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卫位置上的探险:徐迟1930年代诗歌的艺术个性
2014-11-17罗振亚
罗振亚
不论是鲁迅在《〈十二个〉后记》一文中所说的“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还是孙作云在《论“现代派”诗》一文中认为的“现代派诗中,我们很难找出描写都市、描写机械文明的作品”,都是很难让人信服的。如果说鲁迅的文章出自现代诗派崛起之前的1926年,仅仅忽视了郭沫若等人零星都市诗的存在,尚可理解,而孙作云的文章发表于现代诗派已过鼎盛期的1935年,却否认都市诗的存在,则明显是与历史真相相隔膜了。
应该承认,都市诗从未领略过主潮的殊荣,但作为诗的类型之一,都市诗的历史却与都市同龄,即便在三十年的现代诗史上,也耸立着一道迷人的风景线:从郭沫若、李金发、卞之琳、陈江帆、罗莫辰,到艾青、袁水拍、唐祈、袁可嘉,都做过出色的都市诗表演,尤其是1930年代现代诗派中最年轻的徐迟,更以诗集《二十岁人》的写作,成为都市文明、都市体验最热烈的歌唱者,在诗坛上刮起了一股年轻、有力的“都市风”。
回眸现代派时期的徐迟诗歌,我发现与对诗的社会意义重视相比,他更忠实于艺术。他深知艺术的天职在于创造,所以只要可能,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创造与突破的机遇。正是这种创作态度,保证了他的诗以殊于他人的审美态势,进入了现代诗歌实验中最前卫的位置。
诗人凭借什么看家本领在诗坛一领风骚?看一下诗人类乎自画像的诗《我及其他》也许会找到一点答案。
我,日益扩大了。
我的风景。我!
倒立在你虹色彩圈的IR IS上
我是倒了过来的我。
这“我”一字的哲学啊。
桃色的灯下是桃色的我。
向了镜中瞟瞟了时,
奇异的我,
忠实地爬上了琉璃别墅的窗子。
我安憩了——或是昼梦吧,
我在深蓝的夜网中展侧。
于是,在梦中,在翌日,
我在恋爱中栽了跟斗。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已日益扩大了
它并非无意义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诗中之“我”被无限扩大,仿若宇宙的主人,上下左右自由翻滚,显示出诗人的天性率真、无拘无束,完全是个美化、浪漫化的自由之子,正是这种心态使诗人顺利地走向了诗人之路。那时徐迟的诗兴勃发不同于戴望舒、何其芳、林庚等现代派诗人,先有古典诗词功力,即便走向象征主义后诗中仍充斥着一个古典的灵魂,而是借助外文水平的精湛,一开始就迷上庞德、林德赛、桑德堡等外国诗人,引发了自己的创作。由于诗人个性的狂放不羁,由于诗人直领西方诗歌熏香,由于诗人自南浔的书香世家到燕京的文化沙龙、上海的同人交往,从未离开过文化人圈子,更由于诗人在诗学主题开拓上常钟情于少年生命勃发的渴望、新鲜都市生活的体验,注意玩味一种感受,所以徐迟的诗最多挣脱束缚的野性自由,最少民族传统的古典元素,诗性空间里弥漫着强烈的现代风与十足的“洋味儿”,从而也最具前卫性。这种前卫性在以下几方面中有所体现。
一是在诗语选择上力避墨守成规,刻意冲击语言的惯性模式,似信手拈来自由随便,又奇峭陌生,跃动鲜活。不说《轻的季节》中“栽下着我的恋了”这虚实搭配的经济含蓄,不说《我及其他》书写方式的花样频出、惊人越轨,也不说《都会的满月》、《繁华道上》冒险地将罗马字与分数写入诗中,单是一些词汇、结构的排列就欧化得令人不解,奇峭得让人瞠目。如《秋夜》:
秋夜,雨滴总,仿
佛是,是春夜雪溶泻的时候的滴水
我的年龄的思想。
急骤发展的语言框架本身已造成一些诗意空白,“仿佛”一词的断句破行排列法更是少见的大胆尝试,既突出了诗歌陌生感,又外化出雨断续滴落的形态。它与《我及其他》一样都有一种立体主义倾向。上述探索尚可理解,而像《MEANDER》这种所谓的“现代的词藻”则太费解了。
图案
Χ
M EANDER是我生活的日常中的恋爱了呢。
缺了M EANDER的青天,
我对M EANDER怀恋………
