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过时间潮水的记录
2014-11-18谢枚琼
谢枚琼
春节的正月初三,天气晴朗得如阳春三月,母亲对我们说,今天回老家去吧,看这天极好的。父母亲从乡下搬进县城随我生活已有十八个年头了,每年在正月里一家大小必回老家去,一则给乡里乡亲的拜年,老老少少聚一块乐和乐和,二则去祖坟上给先人们上炷香,祭奠一番。这已是我家坚持了十八年的传统了。
每次回老家,第一个走出屋子到对面村道上迎接我们的,一定是叔叔。父亲七兄妹中最小的兄弟,也是我唯一的叔叔。他一脸的微笑。这是叔叔标志性的笑容,平时和邻居第舍打交道时他就总是那样微笑着的。他快步迎向我们,微笑着打过招呼,就开始搬我们带回去的大包小包。有时东西多了,他会干脆挑一副箩筐来。叔叔力气大,搬这些东西自不在话下。
今年回家,车子可以直接开到老家的屋前,不需叔叔再跑到对面路上来搬东搬西了。但我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温厚的微笑,再也听不到叔叔和我们一一招呼的问询了。而我呢,亦再也不必第一时间给叔叔递上一根烟了。此时此际,我的心里分外沉重,如以往回家时的那种欣然荡然无存。
去岁的11月22日早上,叔叔已经永远地辞别了人世。人生无常,物是人非。今七十又三天矣。
时间溯回到2013年4月初的一个清晨。
放在床头的手机骤然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窗外熹微。电话是堂兄打来的,他在我工作的同一座城市经营一家卖水果的小店。堂兄甫一开言,我便从他沉重的语气中感觉到不妙,霎那间脑子里一激凌,睡意顿无,一翻身坐起,听到堂兄告诉我,叔叔病重,昨天深夜已从老家乡下送进了城里的人民医院,他正准备赶过去,问我是否一起走。而我无奈,因上午的公务昨天早已安排了,分身无术。心,却飞到了叔叔身边。
父亲七个兄弟姊妹中,早些年去了三伯,健在的六个里面叔叔最小,虚岁不过五十七。我一上午都处在忐忑中,听堂兄说还在检查之中,便只有干等着结果了,心里祈祷叔叔平安,平安,平安。十点半还没消息,我坐不住了,便拨小妹电话,叔叔只有两个女儿,她是老满。说一直在排队,等着做核磁共振,人多,只怕要排到下午去了。我立即拨打电话找医院的朋友周旋。我自然知道病人或他们的家属等待检查的那份焦急,让叔叔插队先做检查,肯定会遭人白眼,但我现在顾不及了。十一点多总算做完了。下午不过两点吧,结果出来了:在叔叔的肺部和脑部均发现了肿瘤。令人胆战心惊的结果。而且凭医师的临床判断,叔叔已是肺癌晚期,他脑子里的肿瘤,应是肺癌转移的表征。癌症,一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字眼,难道真的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侵入了叔叔的肌体吗?难道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在吞噬叔叔的生命吗?
