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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青:每因风雨见精神

2014-04-23田永昌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敌人

文/田永昌

峻青写作《海啸》

峻青老师今年实足九十岁,文学创作七十周年。前些天,上海作协举行“峻青文学创作七十年座谈会”,群贤毕至。遗憾的是,主角本人因身体原因无法到会。《上海采风》杂志的编辑知道我和峻青很熟,约我写一篇关于峻青的文章,我答应了。

的确,我和峻青老师不仅是老乡,而且熟识半个多世纪了。特别是他晚年,我们经常在一起,我曾陪他到过深圳、苏州、山东等地下生活,也一起回到过他战斗和写作《黎明的河边》的故土,不仅听他讲战争年代里与敌人作殊死斗争的故事,而且亲眼看到了人民群众对这位人民作家衷心热爱的感人情景。峻青老师文学创作七十年,这不是一般的七十年,这是战争年代血雨腥风、和平时期曲曲折折、改革开放锐意攻坚的七十年。峻青经历了这许许多多风雨,他和他的作品都是迎着风雨诞生和前进的。1984年,峻青为祝贺丁玲老友八十寿辰,曾作《墨梅图》并赋诗一首,其中有诗句:“每因风雨见精神”。现在,我把它用作本文题目。

战争风雨中打出来的作品

峻青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写战争的,他的《黎明的河边》《党员登记表》《老水牛爷爷》《交通站的故事》《最后的报告》《马石山上》等等,都曾风靡文坛,影响过几代人。我中学时代就从语文课本上读到《黎明的河边》。因为我是潍坊人,他作品写的恰又是发生在昌潍大地上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可想而知,对我们这些年轻学生来说,其作品有多么大的震撼力和亲近感。

后来,我也踏上文坛,认识了峻青,并有机会陪他重走战地,听他讲述当年战斗经历,不由深深地感到:他那些经典的战争文学作品,之所以影响几代人,至今仍显示其旺盛的生命力,就在于他的作品是在枪林弹雨打出来的。而不像有的军事文学作品,是作家事后采访来的。他是亲历者,真枪真刀地同敌人干过。因此,其小说无论是表现英雄人物的英勇悲壮,还是描写敌人的狡猾凶狠,都生动逼真,让人真切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胜利的来之不易,以及作品本身的悲壮美、人性美和性格美。他写的虽然是“小说”,是经过集中、提炼、加工、塑造出来的人物,但其实这里边有他的真实经历,有他的血、他的泪,更有他写作时一颗滚烫滚烫的心。

马石山是屹立在峻青故乡的一座英雄的山,在抗日战争年代里,这儿的军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日寇的扫荡和围剿,特别是八路军第五旅十三团的十壮士为保护老百姓突围,一次又一次冲入敌人“火网”,最后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样的壮举,如同“狼牙山五壮士”一样,不仅在当年,而且今天仍在震撼着人心。峻青是这场战斗的亲历者,也是被十壮士救出来的人员之一。我多次听峻青讲起过这段经历,他说,当年,这十位战士救出一批又一批老乡,天快亮时,他是最后一批被救出来的。本来这十位战士完全可以和峻青他们一起撤走,但走了不远,忽然又听到山谷中有老乡呼救声,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立即又返回敌人的“火网”中,最后在大批敌人的一步步逼近、一层层包围下,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我每次听他讲到这里,都看到峻青眼中闪烁着泪花。他说他能有今天,这条命是这十位壮士救出来的,人民的共和国有今天,也是有千千万万个像“十壮士”这样的英雄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记住他们。他说他的《马石山上》就是在战斗刚刚结束、山头上还冒着硝烟、十壮士和乡亲们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掩埋的情况下,他在逆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山麓含着热泪,在粗糙的笔记本上写下的,时为1942年12月。全国解放后的1951年9月,他又将当年的草稿修改加工,1954年又重写,终于成为他的战争文学名篇。

