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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笔记 [组诗]

2014-11-17

诗潮 2014年2期

好诗经典

分析笔记 [组诗]

靳晓静

老灵魂

她晚睡 从来如此

从子时开始双眸发光

她的太阳不止一颗

高处的星群低处的灯光

照着她的眼睛和血流

从小如此 在白日的摇篮

酣睡 夜里睁眼嬉笑

母亲一关灯 便哭闹不已

外婆摇头叹息说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孩子长得很慢 她经过乱世

外婆被遣返回乡

父母争吵不休 小弟八方惹祸

这孩子躲进夜里

和星星说话 她夜夜仰望天空

便有流星落下

星空下 她幻想有温暖的

大手 抚摸她的头顶

幻想着有个哥哥正在来路上

然而 最爱她的舅妈和

梦想中的哥哥都要在很久

以后才能到来

眼下能保护她的 是星空下的

安宁 还有草木的暗香

老灵魂接应她通灵

让她躲开白日的纷争

这沉淀了千万年的无意识

因爱怜而牵引着她

在与世隔绝的初美和安静中

夜夜仰望星空

别出声

她记得蓝天 有少许的云

有童年不识的深和远

大院里的一群孩子无法无天

他们的父母都去了干校

他们像羊群一样遍野奔跑撒欢

那一日他们攀上屋顶的阁楼

这三屋红楼是苏联专家盖的

藏在尖顶中的阁楼荒废着

里面有无比神秘的蜂窝 鸟窝

阁楼里挤满了喧闹

她也跟了上来 突然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孩子都没有了声音

在这从未到达过的高度

一抬脸 每个人都从天窗

看见了蓝天

那样远 那样近 那样蓝

阁楼里一片寂静

她在心里暗祷 别出声

谁也别出声 因为

她相信 此刻正有神灵

从他们头顶的天上经过

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在江河的入海口

回眸 我看得见

散落在长途上的自己

在路上 在尘土中

屋脊树影桥头铁轨都向后流走

命中的恩人们来过又离去 而今

在各处 我要找到你们

拥抱你们不同年龄段的身躯

你们已融入我的命运

像无数隐喻潜入诗行中

我看见 她二十一岁

宇宙的黑洞俯瞰着星云

仰看着她 坐在铁轨上

像一片树叶一棵草一样战栗

在黑洞的呼啸声中 她后退

一直退进卫生间 闭门不出

再出来时 阳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军医大的路上

石子在车轮下迸裂 大地滚烫

她走走停停 遥想着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样消失在丛林中

古老的忧伤在这个星球上

无所不在 家族的伤痛

在代际间传递 她那样年轻

脸色苍白 活着又苦又咸

是她 代替我活了下来

让我在三十年后找到她时满含热泪地说一声 谢谢

神要我们怜惜时光背后的人

于是给过去的自己写一封信

不只是心痛 不只是唏嘘

还要向深不可测的命运鞠躬致意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我从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也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