第二天中午,我驱车直奔百里外的医院,来到叔叔病床前。清明那天我曾回老家一趟,临走时叔叔才回来打了个照面,叔叔比那时更加黑、更加瘦了。他一见着我,便说,这下不得了了,一只手动不得,要是废了,又怎么做事啊。他以为自己是中风,发病时右手不停地抖动,右脚也失去了控制,不听使唤。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还是强装微笑,轻声地安慰他,没事呢,过一段时间就恢复了,好了就可以做事了。他又自顾自地念叨着,正是要耕田的时候了,前日牵了牛要下田,就觉得晕头转向,这手脚要是动弹不得,以后麻烦就大了,田也犁不得,担也挑不得,废人了。
在叔叔的词典里没有“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类语汇,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做了才会有”。所以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劳作着,仿佛永远处在劳动进行时,这就是他的生活状态,也是他活着的一个有力证明。如果他不能劳动了,我不敢想像叔叔会是什么样子。
从我晓事时起,叔叔忙碌的身影就一直我记忆中晃荡着。那时候我的父亲在离家四五十里外的学校工作,家里的农活全都压在母亲的肩上,而许多重体力的活就离不了叔叔,如碾米、挑水、双抢、田里的犁耙工夫等等。记得我上初中时在距离家有十里远的公社中学,学校旁边就是公社粮站,其时送公粮就要送到这里来,我家送公粮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叔叔身上。因怕上学迟到,我和叔叔得大清早就出发,二百斤的稻谷用麻袋装好,码在独轮推车上,叔叔像肩负重轭的牛,在后面推车,我则背着书包,扯一根绳索在前面拉。我大体不过是象征性的拉车,要是遇上上坡,叔叔实在难以推上去了,我才咬紧牙关使上自己最大的力气,尽管那份力量对于一道陡坡,对于那一辆沉沉的推车而言,肯定是微之又薄的。路是那种土坷拉碎石子的路面,高低不平,车子一路发出沉重的吱呀吱呀的叫唤声,好像是被稻谷压得骨子里都疼痛了。叔叔躬着背,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但脚步却丝毫也没有慢下来。推独轮车光有一身力气不够,算得上是一门技术活,要掌握好车子的平衡,否则一不小心就翻车了,在坎坎坷坷的路上推车更是不易的事。叔叔满头大汗,他得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甩一把汗珠子,哪边肩膀被车扁担压得肿痛了,他会在行走中换肩,路面再怎么样坑坑洼洼,他也能把稳车把子。我走着走着上气不接下气了,就说,歇下脚吧。叔叔不肯,他有他的道理,一放下肩,人就松垮了,半天才能缓过劲来,反而耽搁工夫。
叔叔个子高,该有一米七五吧,瘦削,然而结实,做起活来一点也不吝啬力气,用邻居第舍们的话说就是“不晓得装奸”。在乡下,叔叔这样的人自然是典型的农家汉子,舍得吃苦,田里土里,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叔叔总是闲不住,一有空闲,他就去水塘里或者河港子里捞鱼虾。让我觉得儿时的记忆中颇有些情趣的事便是他带我去“照泥鳅”。我曾在一篇短文里有过较为详细的记述,是这样写的:
那是开春时节。犁翻过了,耙松过了,田里头原来覆盖的厚厚的紫云英被彻底地压到了泥土下面,它们将很快沤烂掉,使水田变得愈加肥沃。平整过的田里贮着一层约四五公分深的浅浅的水,水平如镜,一眼就看得透底。
这个时候的晚上,田畴间便游动着数点渔火,那是人们“照泥鳅”来了。泥鳅其时最喜钻出泥巴,静静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匍伏在田里,像安静地守候着什么,甚至渔火的光芒完完全全地罩住了它们的周遭,也丝毫不为所动,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
叔叔称得上“照泥鳅”的行家里手,小时候,我最爱跟屁虫似的背着个鱼篓子和他去“出征”。叔叔用长竹竿挑着一盏渔灯。说是灯,不过是叔叔自制的。很简陋的灯具,在装罐头用的矮肚子玻璃瓶里灌上些煤油,瓶盖上钻个小孔,插入以几根麻丝捻成的灯蕊就行了,再以手臂长的细绳子把灯系紧在长竹竿上挑着,便于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照着方便,所以人们也叫做“照泥鳅”。至于捉泥鳅用的工具,则恐怕是乡下人独特的发明了,乡话谓之“泥鳅撰(音)”,细长而小巧的圆锥体,前面却分开成尖尖的“丫”字形,铁器,长木柄。俟看准了,猛地朝泥鳅的腰身扎下去,扬起来,便叉住了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叔叔脚轻眼尖,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尽管泥鳅鬼精的鬼精的,稍有响动即飞快遁泥隐匿,但在叔叔手下十之八九难逃。