前几年,我陪他回到当年他战斗过和写作《黎明的河边》的故土,在广刘村、李家埠村、董家隅庄,乡亲们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划着龙船,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欢迎这位人民的作家。到了广刘村,乡亲们不仅回忆起峻青当年住在这里写作《黎明的河边》时的情景,而且还跟他一起回忆起当年一个八路军通讯员护送峻青他们五六个人过潍河,拂晓时遭遇敌人而壮烈牺牲的情景。这天,峻青边擦着眼泪边说,当他们全部渡过潍河安全转移后,才发现通讯员为掩护他们壮烈牺牲了,烈士的尸体伏在潍河岸边青草的沟沿上,手里还握着枪,面向着敌人。解放后,峻青又回到当年战地,遍寻潍河两岸的十几个村庄,访问了许多乡亲们,终于打听到了这个小战士的坟墓。他站在这座坟墓前鞠躬、流泪、默哀了良久。让峻青深为遗憾和不安的是,小通讯员死得如此悲壮,至死也没留下名字,直到今天,这儿仍是一座无名烈士墓。但在峻青的心中,却是一座有名有姓顶天立地的英雄墓。《黎明的河边》的主人公小陈的原型就是这位小通讯员。这天,在峻青写作《黎明的河边》的小屋前,我边和他合影边听他说,就在找到小通讯员墓的当天夜里,他在这间屋子里的煤油灯下,含泪写下了《黎明的河边》。

如前所说,我是潍坊人,前几年还被聘为潍坊文化名人馆的名誉馆长,这许多年,不论是陪峻青回乡,还是自己回去,乡亲们都会向我提起峻青,打听他的近况,都会听到乡亲们向我讲述当年他在这里的许多战斗故事,当然潍坊文化名人馆中也珍藏着他许多珍贵的图文资料。譬如1946年,峻青以记者和敌后武工队小队长的身份到了昌邑,他一边带领武工队员与敌人战斗,一边利用战斗间隙创作长篇小说《海阳前线》,初稿写了十余万字。8月的一天,他正在采访民兵英雄李成万,同时召集群众大会,准备表彰李成万等八名民兵英雄。不料由于奸细告密,会场突然被敌人包围。敌人是来抓峻青的,一个叫李元兴的村民趁敌人没认出峻青时,拉着峻青就跑,并把他藏到自己家的麦草堆中。敌人找不到峻青,却把民兵英雄李成万打死了。然后又在李成万家搜到了峻青的小说《海阳前线》手稿,第二天,敌人的报纸上刊登消息,说打击“共匪”取得重大胜利,并缴获“共匪”重要手稿一部。后来,峻青把这些亲历的生活作为原始素材,经过不断加工提炼,写成了一篇篇感人至深的小说。峻青常和我说:“不写出来,心中就难受,就对不起他们!”

峻青在胶东前线

“文革”大狱中“蹲”出来的作品

人们不会忘记当年审判江青时的其中一幕,当审判长讯问江青,当年派吴法宪去上海把峻青抓到北京关进监狱一事时,江青百般抵赖,吴法宪当庭作证,指证是江青让他去的。后来,我看到吴法宪写的《吴法宪回忆录》里,也有一段专门写到当年江青派他到上海抓峻青的经过。

在中国的当代老作家中,文革中受苦受难的不少,但像峻青这样,由江青直接下令,让吴法宪把他从上海用“专机”抓到北京,关进一所秘密监狱,一关就是五年半,这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如果说“风雨”的话,这是峻青遭受的不亚于战争年代的一场血雨腥风。他没有在战场的枪林弹雨中战死,却差一点冤死在文革风雨中、自己人的铁牢里。但是,在这场“风雨”中,峻青同样显示了他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铁骨,面对江青的淫威,他不仅没有交代所谓的半句罪行,而且更没有迫于压力揭发检举任何人。在那个年代,那种情况下,这是很了不起的。我敬佩峻青,不仅是他的作品,更是他的这种硬骨头和人格魅力。

