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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礼前的大净

2014-11-18朱子青

西部 2014年10期
关键词:丫头女婿老伴

朱子青

穆圣说:“大净是穆民的盔甲。”

1

晌礼前,马实言老人走进了沐浴间,想好好洗一个大净。

其实,他身上是带水的(大净又称大水,带水指洗过大净),但他还是想好好地再洗一个。这些天,他总觉得自己的大净都是表皮的,没有洗到心里头去,没把他心里头的罪孽与烦恼洗掉。身以沐浴为洁,心以无欲为净,如果是一个全美的大净,深层次的大净,他怎么还感到自己有罪,还感到无比的烦恼呢?

马实言老人生了一张瘦长的脸,高高的颧骨,双耳耸立着,有人说耳朵高过眉毛的人聪明,他的耳朵就是高于眉毛的。他的脸上时常有着一种安详的表情,那是有修养的回族老人脸上特有的神态,称为伊玛尼(信仰)的面容,意思是面容上有信仰的光亮。他头顶从不离白帽子,那白帽子白得像雪;他脚上的皮鞋干净得像从没有粘过泥,脱下鞋就能看到油亮的皮袜子;他的衣服熨得很是展括,棱是棱,缝是缝的,一看就是一个教门(宗教知识)上很好的人。你从外表看,他好像是一个没有受过罪吃过苦的人。

“人人都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可我现在到底是在受罪呢,还是在享福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人活着,总免不了要受罪的,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总有不同的罪不同的苦等着呢,可我这罪和苦好像是自找的!”

马实言老人住的是一院平房,凹字型的走廊,无论什么时候,走廊的地板都拖得一尘不染,廊外的窗玻璃跟明镜似的,花花草草的叶子湿漉漉的。走廊外是一方小院,院子里有数十棵葡萄树、一棵梨树、两棵枣树。夏天的时候,每天都要给葡萄叶子喷洒一次水,这样,再热的天,葡萄架下都会有一种清新的凉意。一走进卧室,地板上铺满了毯子,上面放着叠放整齐的拜毡子,靠山墙有红木四方小炕桌,炕桌上有一樽铜香炉,香炉里常有袅袅的香烟。马实言老人喜欢香,他家里有好多的香,有从麦加带回来的,有从拱北(伊斯兰教先贤陵墓建筑)上带回来的,那些香香得醉人,时间久了,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沾染上了这种香味儿。

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干撒(干脆利落)的人,可谁知道,他也有犹豫难决的事呢!他边想边解开纽扣。

沐浴间位于平房的最南头,只三四平米,冲洗得甚是干净。墙上的瓷砖发着亮光,南面的墙上装有淋浴喷头,靠门的地方安着一个长方体的小水箱,沐浴间的三分之二处挂着一个塑料帘子,帘子后面的墙上有衣帽架,架子上挂了毛巾,衣帽架的下面,是一个小鞋柜,柜台上放着塑料汤壶,两个,青紫色的,壶肚子上写有“清真”二字。沐浴间的隔壁是厨房,厨房里有热水炉,冬天烧煤取暖做饭,热水炉里的水循环到沐浴间的小水箱,再兑一些凉水,就可以洗大净了。这些都是他自己折腾着弄的,当时弄这一套设备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水暖工,好多亲戚看了,都不相信这是他搞的。除了热水炉外,他在房顶上还弄了一个铁皮桶子夏天当热水器用。后来,还是四丫头给他买了一个真正的太阳能热水器,代替了原先屋顶上那个生了铁锈的铁皮桶子。

“你马实言平时能得很,现在作难了吧!”他苦笑了一声。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凉了好多。眼看就到中秋了,一年一年过得快得很呀。以前总有使不完的劲,现在拖个地都气喘得不行了;年轻时晚上都要吃拉条子的,现在晚上就喝点汤,有时就吃点水果对付下,好像胃萎缩了一般,吃不下去了。

