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一朵云 [组诗]

青海的一朵云 [组诗]

李少君

青海的一朵云

青海的草原上，无数野花摇曳

芳香四溢，在天风中愈加清爽

羊在低头吃草，山在守护

而一朵云独自在天空休息

云在休息，我突然有一种冲动

我想在一朵白云下打坐

在草原上席地而坐，静默

在此隐居、念禅、修行

确实，青山绿水才适宜修行

如果空气龌龊，水质污染

你还修什么行？如何安心修行？

高人雅士总是远离红尘隐身山水

大德大道多半源自田野草间

我也愿意自己永远栖居于一朵白云之下

夏日的星沙小镇

我在夏日到过星沙小镇

对此地印象最深的有两处

一是台阶下蟋蟀整夜深情地鸣奏

到凌晨就停止了

我知道这不是偶然

是此地的一片美意

让我这寄寓小旅馆的外地人不感到寂寞

二是淅沥的小雨总在我午睡时才来临

这样就不耽误我上午去办事

它还和着街边小溪的清响一道

宛如轻盈的催眠曲，伴我入睡

对于一个困于闷热之中的焦虑的城里人

那午后清新的空气又是一帖清凉的安慰

台风天

台风天，人们如困在笼中的野兽一样焦虑

铁路公路轮船飞机都停了

海南岛成了一座孤岛

四面大海，飞溅的浪花拍打着礁石

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被抛弃

被上帝丢弃，像无人领养的孩子

惶惶不可终日……

人们只能在狭窄的房子里守着电视

在黑暗中盯着手机烦躁地反复刷屏

窗外张牙舞爪的树枝，扫荡着高墙

一下，一下，又一下……

而我在暴风雨中酣睡

一副彻底沉入另一个世界的表情

一阵又一阵对于世事不管不顾的响亮鼾声

一个老网友的自白

BBS、QQ、博客、微博、微信……从未停歇

有时像一只蚱蜢，跳个不停

有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

偶尔也像蜘蛛，静静守着网

还有时冷眼旁观，自命清醒

每一次我都争先恐后，担心落伍

赤膊上阵骂过架，和人掐了一天一夜

也挨过无数板砖，拍得我头冒金星

有过一举成名，也曾遭遇落井下石

抢得过第一博客，也创下过点击率最高

总想与人为善，但难免有所得罪

经常胡碰乱撞，意外邂逅铁杆粉丝

结交的网友动辄也已十几二十年

——那就是老了的标志吗？

恍惚间会有些悲哀，这么折腾到底图什么呢

？

其实，我只是从心底希望你哪一天看到

轻轻感叹一声：这家伙居然还在活蹦乱跳

还未倒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济

蝉声是这一下午的主题，它的鸣叫

使茂密的草木愈加幽深

浅黄是这一夏里最动人的背景

这样的色彩，既不青涩，也算不上烂熟

使一树枇杷的内容更加突兀

我来到此地时已人过中年

曾穿越过盛唐也经历了南宋

我还在异国他乡患过深重的失眠症

今天，把多年欠下的觉积攒着

留到了永济的小旅馆来睡

反正风陵渡的烽火已烟消尘冷

鹳雀楼的豪情被一把生锈的铁锁紧闭

连普救寺的西厢爱情，也成了传奇

只咿咿呀呀地存在于各种剧情之中

还好，我还拥有安静

和可以安静下来的能力

夏天的到来拯救了我

一个雨季我都陷在迷茫里

绷着脸，不笑，经常不由自主地发愣

面对一堵青墙也会出神

整整三个月，我都不爱和谁说话

长发邋遢地在细雨中的大街上走来走去

我和梅雨季比赛哪个闷得更长久

但是夏季的到来治好了我的忧郁症

丽日蓝天让愁郁无处躲藏

清风和爽扫除了阴翳

夏天彻底缓解了我的精神紧张

是的，夏天的到来拯救了我

短发，也使我显得精神了不少

蛇的怨恨

高楼大厦之间尚余一处亭台楼阁

微缩版的江南庭院，浮于水上

深密的竹林藏着幽暗的风景

我们信步游览，摇着纸扇

不自觉地模仿着古代的步伐

脚底突然一惊，心下一凛

眼前一条小蛇被压扁在马路上

汽车轮子轧过的痕迹清晰可见

蛇头高昂，这是本能的反应

恨不能伸头一口咬断袭击者

但恨意未除，就已命丧无名之物

被烈日暴晒风干为一具冤死的标本

又经雨淋，尸体仍盘旋在自家地盘上不肯腐烂

怨恨是一种毒气，渗入了此地的空气

飘散于每一个窗口，相互传染

多少冤死的生灵，仍在世间弥漫

时代的角落里蓄积的幽怨之气，殊难消除

第一次感受离别的悲伤

清晨的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流

送客的亲友紧随着出行的长队

青年男子叮嘱着母亲：进去找不到登机口

就问工作人员，找不到座位就问空姐

男子手上抱着一个三岁的男孩

三岁的孩子还不懂人世的离别

父亲和奶奶唠叨时，他迷迷糊糊地

还未从昨夜的睡梦中完全醒来

送别的人群终于被栏杆隔离

奶奶喊着孙子的乳名，和孙子道别

男孩子猛然惊醒，机械地挥动小手

奶奶在远去，孩子咧开嘴巴胡乱送上飞吻

奶奶喊着孩子的乳名说要听话啊

男子叮嘱母亲要认准登机口

这一幕亲情打动了旁观的我

男孩长相平平，那一瞬间却格外可爱

但我没有意想到的是：

正面冲着奶奶呵呵直笑的男孩

一扭头趴在父亲肩上泪流满面

继而克制不住号啕大哭

哭声震动了整个机场大厅

孩子啊，你以后就会逐渐知道

这第一次感受的离别的悲伤

在懵懵懂懂之中突然完成

在此后的人生中还会不断地重演

鹳雀楼上观黄河

我在山东看过黄河

一股雄浑的野蛮力量，积蓄沸腾

铆足了劲，像冲刺终点的选手

咆哮着浩浩荡荡准备冲入辽阔的大海

我在河南看到过黄河

那是缓慢滞重的一团团泥浆

为不可知的外力劫持挟裹

相互推着挤着艰难涌动往前

我没想到在鹳雀楼上看到的黄河

河床浩渺而空旷，青天之下

河水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流淌而来

穿越一大片掩映着的丛生的茅草地

延伸着漫向平原，扩散为白茫茫的远方

在鹳雀楼上还可以回头看黄河源头的方向

那是云缠雾绕的缥缈之处

白鹭横水，茫无涯际……

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

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

总是能寻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

就如动物总是能寻回自己的巢穴

将身体蜷缩起来……

这个小亭子位于高台的一侧

新月初映，几颗星星挂在树梢

映亮两岸站立的树木——

静穆中，树枝垂入水里

清冽的河水冲刷着岸边的沙石

我就隐身于亭子里僻静的暗处

夜色中，湍急的水流声

掩盖了高台上欢宴的喧哗

使此刻更加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