峻青多次和我谈到这段经历,他说他至今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江青对他这么恨之入骨,专门派了一个空军司令吴法宪亲自到上海来抓他。他说抓他去北京时坐的是一架“专机”,当时“专机”上除了他,还有吴法宪和曾给江青做过保姆的秦桂珍。峻青苦笑着说这是他一生中坐的唯一的一次“专机”。还有,把他关进北京的一所秘密监狱后,让他住的是单间,还放了两个岗,门口站着一个,床头站着一个。每天除了让他看墙上贴着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就是让他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峻青说,我没有反党反毛主席,虽然曾经主持过一段时期的上海作家协会工作,也写过一些作品,工作中错误是有的,但没有罪,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为此,好多次和办案人员顶了起来。对方说,你不交代就别想活着出去!峻青说到这里,就气愤无比,“这简直比法西斯还法西斯!他们明知我有心脏病,就不给你药吃;我睡觉的木板床上垫的是稻草,盖的是一床薄军被,床边的水龙头日夜滴水,地上都被滴出一个坑,冬天结成厚厚一层冰。就这么摧残你;我每天看墙上旮旮旯旯里爬的蜘蛛,并从各方面观察它们研究它们,以打发牢狱生活。就连这一点,后来被他们发现了,居然派人来把所有蜘蛛都扑杀掉。他们还从心灵上折磨我,每天我都会听到窗外有一种声音,那是妻子和子女被毒打惨叫的声音……”

即使这样,也没有逼死峻青。他说,在这五年半漫长的牢狱生活中,他每天在七尺半的牢房中,刚开始用手指在水泥地上画和写,被发现后勒令禁止。后来就不停地来回走,边走边打腹稿构思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出狱后写的《海啸》。峻青这样描述他的这段创作经历,他说,监狱里给我笔和纸是让我写交代材料的,我拒绝写,他们就不给了。于是我就打“腹稿”,五年半下来,坚硬的水泥地上被我踏出了一条深深的沟,但也酝酿好了一部抗日的长篇小说。“我是作家,我没有罪,我坚信我能活着出去,只要出去,我就把腹稿写出来变为作品。”

我多次听到峻青说这句话,每次都为之震撼。什么叫“每因风雨见精神”,这就是。我听说不少作家文革中遭受批判,愤而把笔折断,发誓从此再不写作。峻青却不,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心中想的还是他那抗日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后来,他走出监狱后,不仅写出了纪实文学《神秘的绑架之谜》《神秘失踪之后》,而且还写出了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海啸》,不仅出版全国发行,而且还被中央和上海广播电台连播、上海电视台拍成电视连续剧播放,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但谁会想到,这是峻青在被关押的神秘监狱中,在遭受非人折磨的情况下,先用打腹稿的方式酝酿出来的呢!

与病魔斗出来的作品

峻青与夫人于康(1948年)

