鸟鸣唱,瑞兽奔逐;你的少女时代始于人类诞生之时,天真清纯,奔放狂野,绝世独立,但因怀春而略显忧郁。
你一诞生,就是美的故乡,就是无数美景的孕育体。
5
虽然我身处巴蜀,盆地四周高山合围,但我的心却可以望见你。
你有仙境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大片天空。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的心都能感受到你的光芒。
6
我与你前世结缘,此生相见,历经的轮回,让我泪流满面。
再美的风景皆为人而生,风景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它可为等候知音而永不衰老。
于是,便有了来自海口的王雁翎,来自北京的高兴,来自上海的汗漫,来自广州的田瑛、杨克,来自天津的刘书棋,来自杭州的泉子,来自重庆的冉冉、娜夜,来自兰州的弋舟。这些来自万里之外的先生和女士,在同一个时间抵达,大家那么急切,我想不仅是为了文学、而是为了你,为了一种更神秘的前世约定。
7
我可能还不配做你的知音。
但我的确爱你的每一枚细草,每一朵小花,每一缕光和风。
你是我的澄明净地。
8
来到特克斯,我已来到你的身边。我不知道这座独一无二的小城跟你是什么关系。八卦……它能在这里像个动物似地生长。它是你的图腾,或者是你的族徽,我以为。
特克斯河在夏季并不清澈,像掺了牛奶。住在河心岛上,四周有流水的声音。声音穿透野生的桦树,沿着林中小径而来。鸟儿在林中歌唱。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整夜都在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梦是蓝色的,泛着白色的浪花,不停地穿过我的身体。我感觉“我”的确存在,又清晰地觉得,我的确是个蓝色的流水可流畅无碍地穿过的“无”。
次日我被窗外的鸟儿唤醒,感觉身体真被水流洗涤过,格外清洁,格外空明。
不知是否每个见你的人都要经过梦的洗浴。
9
旅游巴士拉着我走向你时,我的心变得格外柔软。
海拔慢慢升高,美也在不断变幻,最后达到冰峰的高度。
少女的玉体——一千个少女的玉体,十万个少女的玉体,以立体主义绘画的方式呈现。无数柔美的曲线,不断起伏。一条曲线上,立着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天空是变幻的,草原随之色彩纷呈,连马群和羊群也不停地变幻颜色。傍晚的光把它们分割,便有了一群群明暗分明、缓慢飘动的羊。
一顶毡帐、一片毡帐,在你的低洼处,白得晃眼,蓝色的炊烟呼应蓝色的苍穹。
一个独行的牧人,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个跳动的孤独音符。
西天山的冰峰雪岭巍峨高耸,耀眼的积雪与白云混淆。天山的其余部分则呈钢蓝色、苍黑色,如一列高墙。这环绕的雪山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追慕者?我不想知道。云杉生长在你的周围,林立如戈矛,像护卫你的兵团。白云投在草原上,留下一片云影,远处的草原被衬托得更加明亮。有时候,乌云会遮住太阳,但太阳的光会如瀑布一样直泻而下,形成一道齐天的、辉煌无比的光瀑。待阳光把乌云揉散,阳光再次洒满草原,它已被过滤、洗涤,每一道光都像新的。还有草原的骤雨——正是阳光铺张之极的时候,光影斑斓,希望有一团云来消磨一下这难以承受的奢侈。这团云就真的飘到了头顶,饱满的雨滴落在身上,算是报个信,然后便恣肆倾泻,空中一片白亮。谁都以为那团云会泻光,但当暴雨戛然而止,它还好好的,比先前更浓。
10
我喜欢在草原上骑马飞奔,当我跨上马背,我的血脉便与它连通,人马合体,合二为一,而马也从你身上汲取力量。马蹄的每一次叩击都使马更有力。
风从耳边吹过——一种异样的风声——松风、雪风、鹰翅飞翔时的风、草原上的风,混合成大自然爱语声、吟诵声、歌唱声,在耳边响起。
马越快,风愈有力。
待勒马独立,花香了马蹄,香了马呼出的气息,马吐气若兰。
11
我在夏季想象你野花弥漫的春天——这里的春天和蝴蝶的翅膀一样薄,一样轻,却具有季节(时间)的重量;想象夏天那青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拢来;想象你秋思遍布,驱散荒凉内部的绝望气息;想象你冬天的白雪,无边无际,只有云杉的幽暗成为标记。
12
我希望能在最美的时节来看你。
希望冬天你待我以白雪,待我以白雪笼罩的世界,待我以天地的冰清玉洁、大寂大静;我希望积雪没过我的头顶,我能在雪中聆听你安静的呼吸。
五月,无边无际的黄花一直铺展到雪线,枣红色的伊犁马点缀其间,羊群进去时是白色的,出来时已变成金色——还有香紫苏花铺满的草原、野郁金香铺满的草原、点缀野蔷薇的草原……
六月的草甸鲜花绽放,形成五色花海,那是花的集结——还有鲜花台、库尔代大峡谷、阔克苏大峡谷、花斑森林、天籁森林、鳄鱼湾、喀拉峻湖、九曲十八弯……那些美无法言表,它们都属于你,亲爱的喀拉峻……
13
我这次来虽然只见到了我在的这一天的美,但觉得自己已有若干世生活于此:作为一匹狼、一只鹰、一只羊——我更愿做一匹马;作为铁线莲、九轮草、勿忘我、云杉——或随便一种什么植物。
我这次只是回来。我遇见的这些人:汉人、哈萨克人、维吾尔人、柯尔克孜人、锡伯人、塔塔尔人、俄罗斯人……都有我前世的影子。
14
虽然相处短暂,但对我而言,这里已不是异地,而是故乡的一个切片。
15
我是乘着夜色离开的,但我厌恶走马观花,如同厌恶及时行乐,——我希望自己的爱能够深入到你的每一棵草根的末梢,以感知它在黑暗的泥土中如何缓慢地生长。
我走时,只珍藏了你的一缕风——这已足够……思念你的时候,我会在这缕风中闻到你所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