“感觉没怎么过日子就突然老了。想想这一辈子都经历了什么,都像还没来得及体味,就要走了!看来,我得向真主报到了!”他想。

现在,家里头分外冷清。以前,丫头们,还有小儿子,一大家子人,热闹极了,每到开饭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中间,看着丫头们端饭的端饭,摆筷子的摆筷子,嘻嘻哈哈、吵吵吵闹闹的样子,就觉得家像个家。那时候,他常去学校开丫头们的家长会。他很喜欢开家长会,不仅仅是丫头们学习好,四丫头还是班长。家长会上,听着老师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对丫头们的表扬,这让他多少有些受用。那时,他特别喜欢坐在教室里,怎么都坐不够,他老觉得家长会太短了,总想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面对着讲台,听着老师的讲评,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在他五六岁的时候,生活紧张得很,到处都有逃荒要饭的人。为了生存,他跟随父辈从内地来到新疆,来到兵团农场。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他多么想上学啊,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他就羡慕得不行。后来,他十岁时终于进了学校,但只读了四年小学,就跟着大人下地劳动了。再后来,他靠自学识认了不少汉字。十七岁的时候,他被选派去参加了一个统计培训班,接触了一些会计学知识,回来后就自学会计,慢慢地,他当上了农场综合加工厂的会计。同时,他还利用业余时间暗暗地钻研教门(宗教知识),还学会了维吾尔语。当时,在农场,没有人不对他竖大拇指的:

“小伙子长得俊,账算得清,经也念得好!人才嘛!”实际上他下了多少苦功夫,只有他知道。

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没同意,最后他选上了自己的远房表妹,因为他们是一搭跟着大人从内地逃荒过来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逃往新疆的路上,一天,他饿极了,眼巴巴地望着表妹手里的一块馍,表妹见状,立即就把馍掰开一半给他吃。到新疆后,他们两家住得不远,因为经常走动,便有了感情。表妹家解放前是地主,听说有几百亩田地,上万只羊,五亩大的宅子,门楼高得能进出大卡车。等到她记事的时候,家里却一贫如洗了,还有一个地主成分的帽子压着一家人,直到他们千辛万苦地逃荒出来,才甩掉了那个帽子。他们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见了面很少说话,却都会不自觉地脸红。每每碰上表妹,他就能想到逃荒路上她给他掰一半馍的情景。逃荒路上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有些大人背不动娃娃了,就将娃娃放下了,有的就把娃娃送给了路边的人家,还有一家人走失的。那个年月,人人都在保命呢,啥都不顾了。就是那半块馍让他记了她一辈子。

“唉,也许是人老了的缘故,老回忆过去,想想,老伴跟上他也没享几天福,受尽了罪!”

他们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五个丫头,一个儿子。掐指算算,到今年年底,他们结婚就整整四十五年了。为了这个家,老伴确确实实把身子给累坏了。有时想起来都令他和老伴难以置信,这么多娃娃是怎么拉扯大的?在那些生活困难的年代,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再后来,他调到了市里一家国有企业当财务科长。大约是八五年吧,有人举报他贪污,于是厂里就停了他的职,把他晾了半年多的时间,最后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那是多大的委屈啊。那一段时间,他看到不少人嘲笑与讥讽的眼神,许多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巴望着他进监狱呢!家里人也受到歧视,一家人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可他坚持自己是清白的,是一心为公的,他更坚信真主的公正。调查一结束,厂里又恢复了他财务科长的职务,原先那些看他笑话的人又掉转头开始说他好话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升职调到财政局了。想想工作这四十多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一门心思钻研业务技术,把家务与孩子一股脑儿扔给了老伴,这里头的苦与难只有老伴最清楚。

2

好不容易把儿女们拉扯大,一个个翅膀硬了,都飞走了。有时候想,人生儿女干啥呀,白卡,到头来还是剩下两个人,越发地冷清了。实际上,这种冷清是打四丫头结婚之后开始的。当时老大老二在本市结了婚,老三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工作,老五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西宁,小儿子去了南京,在老三的照顾下上了大学,身边就留了四丫头。说实在的,儿女中她最喜欢这个丫头了,从没有骂过她一句,更不要说动手打她了。四丫头从小就很懂事,常常操心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儿,见不得房间里有脏衣服,看到床铺乱了就急忙叠,家里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的。每天他下班后四丫头都准时在路口接他,回到家给他泡茶、端洗脚水,只要看到他衣服上有一个污点子,马上就动手洗了。可是,就是这个四丫头,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她竟然找了个汉族女婿,这简直是不得了的事情。