峻青(坐)与作者在写作《黎明的河边》的旧居前合影

晚年的峻青,正碰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但他人老了,病魔也接二连三地缠身,先是心脏病,装了三个支架,一个起博器,后又脑中风,使他一直处于与病魔抗争之中。但峻青毕竟是峻青,他七十年文学创作的信条一直是:文学不能脱离生活,文学不能脱离人民。因此即使到了晚年,即使在病魔困扰的情况下,只要身体稍好一些,他就坚持到生活中去,坚持到人民中听取他们对作品的意见和反应。1988年9月,我曾和他一起在深圳采访,这之前,他已经几下深圳,并写出了《大鹏颂》这一歌颂深圳特区精神和新貌的报告文学,刊登在《文汇报》上。这次在深圳,他马不停蹄地又跑了很多地方,特别是深圳家乐家俬厂。这天是我陪他去的,我看到他深入到每一个车间,认真仔细地听取车间主任和工人们的介绍。他对这家工厂从一个小作坊发展成深圳颇有名气的家俬知名企业,给予充分肯定,并当场为这家企业作“大鹏展翅”图画。回上海后又结合在深圳的其它许多采访,写出了《青山两边》的长篇报告文学。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晚年的峻青,多病的峻青,也像早年那样,写出《黎明的河边》《海啸》那样震撼人心的大作品。随着年高体弱,他大的长的写不了了,就写短的散文随笔或旧体诗词。1991年,他还在第5期的《上海文学》杂志上发表了长篇散文《秋肃蒋山》。最近,九十高龄的他还亲自和出版社的同志一起编定出版了他的八卷本《峻青文集》和《峻青书画集》,以及诗词集《林寺吟草》。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晚年的峻青雄心未减,仍想为文化的改革闯出一条新路。他还设想,和当年创办《文学报》一样,晚年创办一家民营的文学出版公司,他认为,出版改革,重要的问题是出版体制的改革,要借鉴经济体制改革的做法,引入竞争机制,充分调动人的积极性,才能克服我国出版界长期存在的国家补贴多、出版周期长、发行渠道阻塞、印刷质量差等诸多弊端。因此,他在征求了市委老领导陈沂同志和巴金、刘海粟、艾青等老友的意见后,又多次到深圳,得到了深圳一些企业家的资金支持,决定创办中国第一家民营的“作家联谊出版公司”。他亲自起草了关于创办公司的设想,他多次让我到他乌鲁木齐北路的家中,和我细谈他的设想和详细计划,让我也参加进来,协助他做些具体工作。今天来看,二十多年前的这个设想,对今天的出版业改革,仍然具有先见性、现实性和针对性。譬如宗旨中提到的“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努力出版中外文学艺术类的图书,以介绍我国当代文化成就为主,联络台湾和海外华人,为弘扬祖国文化,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和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促进祖国统一作出贡献。”又譬如,“该公司吸引一批著名作家直接参加工作,以社会集资的办法解决资金来源,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依靠自身的活力,在竞争中求生存,求发展,使出版事业企业化,目的仍然是‘出好书,快出书’,以改变我国目前图书业出版业落后的面貌。”再譬如在公司的组建模式上,提出“该公司由我国成就卓著的作家、艺术家来组建,其影响必将大大超出图书事业本身,对于向世界展示我国改革开放的稳定性,加快和深化我国的改革都将十分有益……”据我所知,后来峻青还专程到了北京,得到了杨西光同志支持,并通过他将“设想”递给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谷牧同志。这时的峻青,虽心脏病频发,但他还是边与病魔作斗争边做着创办前的各项筹备工作。这期间,我还陪他先后为资金问题跑了深圳、苏州、上海等地。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但谁都没有料到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场“政治风波”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后来,虽经多方努力,最终未能成功,这不能不令峻青深深遗憾。虽然未能成功,我想,这也是峻青晚年与病魔斗争中的一件大作品吧。

《峻青散文选集》封面

晚年的峻青常和我说起,他在过去漫长的文学生涯中,常常做着这样的梦,就是写一部反映胶东军民八年抗战和三年解放战争的长篇小说,既能够真实生动地描绘出胶东人民革命斗争的生活画面和壮丽图景,又能够在高度的文学性和艺术魅力上给人以美的享受和理想的力量。第一部《云压金陵闻惊雷》已写好,但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至今没有下落。还有一个文学梦,就是写一系列散文,总题叫《感恩》。他说,文学离不开人民,如果没有人民对他的保护和支持,也就没有他和他的作品。如在战争年代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他的像李元兴那样的群众;“文革”中像孙向阳那样保护他作品的好人;像上海市老市长曹狄秋那样的老领导——他文革中遭受批斗摧残,自己都厄运连连,当听说峻青从监狱出来后,没有治心脏病的药,马上让爱人石斌同志深夜把药送到峻青家。还有他的故乡人民,峻青出狱后,“四人帮”仍没放过他,故乡人民便把他接回家乡,不仅帮着藏起他的手稿,怕被造反派搜去,而且当峻青心脏病复发时,当地驻军和人民千方百计抢救,把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还有许多许多。这一切都让峻青永记心中,难以忘怀。他想用散文的形式一一写出来,是为感恩,更是告诉人们,不管什么时候,作家都不能脱离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文学最坚强的后盾。

这是峻青多年的文学梦,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但到了晚年,他面对自己的病体,有时也有些无奈。但愿老天呵护他,让他的文学之梦做得更长,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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