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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班级里曾经练字成风

2014-11-17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君字帖练字

文/庄大伟

我从小就羡慕字写得好的人,羡慕得近乎有点崇拜。

我爸爸的字写得好。他曾经上过私塾,毛笔字写得好,钢笔字写得更好;他也念过洋学堂,英文字写得比中文字还要好。爸爸说,一个人的字写得怎么样好比一个人的相貌,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来长得好看不好看。爸爸说妈妈就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好才嫁给他的。我望着其貌不扬的爸爸能娶上年轻时美若天仙的妈妈,心中不免感叹,真没想到写字竟有如此之神奇功效。

记得老师规定低年级学生写字必须用铅笔。当我捏着铅笔开始歪歪扭扭写字的时候,就向往着能使用钢笔。可是爸爸的口径跟老师一式一样,只有把铅笔字练好了,钢笔字才会写得好。基础没有打好,盖在沙滩上的房子会倒掉的。会有这么严重?不要吓我好吗?可是爸爸就是不给我买钢笔。他的钢笔也不肯给我用。爸爸有一支派克金笔,一支关勒铭金笔。据说这两支金笔都很贵。爸爸出客时老喜欢在上衣口袋别上这两支金笔。妈妈总是奚落他,如果再别一支,你就是修钢笔的了。哈哈。

老师很重视培养学生的书写能力。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出来的话跟爸爸说的一式一样,“一个人的字,就像他的一张脸”。连数学老师都要求我们把每一个阿拉伯数字写得漂漂亮亮的。字写得好的同学常常会被老师在讲评作业时锦上添花地夸上一句。

我们班级里曾经练字成风。有练柳公权的,有练颜正卿的,也有练欧阳询、王羲之、赵孟頫的。

我练字走过一段弯路。爸爸有好多字帖。我七练八练的,把爸爸收藏的张旭、米芾、怀素的草书字帖拿来练。我觉得写正楷,必须把字写得端端正正的,每一横,每一点,稍微不慎,便会露出破绽来。而写潦草字,天马行空,顺手拈来,能把字写的越潦草人家越看不懂就越好就越有本事。很快爸爸发现我在练草书,便狠狠责骂了我一番,说你应该先打好基础,还不会好好的走路就想跑,想飞,就非摔跟斗不可。他把张旭、米芾、怀素的草书字帖收了起来。我只得一声叹息,别无他法。

还有个小插曲。

1963年,毛主席提出“向雷锋同志学习”,好些报刊杂志上都刊登《雷锋日记》的手迹。雷锋写的字都是斜体字,我们好些同学都开始学写雷锋的斜体字,我也不例外。语文老师发现了,很不高兴,他在课堂上“勇敢”地宣布:“雷锋他人好,不等于他的字好。今后谁再写这种斜体字,我让他作业重做!”于是我们再也不敢写“雷锋体”了。

要数班级里谁的字写得最好,当小君莫属。我的铅笔字还写得七歪八扭时,小君的毛笔字已经在少年宫里展览了。小君说,字要从小开始练的。我有点急,问他我现在还来得及吗?(记得问此话时我已经念小学高年级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抓着头皮说,应该说还来得及,不过要抓紧了。那口气像老师在教育学生。

小君从书包里掏出他爷爷给他写的毛笔字,漂亮得像是印出来的一样。小君告诉我,这是他爷爷给他写的“字帖”。他得意地说,他的字写得好,是隔代遗传的,因为他爷爷是个书法家。那是我头一次听到书法家这个“头衔”。我只知道有科学家、数学家、音乐家、作家、画家……从来没听说过写字也能写出个“家”来。我表示我很想去看看他爷爷。小君神秘兮兮地说,只能看一眼,不能说话,我爷爷不喜欢陌生人打扰他。好吧。我点点头。

我抱着一种神秘感来到小君家。这是一幢老式小洋房。黑漆大门上一对铜狮子门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君“咿呀”一声推开大门,我跟着他踏进院里。院里葡萄架上叶子茂盛,一串串青绿的葡萄垂挂着。小洋房的外墙上攀着爬山虎,碧绿的一片。楼道里很安静,落地钢窗,地板亮亮的,闪着油光。保姆拿着铁拖把在打蜡,轻手轻脚的。只有画镜线上吊着的一件件书法作品,在微风中摇来摆去,发出一点声响来。我觉得似乎这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那保姆看见我们,立刻“嘘”了一声,她对小君说,你爷爷在写字。小君朝我做了个鬼脸,一挥手,猫着腰,鬼子进村般朝三楼摸去。他爷爷的书房在三楼。我跟在小君屁股后面,踮着脚尖上了三楼。“嘘——”小君食指抵着嘴唇,朝我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我们在书房前静静地站下。

透过半开着的房门,我看到一位老人站在一张长桌前,手握一支大毛笔,“唰唰唰”,写着大字,动作宛如在打太极拳。乖乖,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笤帚般粗大的毛笔,我本以为写大楷用的大号羊毫是最大的毛笔了。老人在摊开的白纸上舞文弄墨,一个个拳头般的大字,在他笔下跳将出来,煞是漂亮。

老人看上去很面善,他的白胡子在微风中轻轻飘逸,宛如一座塑像。我发现,老人的眉头微微一皱,轻轻摇头,突然他一把将桌上刚写完的一幅字,抓起,“沙沙沙”,撕成几瓣,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字纸篓里。太可惜了!我不由尖叫起来。谁?老人显然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小君慌忙挡在我跟前,吭吭哧哧地对他爷爷说,这是我同学……老人点点头。小君赶紧关上书房的门,朝我一声吆喝,撤!