那一段日子,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生怕那个汉族小伙子到家里来,可越是害怕,那小伙子就越来得勤。他们老两口给那小伙子冷脸子,可那小伙子一点儿也不在意,还是笑脸相迎,每次来都不空手,水果呀、牛奶呀、饮料呀,来家里见活就干,也不惜力,让他们左右为难。他和老伴给四丫头施加压力,比前比后地说,甚至到了下话的地步了:“你如果把这事做下,我就没脸见亲戚了,更没法做人了!”可四丫头表面上柔弱听话,骨子里却倔强得很,死活不松口,而且还偷偷摸摸地出去约会,到晚上十一二点都不回来。那段日子,四丫头一出门,他们老两口就像雕塑一样,提心吊胆地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听门外的动静,等候四丫头回来。他们生怕四丫头把见不得人的事做下,只要丫头平安地回来,他们虽生气但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他们对他俩的交往表示坚决不同意,最后,四丫头竟然绝起食来,三天滴水未进,这可把他们吓坏了。大丫头二丫头都来劝,她就是一口饭也不吃。这时候,老伴的心脏病突然犯了,呼吸急促,眼泪长流,赶忙送到了医院。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他觉得这个坎快过不去了,走起路来腿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浑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一样,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皮,人一下子瘦了好多。那段日子,他半夜起来一遍遍地念经,念得他嘴都麻木了,他感到心还是静不下来,甚至连一个全美的大净都洗不成。他一遍遍地洗,他觉得他的罪可大了:“胡大呀,你把我饶下嘛,我到底做啥瞎事了呀?没有的事呀!”

消息终于传开了,他臊得不敢抬头见人。在他们这个家族里头,他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只有他一个人干着公家的事,家里人都巴望着他能帮大家一把,加上教门上又好,谁家做尔麦里(特指为纪念伊斯兰教先贤、哲人和某些苏菲门宦教主的主要宗教仪式)都要请他,把他抬举得高得很,邻里之间有了纠纷也找他调解,他不仅在单位里有好的口碑,远亲近邻都说他的好,连拱北上的老人家来新疆化钱两的时候,首先就来他家里,而且非要他带着在南北疆走动。可四丫头却让他威信扫地了。族亲们听了都不认四丫头了,有的还鼓动他把这个丫头赶出家门;平日里走动勤的亲戚听到这事后,连他家门都不上了;有些亲戚家做尔麦里,也不请他了。好在那会儿,他已经退休了,只是兼着几家企业的顾问,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后来,他还是同意了。他觉得这汉族小伙子不抽烟不喝酒,喜欢教门,也没啥坏毛病。再说,两个人也铁了心要在一起,拆是拆不散的,不能毁了四丫头一辈子的幸福。于是,他们老两口就顶着山一样重的压力给这小伙子举行了进教仪式,看着他戴上了白帽子。他规规矩矩的样子,老两口看了心里倒是有些欢喜,好在婚后两口子也过得和和美美的,总算是放了心。

四丫头结了婚,没想过了一两年,就同女婿一起去乌鲁木齐了。一下子,他觉得像被儿女们抛弃了一样,有一种孤寂无助的感觉。那些日子,他感到房子好大,冷清得连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见。有时他们老两口一坐就是一整天,相互连一句话也没有,仿佛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样。