且扎下去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因力过猛了,锋利的铁“丫”会将“俘虏”叉成身首两分,力轻了,滑溜溜的泥鳅则一溜烟逃逸了。我那时乐此不疲地跟叔去“照泥鳅”,更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可以一饱口福,解解馋瘾,泥鳅肉美味鲜,炒、煎、炸皆可。母亲最拿手的便是做 “泥鳅钻豆腐”,将清水溯养过三五天的泥鳅,和鲜嫩嫩的豆腐一块放入锅里文火炖,随着温度升高,泥鳅们扛不住了,纷纷钻入豆腐块里,清楚地听得见锅里面扑扑腾腾着好不热闹,再慢慢地,慢慢地听不见泥鳅乱窜乱跳的声响了,只有汤开了的“咕嘟咕嘟”吐着气泡的声音,这时加入蒜香之类调料,即可。那汤汁炖得稠浓稠浓,闻着都让人直流口水。
手脚麻利的叔叔现在歪躺在病床上,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与以往判若两人。面对我,他的右手试图要用力攥成一个拳头,向我展示一下他曾经的强壮一样,但他显然有心无力了,那条曾那么孔武有力的臂膀,如今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叔叔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我看得出他内心的苦痛。他的情绪低落,仿佛突然从悬崖峭壁上跌落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潭底。
我年已古稀的老父亲整天整天地坐着发呆,一提起叔叔,他的眼睛里就盈满泪水。手足情深啊,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才好去安慰父亲。我的祖父母一世勤劳,没有留下什么物质财富给后人,但他们朴实立世、与人为善的秉性却让子孙后代耳濡目染,兄弟姐妹妯娌间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氛围总在这个三十多口的大家庭里洋溢着。我干脆在父亲面前一字不提,我知道,以父亲的禀性,也不是我几句话就能劝慰得了他的。他简直就是到世上来受罪的,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说这话时,父亲的眼眶红红的。
父亲说的真是一点也没夸大其词。叔叔降生在缺衣少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祖母以43岁的高龄生下他,七八岁时他得了脑膜炎。时镇上医院郭院长因为受批斗下放来到村上,得到善良的祖父明里暗里的不少关照,郭院长见叔叔得病,用土法子才将叔叔救活。那时候脑膜炎不知道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或者又让多少人变成了痴呆。据说土法子是以大粪为药引,往叔叔口里灌。郭院长亲自守护三天四晚,总算将命在旦夕的叔叔从阎王老子那抢回来了。这是远的事了。近的说呢,五年里,叔叔受了四次伤,一次是建筑工地上被红砖砸断了一个脚趾,二次是做工的回家路上骑车摔断了一条腿,三次是面颅骨折,四次是腰椎受伤。
我对他面颅骨折的那次记得很清楚,就是前年春上的事。那天傍晚时,他从一处建筑工地上散工骑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摔伤的。许是一天的劳累让他归心似箭,许是现在乡村新建的水泥路变得宽了、平坦了,让他有些大意,反正意外突然发生了。在一处下坡路上,一头牛犊突然从小路上懵懵懂懂地蹦出来横在面前,叔叔遽惊之下,手脚并用急刹车,巨大的惯性使他整个身子即刻飞起来,一直飞过了那头小牛,以脸抢地,重重地摔倒了。尽管这牛犊不是叔叔自家养的,但我理解一个农人对于一头牛犊的感情,它简直可以视为农家的孩子。叔叔没有将危险撞向小牛,而是全然不顾地将自己那一把并不年轻的身子骨从摩托车上飞甩而出。这一摔虽没有要了他的老命,可也摔得不轻,他的手脚擦伤数处,右边脸更是惨,颧骨在硬硬的水泥地上生生地摔断了。骑了不到一年的九成新的摩托车亦摔入路边水沟,“断骨伤筋”了,而牛犊则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接二连三的苦难总是降临到他的身上,连续不断地折磨着他,而这次则干脆是致命的癌症。你说说,他不是来人间遭灾受难的,又是来干什么呢?母亲特地去云门寺找本地颇负盛名的杨瞎子为叔叔算命,杨瞎子毫不隐晦地说,这个人的运程啊,过了五十七才好走。叔叔还有大半年才满五十七岁,五十七,难道真是叔叔生命中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吗?难道果真要被算命的杨瞎子不幸言中吗?
