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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棋友万能胶

2014-11-17姜贻斌

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婆娘老娘棋盘

姜贻斌

小说天下棋友万能胶

姜贻斌

1

许多年前,我还在县文化馆画画。

那时,我刚从乡下招上来,馆里对我还不错,分给我一间小小的住房兼画室。当时,我还是个单身汉,又不用坐班,独来独往的,也觉得心满意足了。唯一不大满意的是,窗外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常有来往的人经过,总是发出一些响动。杂乱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多少还是有点影响我的情绪。

当然,慢慢也就习惯了。

我除了画画看书,业余爱好就是喜欢下几盘象棋而已。馆里的人真见鬼,竟然无人喜欢下棋,这让我的空闲时间感到有点无聊——当时,我还没有谈恋爱,主要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妹子——我不可能一天到晚画画或看书吧,所以,有时我干脆跑到大桥下面跟人家下棋。大桥下面,地上摆着一线棋盘,怕有四五十盘棋,有木棋盘,当然也有纸棋盘。下棋的形式不拘一格,有从头下起的,也有专下残棋的。摆棋盘的,大都是一头银发的老人,他们出于浓烈的兴趣,每天到这里寻求对手,以紧张的对弈打发暮年悠闲的时光。我不喜欢那种嘈杂的环境,围观的人很多,指指点点,吵吵闹闹,加之路人多,心老是静不下来,像被鬼捉住似的。

我喜欢两个人躲在偏僻处安静地下棋,没有任何嘈杂影响情绪。

有一回,我发现有个男人也跟我一样,不满这种吵闹的环境,下着下着,突然跳起来,对着围观的人大骂,吵吵吵,吵死啊,老子不下了!说罢,气愤地把一粒棋子啪地拍在棋盘上,站起来,气冲冲地准备走人。

这个男人比我大不了几岁,戴着眼镜,脸色白净,厚厚的嘴唇,像是坐机关的。

我立即拉住他,说,我也嫌这里太吵闹了,到我那里下棋好不?

他看我一眼,似乎有几分警惕,问,你是哪里的?

我说,文化馆的。

那好,到你那里下棋去,娘卖肠子的,在这里下棋把脾气都下出来了。他的态度飞快地转变了,脸上露出笑容来。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姓万,叫万能,在农业局上班。

我取笑说,你的名字还少一个字。

他惊诧地问,少个什么字?

我说,胶字。

他一听,哈哈大笑,好好,看我以后怎么来胶你的吧。又爽快地说,我婆娘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当初就是这样胶上她的。

我说,那我叫你万能胶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万能胶就万能胶。

万能胶跟着我来到我屋里,他对这里的环境感到非常满意,四周看了看,连声说,哎呀,不错,不错。如果早认识,我们该多愉快哦。

我屋里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画。屋里有一张床铺,一张画案。下棋有一张小桌子,两把竹椅子,重要的是这里很安静,绝少有人打扰。我一天到晚把门紧紧地关闭着,别人都以为我不在家。更为重要的是,我这离万能胶上班的地方也很近,大约只有五十米远。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万能胶的棋瘾很大,比我大好几倍。那天初次下棋,他一直跟我下到深夜三点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熬红了眼睛,说,如果不是明天要上班,老子一定要下到天亮。

为此,他很羡慕我,说,美女姜,我能不能调到文化馆来?

我说,你调到这里来做什么?

万能胶天真地说,不做什么,有时间下棋嘛。

我哈哈地笑起来,说,这里只需要画画的,还有写东西的,搞音乐的,会舞蹈的,搞摄影的,又不需要会下棋的。

万能胶听罢,脸上泛起许多遗憾,叹息地说,唉,娘卖肠子的,我要是有一门艺术特长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能够天天下棋了。

我说,是呀,是呀。

2

我本来很不喜欢窗外的过道,没有想到的是,它却给万能胶带来了不少便利。

他来了,只需在我的窗子上敲一敲,如果我不在,他就不必绕很大的弯子走过来。从那以后,万能胶上班时憋不住了,手发痒了,就经常从办公室悄悄地溜出来,然后拐进这条过道,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敲我的窗子,像接头的特务,小声地说,哎,来一盘,来一盘。如果我在家,应了他,他就飞快地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从文化馆的前门走进来,然后溜进我的屋子,轻轻地把门一关,高兴地说,哎,来一盘。