这些年,他常盼着过节,尤其是国庆节和春节。大假时儿女们都会回来的,他们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但他不求儿女们拿回来什么,就图个团圆热闹。前几天他就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在家静候儿女们的脚步声了。儿女们一回来,房子里就显得拥挤,这院平房有二百多个平方呢,除去院子里的一方葡萄地和封闭的走廊过厅,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面积。但你想啊,六个家庭,有十八口人,加上他们老两口,就是坐席也得分两桌啊!不过,他倒是感到心里踏实,儿女们一回来,吵吵闹闹的,他反而感到心里平静,当然也有一点儿小激动,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成就感、尊威感。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外面天气再冷,因为儿女团圆,他都感到心是暖和的。几天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儿女们盘算着买车票、整理包裹的时候,他的心里又会感到紧张和慌乱。说实话,心里头还是舍不得,仿佛这一次离别就再也见不上了一样。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人生无常是说不准的事儿嘛,今黑时脱下的鞋明儿一早能不能穿上,难说得很呢!”他们老两口一边忙着给儿女们整理行李,一边将家里的牛肉啊油香啊馓子啊,分成许多份,一样一样地包好。虽然儿女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不缺吃穿的,但他还是要给儿女们带一些家里的东西。

“人真是个怪东西呀,为了儿女,把心都愿意掏出来的!”他静下来时才想到了老伴,“真是欠她的太多了,一心在儿女身上,把她给忽略了。”这段日子,他就是想给老伴做件事,可这件事还真把他难住了。

3

他将衣服挂在衣帽钩上,然后打开喷头,试了试水温,很快,温热的水喷流下来,迎着他花白的头发,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脖颈,顺着他皮肉松弛的背、胸膛流了下来,他的脖子、手背筋脉突出,他的背有一点儿驼。他闭上眼睛,任水慢慢地流,一直往身体深处流去。

这些天,他心里着实烦恼得很,他有时候理不清,有时候却又觉得清清楚楚的。不过,就算是理清了,这个烦恼还是除不掉,像个瘤子一样牢固地长在他心上,让他胸口一直感到堵得慌。有时,他觉得委屈,莫名其妙地感到委屈。

“想想,你都六十五岁的年龄了,还有多少天活头呢?你那么心强做什么?荣华富贵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嘛,你盼的还不是后世?在后世有一个好的归宿,你计较个啥?”

他心里头不时地劝自己。但一看到老伴,看到她走五步歇三步的样子,看到她浑身是病还强忍着要给他做饭的样子,看到她提煤架火艰难的样子,看到她跟着他做礼拜时膝盖疼得浑身颤抖的样子,想着几十年来,老伴无论多忙多累都要给他变着花样做三顿饭……他就心里感到难过,摊开的经也念不下去了,连乃麻孜(礼拜)也有些三心二意了。他经常在晨礼的时候哭一鼻子的,他念着胡大的名字,念着拱北上那些归真了的前辈的名号:胡达啊,仙人毛俩、祁爸爸啊、高爷啊……眼泪就不由得流下来了。有时他哭得很伤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不敢相信,老都老了,竟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不停地祈祷,不停地忏悔,直到进入忘我的状态。

年轻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在工作上,把娃娃们抛给了老伴,人前人后,他风光得很,可谁知道,没有老伴的支持,他能风光得起来?前一阵子,他在四丫头家住了半个月,女婿从云南回来,给四丫头买了一个银镯子,老伴看了很喜欢。四丫头也看出来了,就从手腕上取下来给了老伴。他当时有些生气,心想,女婿会不会生气呢?去年,四丫头给家里买了超薄的大屏幕电视,把家里的冰箱也更换成了对开门的,儿子结婚时四丫头给他买了八千块的电视,每次给拱北上出乜贴(施舍钱财)她出得最多,他们去乌鲁木齐,四丫头给他们买衣服买药的,也没有少花钱。当然,其他丫头也都很孝顺的。再后来,四丫头又给老伴买了一部手机,看到她拿上手机时高兴得像个孩子的样子,他心里头就觉得像亏欠了她什么一样。他想,大约她在四丫头面前念叨过这事。他了解老伴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不知为啥竟做出了这样的事,这让他隐隐有点担心。他担心什么呢,担心她过早地走了,把他一个人留下来,到那时,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没人做饭,没人问寒问暖,如果生活在丫头家,还得时时看女婿的脸色,到那时就有他好受的了。一想到这些,他就变得慌张,就不敢再往下想。他注意到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不识字却都拿着手机,第一是联系儿女方便,第二呢,也是一个面子问题,就像首饰一样,别人有,你没有,心里头就不大平衡和舒畅。

“也许人老了,就贪恋这些东西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老伴买一个镯子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感到手头这么紧,拿什么买呢?