见小君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我很不理解。我问小君,你是不是很怕你爷爷?其实你爷爷看上去还是非常和蔼可亲的。小君吐了下舌头,悄声告诉我,他不是怕爷爷,只是怕爷爷看到有陌生人看他写字。要知道爷爷写字是从来不肯给人家看到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呢?小君回答,外国人经常来买爷爷写的字,爷爷的字是卖得很贵的。小君猜想,要是外国人看到爷爷的字写得这么快,就卖不出那么高的价钱了。小君神秘兮兮的脸上,颇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感觉。

我又不是外国人,我又不会买你爷爷的字。我心里嘀咕着。不过我突然想到他爷爷把一张明明写得很好的字撕掉,我忍不住向小君提出,能不能把字纸篓里他爷爷扔掉的字送给我。小君迟疑着说,这样,等以后有机会我让爷爷给你写一幅字。我很开心,我说,我等着,你可不能“放白鸽”(说话不算数)。

我决心好好练字。把毛笔字练好了,特别是把大字练好了,那写起钢笔字、铅笔字就不在话下了。

那时家里房间小,没有书桌,只有一张吃饭用的小圆桌,不吃饭时那上面还要堆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小圆桌上练钢笔字,或是小楷、中楷还勉强可以,要是练大楷,或是练再大些的字,没有一张大桌子怎么行呀?我想,可不可以趴在地板上练字呢?爸爸摇摇头,你趴在地上,如何悬肘?如何悬腕?如何提腕?一下子把我说得闷掉。爸爸指了指厨房,给我出主意,晚上不妨在那里练字。

厨房是3家人家合用的,里面有一张大桌子。等夜深人静后,大家不再使用厨房时,我便拿出纸砚笔墨,来到厨房,先是在那张油腻腻的大桌上铺一层旧报纸,然后摊开毛边纸,磨墨,运笔,依着字帖上的字,“横点竖撇捺钩”起来。有时,隔壁的伯伯、阿姨出来烧水煮东西,看到我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练字,不免啧啧称赞两句,有时他们还会把睡梦中的小孩从床上拖起来,拽到厨房里,指着我,对他们的孩子说,看看人家阿哥多少用功,半夜里还在练字。看,写得多少好啊,像印出来一样的。

邻居们的夸奖,常常使我两腮发烫,一种难以名状的荣誉感陡然而生。我愈加认真地运笔,中锋、侧锋、藏锋、露锋……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是在演绎一场书法表演赛。爸爸历来很矜持,躲在自家房间里不露面。妈妈则跑进跑出,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送毛巾,脸上红光满面的。

一次李家伯伯拿来两条红纸,邀我给他写一副对联。我有点受宠若惊。写什么呢?李家伯伯指了指他家房门上已经陈旧脱落的对联说,照样再写一幅。于是我大笔一挥,写下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还有一次,新搬来的新娘子让我也给她家写一副对联,记得写的是毛主席的诗句:“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新娘子给了我一大把喜糖。

初二时我们班新来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郭,参加过志愿军,一副军人气派。他对学生要求很严格,经常用教鞭把讲台敲得“乓乓”响。我们都很怕他。

我在班里是中队委员,属于尊师守纪类的好学生。胸闷的是新班主任初来乍到,我就出了次洋相。记得那天生物课的内容是在实验室里做解剖蟾蜍的实验。几个同学一组解剖一只蟾蜍。一些胆小的女同学躲在一边,阿丁则东跑西跑,起劲地帮这帮那。生物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对管理学生没什么经验,放任实验室里乱哄哄的一片。大概阿丁“玩”得有点腻了,便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问我,敢不敢溜出去打乒乓?阿丁跟我的乒乓水平不差上下。我们常常为课间休息时间乒乓室里人满为患而烦恼,刚排上队没打上几板上课铃就响了。放学后的打乒乓时段得按班级轮流转,也等得我们不耐烦。现在溜出去打乒乓倒是个好机会。我看看四周,吵吵嚷嚷的同学们,生物老师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厚厚的书。于是我点点头,跟着阿丁溜出了实验室。

乒乓室里空无一人。我跟阿丁关上门,开始你推我抽、你吊我削地打起了乒乓。我们正打得满头大汗,谁料此时偏巧校长带着外校老师前来参观,路过乒乓室。阿丁听到动静,翻窗逃跑,引起校长的注意。校长推开乒乓室门,将我堵住。

校长很生气,把这事在教师会上说了,弄得郭老师很没有面子。郭老师开完会,第一时间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眼睛瞪得田螺一般大:你怎么可以像阿丁这种差生弄得像野蛮小鬼一样?马上给我写检查!不写出一份像样的深刻的检查,哼,别想回家!