我马上给他泡茶,递烟,然后摆棋。

万能胶点燃烟,抽一口,又慎重地叮嘱我,美女姜,你在外面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在你这里下棋嘞。我对谁说?我又不认识几个人。我答应了他。然后两人下棋,一时间杀得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下了几盘后,万能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取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揉揉疲惫的眼睛,似乎是强制性地压迫住自己的兴头,不无遗憾地说,唉,我要上班去了。他望望棋盘,悄悄地溜出去了。

我摇摇头,不由莞尔一笑,这个人的棋瘾真大。

有时,我在聚精会神地画画,忽然,万能胶轻轻地敲响窗户,说,来一盘,来一盘。

我对着窗外说,下午行不行?我在画画。

他说,哎呀,休息一下吧,会休息的人就会工作,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口气中似有乞求的意味。

无奈,我只好让步,放下画笔,等待万能胶的到来。

他呢,立即像只野兔,不多时,就飞快地溜了进来。

几乎每天,万能胶都要在上班时间溜进来下棋。我问过他,你天天溜出来,人家难道没有意见吗?

他狡黠地眨眨眼,说,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晓得,我只说看我老娘去了。他们清楚我老娘身体不好,也清楚我是个孝子,即使是上班,也放心不下老娘的。

我大笑,要是你老娘晓得,不骂死你才怪。

万能胶嘿嘿地笑,然后,又愤愤不平地说,他娘的脚,其实,在办公室还不是说说痞话聊聊天吗?看看报纸喝喝茶吗?你坐在那里闲着不要紧,一旦没有看到你的人影,别人就要大惊小怪地叫,哎,某某哪里去了?某某哪里去了?哼,这些卵家伙,总想拖住人家,一起消耗宝贵的生命。

万能胶停了停,又非常诚恳地说,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我实在是忍不住,每天不摸摸棋,手就发痒。而我个人认为,比起那些无聊的人来,下棋的境界要高得多,你说是不是?

我赞成他的说法,说,那你晚上可以来下棋嘛,安安心心的,用不着偷偷摸摸。

万能胶很坦率地说,晚上是晚上,问题是,我的手在白天就发痒嘞。

我并不讨厌万能胶,只是觉得这个人很有味道,迷恋下棋竟然迷到这种地步,真是少见。

我还发现,万能胶下棋非常认真,经常跟我争吵,但又不敢放大声音,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他颈根上的青筋骇人地暴露出来,满脸凶气,像一个即将宰杀肥羊的屠夫。

我望着他忍俊不禁,说,喂,你这个家伙,下盘棋哪能这样认真呢?

他脸一偏,说,如果不认真,又有什么味道呢?你说让棋有意思吗?你说悔棋有意思吗?

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我是不想跟他争吵的,吵起来没有意思,不就是一盘棋吗?又不是赌博。况且,那时候也没有赌博一说。所以,我的态度是,输了就输了,重新再来就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万能胶却不行。赢了,他就嘿嘿地笑起来,简直是得意忘形,手舞足蹈。甚至还嘲笑说,美女姜嘞美女姜,这一盘你应该服气了吧?你那个马的腿可能断了吧?如果能够快几步飞过来,也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哈哈,这盘棋你是死在我手里了。如果输棋呢,万能胶是绝对不服气的。他要重新把这盘棋讲述一遍,研究一遍,然后再跟我下,嘴里还喃喃地说,他娘的脚,如果不是我粗心大意地动错一步棋,你能够赢我吗?如果赢了我,那简直是天理不容。

总之,万能胶赢也罢输也罢,我都由他去,并不计较。而他对我的态度却十分恶劣,我尤其不能悔棋,一旦悔棋,他就会一只手突然猛地伸过来,重重地揿住我的手,毫无商量地说,不能悔,坚决不能悔的。

看他这样认真,我笑着说,好好好,随你,随你。

万能胶听后,还是不肯放过我,鼓起眼睛,狠狠地望我一眼,哎,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万事还是要有个规矩的吧?

而他却能够悔棋,你说这有道理吗?

我问他,你从来不准我悔棋,你为什么也悔棋呢?

万能胶的手指头差点儿戳到我鼻子上了,责怪道,哎呀,你看你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体谅人,我跟你一样吗?你没看到我这么近视吗?八百多度嘞,难道每步棋我都看得那样清楚吗?我如果像你的眼睛一样,有一点五,你看我还悔不悔棋?他把破旧的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好像我没有一点儿道理。我只好无奈地说,好吧,你悔你悔。只是你可以去配一副度数深一点儿的,不就可以了吗?