“她年轻的时候,为啥不张口向自己要一个呢?他老觉得她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实际上,哪个女人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一想到这,他的鼻子一酸,就觉得有些亏待她了。老伴跟着他大半辈子,给他做饭管娃娃。好在四女婿并没有说啥!但他心里想,女婿心里头肯定是有想法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

前年,老伴突然中风不语,不能下床走路,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出院后,她不愿见人,也不愿多说话。他明白她心里想的是啥,她觉得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一辈子虔诚向主,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亲戚们会怎样传讲这事呢?于是,他又是骂又是哄的,督促她锻炼,很快身体就恢复了。但不知为啥,老伴治好了中风,却患上了糖尿病,这让他感到意外,不知是医疗事故还是她身体真的不行了。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她对主是虔诚的,她忍受着病痛做礼拜,每次家里做尔麦里宰两头牛,她都要将牛肉全部舍撒完的。在发现患上糖尿病后,她的心情坏透了,他也听到了她做礼拜时的哭泣声。那一刻,他心里那个难受劲啊!就像有一把刀子把他的心戳透了。一想到这些,他更觉得对不起她,没让她享上福,如果她出现个三长两短,他这一辈子就把债欠下了,到时候讨白(临终忏悔)咋要口唤(原谅或者谅解)呢?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要尽快地装修新房子,尽快地搬进去的。

其实,在他看来,住在这平房也是很好的,出行方便,又宽敞又明亮。夏天看着葡萄慢慢地爬上架子,慢慢地垂下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有马奶子,有无核白,有红提,很是好看。平房的走廊很宽敞,窗台上摆满了花,一年四季有开不败的花……这些都让他留恋。说心里话,他一点儿都不想再折腾了,可形势逼得他没办法呀!

“如果搬到楼房上去,会有这么大的院子吗?虽然葡萄呀、梨子呀、红枣呀,都能买到,可毕竟还是家里种的好,干净嘛!另外,虽然楼房有一百多平米大,能摆下这么多的花吗?再说了,在平房里做个尔麦里多方便啊,来一百人都能坐得下,可到楼房上去,以后咋请人呢,请谁不请谁呢?做尔麦里、搭救亡人,来的人越多越好嘛!还有,在平房四五点起来做邦达(晨礼),吵不到别人,搬到楼房上去,你念经的声音大了,肯定会吵着左邻右舍的,叫别人怎么休息呢?这不影响邻里关系嘛!”

4

房子是去年财政局集资建设的,他在财政局工作,到退休也没有分到房子,这次也算是一个机会,而且听说是最后一批集资建房了,价格很便宜,于是就想方设法集了一套。集资房子时四个丫头、一个儿子都掏了钱的,只有老大没有出钱,他当时心里头还是有一点儿不快的:

“我们是向你借钱嘛,又不是白要,现在拆迁多快呀,平房对面的马路基本拆完了,这边如果要拆,也是一阵风的事情,很快就拆完了,拆的时候,肯定有一些补偿的嘛,还怕不够还借你们的钱?”

后来,他又反过来一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里的主还是女婿们做的。如果他要是再说个什么不当的话,不是给丫头的家庭制造矛盾嘛,他还没有糊涂到这个程度。不过,他想,人的变化是很快的,人也都有私心的,老大没结婚的时候,很是大方,可一结婚就变了一个人,像是被洗脑了一样,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他也理解,一家不知一家事,大丫头也有自己的苦衷,能说啥呢?好在其他几个丫头纷纷响应,把房子款给他集上了。