如果要打听你们的大名

似乎有一点冒犯像是家族的禁忌

就像对更远的先辈只能叫祖宗

在一个飞雪的下午

我终于向暮年的父母问起

你们的名字,并且用笔一笔一画记下——

恭敬得像小学生写下第一行字

爷爷:靳石民;奶奶:马香圃

外公:黄毓奇;外婆:施启宇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前有些恍惚

洗了手,心头发紧发热

就像一个三岁的黄毛丫头

从门缝里窥见了先辈

在堂屋里正襟危坐的样子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写下汉字中的爱与痛

写下绵延的黄土、流水的青山

我的背上一阵阵暖和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这仿佛是晚清的雪民国的雪

已被你们的名字收藏

也被我收藏,露在脸上的

今后只是秘而不宣的命运

我吃惊那些脸庞

千里万里外的松嫩平原

是我的故乡

父亲十六岁扛枪而别的故乡

我在地图上多少次抚摸过

而今见到了才知道,故乡

就是叔叔姑姑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的总称

在电话上早通过话了

大姑曾说,咱娘俩还没唠过嗑呢

而当我到来,八十六岁的大姑

却只能隔着黄土和我说话

众多亲人围着我

叔叔、三姑、小姑和兄弟姐妹们

他们的脸庞让我吃惊

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眉眼和嘴角

尤其是叔叔

我久久地望着他

他和父亲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我从这些脸庞上

深深地走进了故乡走进了血脉

父亲,你带我走得太远太孤单

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儿女

红尘滚滚也是孤单

而今望着这么多和我相似的

脸庞,我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那一年夏天

那一年夏天 红旗狂热

山河壮美 没人注意到我的童年

父母日夜上街游行

带回家的也是硝烟和碎片

小弟趁机上房下河 翻江倒海

那一年夏天没有人和我说话

我蹲在园子里的地上看蚂蚁

它们身体微小洞穴神秘

它们互相碰着头上的触须说话

只差一点 我就要听懂它们的语言

大地烘烤着我 汗水淋漓

雷雨正在天边聚集

突然,阳光暗了下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我旁边

他头发蓬乱 人们都说他是个疯子

他对我喊道 花脸猫儿

然后咧嘴一笑 他的牙齿很白

我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泥痕

他又叫道 花脸猫儿

在我听来 这更像个昵称

我笑了 心生温暖

那一年夏天 邻居们

都避开这个男人 这个疯子

我却一点儿也不怕他

暗自盼望再遇见

可几次相遇后 他再也没出现

邻居们说他死了 自杀了

死是什么 为什么自杀

我又见过他的父母弟妹

他们轻手轻脚地活着

唯恐惊扰了谁

那年夏天我不再说话

大地长草 山河寂寞

记忆:2000

1

在夜里,用记忆寻找记忆

那一年,被时间挟持

感觉是光阴的骑士

我们经历了太多关口

生死疲劳,梦想与不测

过了便也就忘了

但那一道关,过了十一年

它暗藏的峥嵘和启示入血入骨

像一个对面而过却并不相识的人

身披命运的袍子就此上路

那一日,大地用落日的光点燃

日出的光,千年之交的那一天

地上人群拥挤,我带了一个盲人

过马路,他的手杖敲在地上

在20世纪最后一天的黄昏

这盲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却是回家,在门卫的窗台上

取到了封信

那是我的先生写给我的

他其实就在家中

前日特地去邮局投了这信

他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送你,

就赠给你世纪末的

最后一枚邮戳吧。”

那一日,黄昏的车流苍茫

我怀揣小小的欢喜

在小院的腊梅树下展开信

心里有小小的忐忑和陌生

像在火车的包厢中醒来

恍惚中,看见前方的灯火

那样远,那样近

一个世纪和一个千年

像捉迷藏的孩子

转眼就要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的唇触到了腊梅的苦寒

而我们的爱情因苦难

被擦得锃亮,露出黄金的底色

2

那些夜晚,电视内外满是喧嚣

世纪之交千年之交的喧嚣:

中华世纪坛的钟声自北而来

更远一些,美国的时代广场

万人狂欢如醉,这狂欢

抵达巴西时是一场大雨

数百万人在雨中的海滩上舞蹈

这景象,多么魔幻

世界很大,时间苍茫

到夜里,我和先生靠在自家小小的窗口

那一夜,我反复抚摩一枚戒指

它的内面刻着Y&J 1999.12.24

小小的白金,小小的钻石

将十年相知刻在世纪之末

没有婚礼,没有蜜月

命运的黑云压下来,我们

微不足道,只有眼泪和幸福

那年冬天多么寒冷

棋局已终,一层又一层的乌云下面

一个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端

带给我一冬的温暖和一生的尊严

沧海桑田后,那庇护声仍在冬日响起

这是千年之夜

个人走过的不堪微不足道

3

时间神圣,可俗事拖泥带水

要一件件做,要赶快做

我的硕士论文开始答辩了

教授们像法官一样

他们的问题猝不及防

我对答,他们点头

我的论文标题是

“《鲁滨逊历险记》与资本主义精神”

而人类的野心已高过教堂的尖顶

新世纪刚过,他们

给了我件硕士袍

我的导师和我一起合影,表情肃穆

肃穆中,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

这是一个没有先知的时代

恐怖袭击、战争、瘟疫

还有山中海中和华尔街的大地震……

人类的野心收获的果实

是有毒的,而我们并不知道

在世纪之交千年之交

我心怀憧憬,等着先生

从报社下夜班回家

他说,记者们正守在产院

等着本城的第一个世纪婴儿出生

而我们没有孩子,我没有孩子

我的爱人,时间进入新的千年了

我们得相依为命,视彼此为孩子

4

1999最后一天的子时

如水滑落,我试图抓住它时

从指缝间淌出的,已是2000年的日出

此刻我的先生正在睡觉

在报社几乎熬了通宵的他

只能在睡梦中看见

2000年的日出了

让他多睡会儿吧

他太累了:值夜班、写小说

催债、打官司,现实太硬

而我躲进书房写《2000年,某岛》

在古希腊的岛屿上

身着白纱的少女们庇护我与世隔绝

2000年的第一枚太阳

已行在天空,太阳底下我乞求:

大地江河奔流我只饮一瓢

只写一首诗只爱一个人

日子要平庸,要踏实

这庸常的奢侈我能否拥有

谁能动我命中的金木水火土?

此时棋局已定,外面仍是飞刀走剑

我逃往诗歌,逃往蕾斯波斯岛

逃往最终的乌托邦

而人类幸与不幸的洪流

裹挟着我们小小的不堪

从我们身边再次开始

我仍记得,千年之交的日子里

我带了一个盲人过马路

记得拐杖敲在大地上的声响

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而我却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