要配的,肯定要配的,他连连说。

而他就是不配。

说起万能胶的认真,你可能绝对不会相信。他甚至还准备一张纸,上面写明我们每次下棋的日期和盘数,以及输赢的记录,简直一丝不苟。每次下棋时,他就把那张纸慎重地从口袋里抽出来,看一看,骄傲地说,美女姜,你还输我三盘嘞。

让我好笑的是,他甚至不愿意把这张记录表放在我这里,理由是,万一你改动了呢?

我简直哭笑不得,说,难道你就不会偷偷地改动吗?

他一听,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死死地盯住我,说,哎,难道我连这点人格都没有吗?你这样怀疑我,简直是对我人格的污辱。

而他偏偏忽视了我的人格。

当然,这也由他去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几盘棋而已。

3

有时,万能胶一边下棋,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他的女人。

这倒是我非常愿意听的,多少也起到一点儿调剂紧张气氛的作用。他说他的女人很乖巧,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许多男人羡慕死他了,说他讨到了这么乖巧的婆娘。他得意地说,说老实话,这辈子能讨到这样的女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说女人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得简直没法说。还说,他们夫妻和他的爷娘住在一起,还有个崽儿,一切家务都由她来做,根本用不着他动手。每当他深夜下棋回去,她还会起床给他搞点吃的。

我非常羡慕他。他下棋回去,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肚子饿了,只是马马虎虎地吞几块饼干而已。

万能胶晓得我还没有找对象,就向我传授宝贵经验,说,美女姜,你以后如果看到一个乖巧的妹子,千万不要自卑,要像我一样拼命地追,死死地胶住她,妹子哪怕是再傲气,也是经不起缠的。又说,当然啦,在这个世界上,既乖巧又爱你的妹子,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而我的婆娘绝对是这样的女人,你也要找一个像我婆娘这样的女人。如果那个女人不爱你,又有什么意思呢?俗话说,讨坏一门亲,害死九代人。

我没有看到过他的婆娘,也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想,他该不会在吹牛皮吧?况且,吹这样的牛皮也没什么意思。再说,在小小的县城,今日看不到,明天可能就会看到的。而我却急于看到他的女人,如果像他所说的女人很乖巧,那我可以给她画一幅画。至于他婆娘到底对他好不好,却不是一时能够晓得的。

我把画画的想法对他说了。他听罢,一拍大腿,那没有问题,哪次我带她来吧,让你画个饱。

有一回,万能胶果真带着他的女人来了。

我一看,这个女人真的长得乖巧,脸色白里透红,几乎没有一点儿斑痕和皱褶,身高在一米六八以上,比万能胶还高一点,又苗条。她穿着淡花色的裙子,微微地笑着,很迷人。她说话轻轻细细的,似乎还很害羞,像还没有出嫁的妹子。当然,夫妻相比起来,万能胶就大为逊色了。所以,我一直没有想清楚,万能胶到底是凭什么手段追到她的?难道就是一个胶字了得?我也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她,如果能够早早地画一幅画就好了。

我泡了两杯茶,叫她在竹椅子上坐好,然后开始画画。万能胶坐在床边,一边喝茶,一边得意地说,美女姜,你看她的眼珠子哎,啧啧,像井水一样清澈嘞。或者说,你看她的脸色哎,像红艳艳的桃花开在上面嘞。或者说,你看她的嘴巴哎,像不像红红的小樱桃呢?万能胶不断评价婆娘的美色,好像是头一次看到他的女人。

我忍不住暗暗发笑。

万能胶看着我的画,激动地说,美女姜,真是没有想到,你画得这样好嘞,真是活灵活现。哎呀,你看你看,慢慢地味道就出来了。他站起来,情绪激昂地说,你这张画,肯定在省里能获奖的。不获奖,我不姓万。

跟他的激动和兴奋相比,倒是他的女人显得很安详,很温婉。阳光从窗口偷射进来,静静地铺在她的脸上,使她更加光彩夺目,妙不可言。看到万能胶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这个女人也只是间或充满爱意地瞟他一眼,轻轻地说,哎,你就少说两句吧。

那天,我整整画了一个下午——也是万能胶跟我在一起时唯一没有下棋的一次。我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第一次画模特。