房子交了钥匙,闲置半年了也没有装修。本来,他不想装修的,但最近好些事让他改变了想法。一是弟弟妹妹以及二丫头家的平房都赶上了拆迁,一个个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一想到这个数字,他心里就感叹,他一辈子也没有挣过这么多钱,退休后曾兼职五六个单位的财务顾问,加上退休工资,月收入过万,那时候无论做尔麦里,还是给拱北上出乜贴,都大方得很。后来,年龄也大了,相继辞了顾问工作,手头就感到紧张起来了。最近一年,先是妹妹家住上了一套装修一新的大面积楼房。接着是弟弟家,也住上了楼房,而且地段还好得很。每天早上,弟弟还在公园散散步,俨然是一个城市居民了。他们以前还不愿意离开农场,不愿到市郊来,现在都得到了好处,一个个日子都过得比他强了,与以前相比,脸上的神情都不一样了,也敢在人堆里大声说笑了,走起路来头都抬得高高的,言语中似乎也有了炫耀与小瞧他的意思了。

这首先让老伴有些受不了,老伴不是那种爱攀比的人,但不知为什么隐隐地露出了对他们的不满,这不满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生活现状的不满,是一种失落感。就说二丫头吧,住上了新楼房,还买了门面房,就算不工作,吃吃喝喝几辈子也花不完了。二女婿从结婚时就没有正式工作,不敢往他跟前坐,现在一来家里,就坐在主位上了,边嗑瓜子边滔滔不绝地谈论房地产,腕子上、脖子上戴上了玉石手链、项链,俨然是一个大老板了。想想,现在同丫头和亲戚们一比较,他们老两口成了最穷的人了。

“现在的人,都势利得很,眼睛光看表面,都盯着钱看,钱现今成了万能的了么?!”他在心里头感叹了一句。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还是九十年代,他自学取得了高级会计师的资格证,用双语培训了许多基层的会计员,得到了国家民政部和财政部的表彰,成了市里的模范典型人物,当时,自治区财政厅要调他过去,他都没有去。他害怕当官,怕喝酒,怕官场上没完没了的应酬,怕……想想如果他去了财政厅,现在还会这样作难吗?楼房早就分了,而且是大面积的,还用得着再集资房,用得着为装修发愁吗?但是,他没有去一点儿也不后悔。

“或许老伴的日子没几年了,他作为男人,咋样都得让她享几天福,儿女们还是靠不上啊!”

他把装修房子的决定同老伴一说,她有些不相信似的:“拿啥装修呢?丫头们为了给咱集资房子,一个个都紧巴巴的,现在还能对他们张得开口?”

“咋样都得装修!如果拆迁的话,很快我们就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种畜禽质量是农民增收乃至社会稳定的基础。《种畜禽生产经营许可证》的发放是依法经过严格论证,是从事种畜禽生产经营活动的企业所具备的最基本要求,但是对保护广大农民利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种畜禽生产经营许可证审批制度,降低了不法分子以次充好利用不符合种用标准的种畜禽,更有甚者以其他畜禽品种、配套系冒充所销售的种畜禽品种、配套系、以低代别种畜禽冒充高代别种畜禽等行为影响生产性能损害农民合法权益,并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危害社会稳定。

“你想跟他们姑姑和阿爸借?能借出来才怪呢!”

“不借,跟谁都不借!”

“你想跟二丫头借?反正我是张不开这个口。她若是个有心人,听到风声也就把钱送来了,我们借了又不是不还嘛!”

他没有言语,听得出,她有意向二丫头借,但却张不开口,这真是悲哀,在钱的面前,父母与儿女都变得生分了。

“二丫头拿的手机都是个二手的,她越有钱越舍不得花了!”老伴显得有些失落,自言自语,脸色也灰灰的。他想起她年轻时的美丽的神采来,心里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唉,世事嘛,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各人有各人的命呢,这都是胡大的安排嘛!”每每想起儿女们的家事与遭遇,他就这样安慰自己。“确实,再不能再给娃娃们添负担了。”