我很有些心不甘,说来说去还是接受不了这一降临于叔叔身上的残酷无情的现实。除了焦急,除了暗地里流泪,老实巴交的婶子和两个堂妹一脸无助。我此时对县城医院的诊治水平产生了怀疑,尽管我知道这是当地最好的医院。我宁愿相信医生的临床诊断出现了失误,希望他们犯了经验主义或者教条主义的错误。我悄悄地找人打听关于癌症确诊的检查方式,并在网上反复搜寻,得知活检才是唯一的“金标准”,但小妹则听说做活检可能加速癌细胞的扩散,因此而犹豫不决。我心里隐隐有了些对于小妹的不快,在电话里有些急了,大声地对她说,爹是你的爹,毕竟只能由你们作主,我只能建议。我内心里,叔侄关系其实早已不亚于父子之情了。小妹肯定听出了我的不满,她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我回答她,依我的想法,即便是死了,也得死个明白啊。
活检到底是做了,三天后,医院的结果却没有任何让我们意外的惊喜,还是肺癌晚期,且已脑转移。我接了活检结论,带上核磁共振的片子,托在省城的表叔去找大医院的专家看看。我说明两个意图,一来还是希望权威确诊,二来征求下一步的治疗意见。
意见很快就反馈过来了,没有一点意外。此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淡定了许多,我知道叔叔的命运天已注定,任何祈求奇迹出现的企图都是苍白的肥皂泡。当肥皂泡接二连三地破灭,现在要面对的就是如何选择叔叔的治疗方案。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方式,无非是放弃治疗与进行保守治疗。人财两空的结局,似乎即是必然结果。我细致地咨询了人民医院肿瘤科的主任,他摇着头说,经济状况好的话就做做放、化疗吧,至少能减轻一些痛苦,提高病者的生活质量。我听了半晌无语。叔叔家经济基础原本就谈不上好与不好,他一直在为温饱忙活,尽管叔叔是那么辛苦,起早贪黑的。
从老家来探望叔叔的亲朋戚友也一个个摇头叹息,他们谈起村子里某某得了同样的病,最后是嚎叫着活活痛死的,听得我胆战心惊。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叔那样痛苦地走完他最后的人生。
于是,开始了对叔叔的保守治疗。
先是进行放疗,针对脑子里面的肿瘤,然后再进行化疗,控制肺部的病灶。而对叔叔则予以保密。说是保密,其实只不过是不和他直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纸而已。叔叔心里面肯定已是明白不过了。从他接受放疗开始,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病的严重性,只是他也不说破罢了。他顺从地接受医生的安排。我知道,他自己其实比任何人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他和我说,看看家里刚刚要好过了,如今做工赚钱也多了,一天能赚百五六十块,偏偏身体又不行了。我只能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现在医术高明得很,很快就好了。
母亲每天为他准备好可口的饭菜,蒸的、炒的、炖的,轮番变着花样。治疗与营养一同跟上去了,一个疗程过去,叔叔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脸色红润起来了,而且能下床走动,慢慢地,他活动自如。我一到周五就回去看他,见他一天天地好起来,就笑着和他说,好人有好报呢,你是好人,老天爷也会保佑你的。他听了,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伸出手来孩子似的挠挠头。
他便要求出院了,说老住在这里花钱,说回去慢慢恢复,说家里面好多事给耽误了。理由很多。我们就一一给他解答:钱的事不要你操心,既然来了就彻底治好,人好了,不怕赚钱不到,否则又要来的话更费钱;家里田里土里的活,邻居们都帮着做完了,平时你帮了别人那么多,现在他们都抢着来帮你做哩。他勉强又住了两天,仍然坚持出院。在征得医师同意下,他结束了第一个疗程的治疗回家了。
医师告诉我,叔叔的病情只是暂时性的缓解,下一次再复发后,将更为严重,甚至是致命的。
从回家后休养到叔叔生命的最后的期间里,他还三次回到医院复查,不言而喻的是,情况一次比一次严重。肿瘤科的主任坦率地告诉我,放、化疗之类手段已毫无用处,他向我推荐一种印度产的走私的药品,他简单地说明,这是在印度仿冒生产的医药品,但与正宗的相比两者效果差不多,然而在国内只有民间的渠道才能买得到。我毫不迟疑就联系上了供货方。我不敢奢求这种虽然是仿造但价格不菲的药物能挽救叔叔的生命,我只希望它能尽可能地减少叔叔的痛苦。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回响着老家村子里那个病人临死前凄惨的哀嚎。我不敢想像叔叔也会用那么一种方式告别他多灾多难的人生,我当然更祈求他在一种相对平静的状态中默默走完他短暂的时乖运蹇的旅程。