那天,到他家里吃饭,他一边频频地劝我喝酒,一边兴奋地说,美女姜,我说准了吧?我就说一定会获奖的,这个金奖是跑不掉的,哈哈。

我点点头,说,是呀,借你吉言。

我发现,他的女人对家人真是不错,很贤惠,不声不响地把丰盛的饭菜摆上桌子,又不断地给他们夹菜添饭,还给我和万能胶添酒。我认为,万能胶这个家伙,一辈子是够幸福的了。看着他虚弱的老娘,我既同情又想笑。这个万能胶,每次偷偷地到我那里下棋,总是把他老娘当作挡箭牌。

我跟万能胶下棋的历史,竟然达五年之久。

其间,我找了女朋友,叫范蓝。她模样长得不怎么样,性格却非常温柔。万能胶看到范蓝之后,当面没有说什么,还假装笑眯眯地跟她说话,等到范蓝不在时,他就极力地反对,严肃地说,美女姜,我说的话你怎么听不进去呢?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那样的女人,也太对不起观众了。再看她的姓名,范蓝范蓝,谐音是什么?就是犯难,兆头不好。以后在生活中,她会让你为难的。对于你的事业,她可能是一个绊脚石。我说的对不对?你看我婆娘的姓名多好,张彩彩,多喜气的名字。

万能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而我自有主张,当然不会听他的屁话。为此,他忿忿然地说,好,你不听我的,以后要吃亏的。

有时候,我和范蓝要占领我这个小小的天地,而万能胶的习惯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很可能是他看不起我的女朋友吧——居然照来不误,一点儿也不顾全大局,所以每每坏了我的好事。每次来,他必定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敲窗子,小声地说,来一盘,来一盘。所以,经常搞得我和范蓝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盘都搞不成,弄得范蓝很有意见。

他却像瞎了眼睛,一点儿空间也不留给我。

下棋时,他仍然像以前那样认真,有几回,竟然站起来,拍桌打椅,怒发冲冠。

有时,范蓝也坐在一边看我们下棋。如果他发脾气,范蓝吓得心惊胆战的,赶紧躲了出去。范蓝甚至埋怨我,哎呀,你怎么跟这么个人下棋呢?

我宽容地笑笑,说,没什么,他就是这么个人。

4

后来,我调到了长沙,跟万能胶没有什么联系了。

有时闲下来,还真是有点想念他。不晓得我走之后,他上班时偷偷地溜出来跟谁下棋,或许,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大桥下面了吧!如果我没有画他的婆娘,继而没有获奖,或许我仍然呆在那个小县城。可以这么说,万能胶应该算是我人生重大转折中的贵人。

多年之后,我到大山写生,路过那个县城时,我想看看他,诉说多年来的想念,或下下棋,重温棋盘上的风云变幻,却听说他已经死了。

我惊讶不已。

再仔细打听,原来万能胶得了肝癌。当时,人瘦得像一把枯草,在医院拖了三个月就去世了。去世前,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如果他死了,他的婆娘和崽儿怎么办?听说,这是他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因为他们夫妻一直跟爷娘住在一起,没有分家,所以,他坚持在临死前分家,宁肯负爷娘,也不负妻儿。面对快要见上天的人,伤心的爷娘还能说什么呢?迅速地分了家,包括房子、存款和家具等等。

更令我惊讶的是,他死后不久,他婆娘马上就出嫁了。那么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另外找个男人是不困难的。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当然,女人要改嫁,也不是不可以的。她竟然坚决不愿意带崽儿下嫁,把崽儿留给了万能胶白发苍苍的爷娘。

还听说,把万能胶从医院拖回来时,暂时放在单位门口的水泥地上(那时还没有火葬场),枯瘦的身上盖着白布,情景十分凄惨。一直到晚上,单位才派人架灵堂,办丧事。

我那间破烂的小屋还在,床铺还在,暂时没有住人。屋子里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留恋这间曾经伴我走过许多时光的小屋吧,也许是我那天有点疲倦了吧,我拿来几张报纸,垫在铺满灰尘的床铺上,想稍稍地躺一下。后来,竟然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我梦到自己很气愤,居然撕毁了那张女人画,并把它塞进炉灶烧掉了。当我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发呆时,突然听到万能胶在窗外轻轻地喊,哎,来一盘,来一盘。

我猛地睁开眼睛,声音消失了。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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