我只得趴在图书室角落里的一张桌上写检查。要我写一份“像样的深刻的检查”,怎么写?反正我从犯错误根源需要吸取的教训以及今后的决心一二三罗列出来写了好几张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垂着脑袋上办公室,把检查交给郭老师。这样写,可以吗?郭老师沉着脸,接过我的检查,看了起来。我发现他皱起的眉头松开了,头一句话就说,你的字倒写得不错,看来不像是个捣蛋鬼。根据我的经验,捣蛋鬼的字写得都是歪七歪八的。

没想到因祸得福,新来的班主任立刻让我负责出班级里的墙报。我自然卖力。很快,我成了郭老师的“红人”。

现在想来,字写得好,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至于后来的求职,恋爱……漂亮的字迹显然提高了我的综合分。当然那是后话。

“文革”风暴袭来,班级里小君家是第一批被“抄家”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爷爷是资本家。这时我才知道,他爷爷不但是个书法家,还是一个资本家。小君一家都住在资本家的小洋房里,他们当然都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那天我经过小君家门口,看到他家小洋房的黑漆大门豁了条大口子,一对铜狮子门环也不翼而飞。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还有“×××必须低头认罪”之类的大标语。我开始读大字报,记得小君爷爷其中的一条罪名是为外国人写字,是卖国主义,是里通外国。突然,一张字迹漂亮的大字报闪现在我眼前。我仔细一看,是小君爷爷写的“认罪书”。

无意中我看到二楼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是小君。当我的眼神碰到小君的目光时,他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身子一晃,不见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我在责骂自己,人家家里被抄家了,我却上这里看热闹,多对不起人家呀!我立刻飞跑起来,脚步慌乱,如同小偷一般。

晚上,待到夜深人静时,我悄悄溜出家门,贴着墙壁拐进小君家的弄堂,一路上唯恐遇到熟人。我再一次来到小君家门口。小洋房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灯光。昏黄的路灯光下,我找到了小君爷爷写的那张“认罪书”。我看看四周,突然伸出手去,拽住翘起的“认罪书”一角,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听“哗啦”一声,撕下半张“认罪书”。我慌忙将撕下的那一半折叠起来,塞进衣袖里,然后继续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弄堂。

回到家,我偷偷取出那半张“认罪书”,把它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装订起来。以后我就可以将它当“字帖”作练习书法用了。后来我的字越写越好(如今我还时常参加一些书法作品展览),想来跟多年临摹这本特殊的“字帖”,不无关系。

那时学校里到处是这个战斗队、那个战斗队,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臭味和化学浆糊的糊味。那时字写得再丑的人,都敢拿起大毛笔,“唰唰唰”地在墙壁上涂写大字标语。我这个什么战斗队也不参加的“逍遥派”,闲得无事,趁此机会不妨好好练字。我按着“字帖”上的笔画布局,一遍遍抄写毛主席语录,反正那时墨汁、纸张都不要钱,随便写。我把那时公开发表的37首毛主席诗词,书写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经把所有的诗句和所有的笔法连同如何布局都背得滚瓜烂熟。记得那时期流行一种新魏体(魏碑体的演化),用一种油画笔便可以写出笔触外方内圆的新魏体来。我的新魏体在学校里算是写得好的。还有隶书,也写得漂亮。

后来我进工厂当学徒工,小君去江西插队落户。多年后在路上与他邂逅,他表情平静地告诉我,他爷爷死了。他又迟疑了一下说,很遗憾,我还欠你一副字呢,我爷爷已经答应给你写了,可惜……

我一把勾住小君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没关系,我已经有你爷爷的墨宝了。小君眼眶有点湿润,一脸疑惑的表情。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每当来到名山古寺,我就喜欢细细观摩庙宇楼牌上的对联、匾额和碑文,对这些因字生势、灵活多变、布白得当、错落参差的行文,情有独钟;对疏密、大小、长短、粗细、浓淡、干湿、肥瘦各异的字体,赏心悦目。

昨日在虹口公园散步,见一长者在砖地上用大拖把蘸着水写大字,我的眼前立刻跳出小君爷爷的身影。

我想到爸爸上衣口袋别着的钢笔;想到曾经热情澎湃地学写雷锋的斜体字;想到那时候班级里同学们练字成风的场面,练柳公权、颜正卿、欧阳询、王羲之、赵孟頫,还有张旭、米芾、怀素;想到自己在厨房里为新娘子写对联;想到特殊年代的那本特殊的“字帖”……

想到如今,在电脑普及的大背景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写不好中国字了。年轻的研究生、博士生、教授们的字,写得像蟹爬一样者,大有人在。最近,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为何收视火爆?而北京高考酝酿改革,语文分值增加,英语分值减少,强化母语教学已经成为一种全国趋势……

我想了许多……

于是,我就写下了以上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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