闲不住的叔叔这一下彻底闲下来了。看到村子里的汉子们忙进忙出的身影,他的心里该有多么大的落寞啊,但他丝毫也没有表达出他的痛苦来,他不想加剧亲人们的煎熬。这应该说是他一生当中最轻闲的一段时光了,尽管是属于他在人世间的倒计时。他每天到隔壁大伯家玩玩纸牌,他纸牌打得好,以前却从没有静下心来玩玩。平时的他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每天天擦亮就起床,忙一阵家里的活,匆匆忙忙扒上几口饭就赶紧去打工,他干的都是体力活,到建筑工地上挑砖头、拌泥浆。他做工不舍力气,是以方圆十里的都喜欢喊他去做事。他往往傍晚时才摸黑回家,还得去自家田土里忙上一阵。碰上恶劣天气不能出工,他也闲不住,带上自制的渔具去河港水塘里捞些细鱼虾米,让婶子做成金黄金黄香喷喷的火焙鱼,捎到城里给我们享用。如此单调繁重的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是一架运转不停的机器,可就算是机器终究也有磨损到转动不了的时候,现在,叔叔这架机器面临着轰然倒塌的境地了。
我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慢慢地感觉到了他的每况愈下。虽说他总是说还好哩,还好哩,但声音已经嘶哑,说话中气不足,气喘难平,甚至可说是艰难了。后来听婶子说,他晚上基本上睡不踏实了,印度药品的作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剧痛,但对于一个被可恶的癌细胞侵蚀了的生命机体而言,那根本就是无济于事的。
在叔叔将满五十七岁生日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父母和我、以及在外面的几个堂兄姐弟约定,这一天都回去陪叔叔过生。我们都清楚,这是叔叔在世最后的生日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上苍大发悲悯慈心,让叔叔风中残烛的生命能燃烧到那一天。其时,令叔叔宽慰的是,他放不下的一桩心事,他的满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并特地定在他生日之前的那天按乡里风俗订亲。他给我父母亲——他最敬重的兄嫂打电话请他们一定要提早两天回去。从叔叔喑哑的嗓音里听得出他很高兴。双喜临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叔叔却轰然一声倒下,如第一次患病的症状,神智却是清醒的。婶子问他要不要送医院,他艰难地点点头。而他上次离开医院时我曾劝他多住几天,他摇摇头说,再也不来了,没用的。一语成谶啊,他从此真的不用进医院了,也再不必受那些苦难的折磨了,哪怕他心里还有诸般放不下的牵挂。
2013年11月22日早上8点,叔叔走完了他命途多舛的人生。这一天,离他来到世上的那个诞辰只不过区区四天,可向来坚韧,从来不肯轻言放弃的他,已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一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天上没有飘洒的雪花,我的心空里却纷纷扬扬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朵。
我赶回到叔叔身边时,他已被装殓一新,新衣服,新鞋帽,一脸安详。我泪流满面握住他的手,分明已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远。父亲在旁边泪如雨下,我听见他对叔叔说,这下好了,你的苦受尽了,你再也不受苦了。我相信叔叔听得见他一奶同胞的兄长的悲痛之言,他嘴角那丝标志性的微笑似乎犹隐约可见。
叔叔下葬的日子也特地选择他生日的那一天。一大清早,母亲就细致地准备好了祭祀的三牲,叔叔生前爱喝酒,三杯水酒也摆在了叔叔的灵柩前。母亲说,老弟啊,你喜欢吃嫂子做的菜,你就大口吃,大口喝吧。遗照上的叔叔依然一脸微笑,静静地注视着长跪在他灵前,为他祝寿的亲人。这一种祝贺的方式真是谁也没有想得到的,没有欢声,没有笑语,有的只是恸哭,只有泪水。
多少次在苦难中叔叔挺过来了,却在病魔面前倒下了,命运之神面前,谁也无力回天。屋前那棵叔叔亲手栽植的,长得茂盛粗壮的水桐树上一片片金黄的落叶,宁静而安详地翩然飘落。
进得屋来收拾停当,稍事休息,我们一家老少便带上鞭炮祭祀品直奔后山的祖坟。往年总是叔叔统统替我们掮着那些物什,一马当先地在前面开路。
那片荒芜的坡地上新添了一座坟茔,正是叔叔的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