5

“为了给老伴做这么一件事,就算是砸锅卖铁借高利贷,也要装修!”他心里想。

有一阵子,他觉得他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与教门上所讲的一些道理是相违背的。《古兰经》上讲:人们应当吃,应当喝,但不要过分,真主不喜欢过分的人。而且还说不能挥霍,说挥霍者是恶魔的朋友。穆罕默德圣人也说过,浪费是犯禁的,说一个人的食品够两个人吃,两个人的食品够三个人吃,三个人的食品够四个人吃。他是深知这些道理的,虽然他们两个人生活上够清苦的了,不应该看重这些表面上虚荣的东西,应该把心思与精力放在教门上,多上拱北,多做礼拜,尤其是对下一代多操些心,让丫头儿子们以及孙子们都在教门上上点心。想到丫头儿子们的教门问题,他的心就更烦了,突然觉得自己像犯了大罪一样。丫头女婿们中,只有老大两口子有些教门知识,经常做礼拜。其他的对教门一个比一个淡漠,甚至有的连基本的常识也没有了,嘴上就剩一个赛俩目(问候语)了,连洗个大小净都很困难,更别说念一两个索勒(经文)。

“娃娃们整天活得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害怕了么?!”

他不明白,这世道变得竟这么快,难道他们这一代连同教门社会都不需要了吗?都变得无用了吗?他曾经无数次地开家庭会议,讲瓦尔兹(宗教知识),讲教门的重要性,可丫头女婿们都不愿意听,有些一听就打瞌睡,有些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明显看得出脸上的不悦来,有些听得糊里糊涂的,啥也听不懂。这让他很是生气,很是失落,甚至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了罪,他在尽一切努力为儿女们赎罪。每次到拱北上,他总要带回来一些书籍给丫头儿子们,带一些好的口唤回来,什么时候接都哇(祈求)都不忘替丫头儿女们祈祷平安、求主饶恕。

“是的,罪过的根源在我这儿呀,是我没有认真地要求娃娃们嘛,从小没有抓教门,只是一门心思供他们上学了嘛!”

他当时就觉得先改变贫困的命运最重要,要改变命运就得有知识,有文化,不学文化是不行的,可现在娃娃们是有文化了,比起农村的一些亲戚,日子也确实过得好多了,可是一比教门,他就感到颜面无光,就臊得抬不起头。

想想,为了集资房子他借了儿女们那么多的钱,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口短,现在他似乎连教育儿女们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突然觉得悲哀。如果是五六个儿子呢?不隔着女婿这一层关系,他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是什么东西一下子让骨肉亲情变得生分了起来,连父母与儿女之间也变成了合同关系?这让他无法接受,都说生儿生女一个样,现在看到底还是不一样。都说生得多不如生得好,看来这才是对的,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反过来,不知娃娃们是咋想这些事的,说句不中听的,他们是喝风长大的吗?她们的心里头有没有养育之恩这几个字呢?

他确实没有给任何人张这个口,他也觉得张不开口了。跟丫头儿子们借钱,女婿们是如何看他们的呢?他有时觉得自己很可怜,好不容易把娃娃们拉扯大,自己却变成了叫花子一样。人咋能活成这样呢!他想到自己工资卡上还有点钱,就去找了装修公司。四女婿操心地问过这件事,也察看了房子的布局后,找了一些装修的图片参照着,商量了商量。他也听取了些四女婿的意见。但四女婿没有提装修费用的事,大概认为他从二丫头或其他亲戚家借上了钱,实际上他给谁都没有张这个口,他确实张不开口。虽然他还有一套平房等着拆迁,但他不愿把自己的老脸丢了,他甚至愿意跟陌生人借钱也不愿意向丫头儿子们伸手了。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心理好怪,有些难以理解,但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

老伴见他签了装修合同,就以为钱的事情解决了,也可能是她高兴糊涂了,没有想到这一层,因为几十年来,她从来不操心钱的事。

“我要木地板,瓷砖拖得烦烦的了!”

“好,咱们就铺木地板!”

“我要贴壁纸,壁纸好!”

“好,咱不用涂料,贴壁纸环保!”

“得买一个抽油烟机,这么多年我们家都没用过抽油烟机,呛得我老咳嗽!”

“买,买!”

他心里想,只要她喜欢,就按她的想法办。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把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他觉得,余下的日子,除了教门外,最大的事就是让老伴住上新房子,享受几天。辛苦一辈子了,这是应该的嘛,他这样做都有些晚了!除了他,她还能指望谁呢,谁又能指望得上呢!

这时,温热纯净的水继续往下流,马实言老人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开始举意:

“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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