它欧化自由过了头,题目即用外文,正文又文白夹杂,中外文混用,词句间跳跃太急,阻碍了情思传达,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而生畏。看来语言创新也要有度,过度即失败了。
二是同位对应于迷茫躁动现代情绪的现代意象,与象征、暗示、自由联想等现代性手段遇合,赋予了徐迟的诗一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难以确定的隐形美。施蛰存在《现代》四卷一期的《关于本刊的诗》中说,现代派的诗,“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场,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zz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甚至连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徐迟的诗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如《都会的满月》:
写着罗马的
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ⅪⅫ
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
古典文人钟爱不已的明月已发生变异,不再是夜空中的王后,它与齿轮、时针、摩天楼、街灯、匆匆的行人及影子等纯然现代都市意象杂糅,其构图本身即像有的论者所言,具有了一种反讽意义。如果说该诗侧重都市自然意象的展现,那么《春烂了时》则以社会意象寄托情思,爵士乐、蚂蚁与失业者伸出帽子“布施些,布施些”等疯狂或破败意象的摄取,已渗透着诗人的批判意向。徐迟曾沉迷于西方的意象派、象征派,还写过专文《意象派的七个诗人》、《〈荒原〉评》等,介绍庞德与艾略特等诗人,所以他诗中的意象多与象征、暗示关联,如《微雨之街》中的雨,既是自然之雨,又象征着诗人的心灵之雨,微雨之街也是一个象征。《火柴》也具有现代艺术倾向。
男子是这样的多啊,
反正,是安全火柴的匣子中,
排列着队伍呢。
蠢蠢然一次一次地燃烧着,
而又一根一根地消失了。
“火柴”与男子契合,已超出简单比喻的层面,既可看做意象,也可说成象征,还可解为象征性意象。至于说火柴一次次燃烧又一根根消失,是说对青春之爱一次次渴求又一次次失败的悲凉,还是说渴求爱又怯于爱的无奈自嘲,则难以说清。
如若徐迟诗歌的意象艺术仅止如此也就不足为奇了,它还提供了重动感与色彩感的新质。作为工业文明的歌唱者,徐迟的诗情也如同都市一样膨胀,骚动着新生力量。《二十岁人》从植着杉树的路、网球拍到歌者、烟的意象弹跳,将年轻、康健又明亮的青年形象由远而近地推到你面前。《一天的彩绘》从草原到动物园、咖啡座、海滨、音乐会、大街、街巷、公交车,视点的频繁闪跳流转,就是作者思维线路的运动过程,一个个电影镜头似地闪烁,既凸现了都市工业文明的力度与速度,又表现出抒情主体与自然之女“她”那种兴奋而疲倦、激动又紧张的都市心态。这种意象携带的心理动感,为徐迟诗歌输送了一种“二十世纪的动的精神”,一种摇曳妩媚的风姿,因为“媚就是动态中的美”。
徐迟诗歌的意象不仅有音乐的流动,还因受用色彩呈现情感的美国诗人维琪·林德赛影响,对意象的色彩、光线把握异常绝妙,有种绘画般的凝定,《轻的季节》、《夜的光》、《六幻想》、《七色之白昼》等都体现了这一特征。如“雨,从灯的圆柱上下降了。/蔷薇之颊的雨/蔷薇之颊的少年人”(《微雨之街》),仅三句,即可看出印象派绘画的神韵。前一句写雨被缩小成一束束眩目的光线,意象简洁优美,耐人寻味,后两句则写出蔷薇色的灯光照耀,染红了雨,染红染醉了少年寂寞心和漂亮脸的色调光线,美不胜收。《七色之白昼》将白昼之光的眩目七色的分解与单一朦胧白色的融和,表现得令人叹为观止,借助七色板的神奇调弄,将美与爱的思想揭示得辩证又独特。再如“乳色的三月/流荡着了呢//桑葚在浮动着红色了/野鸽子,伴着野鸽子/从水中的白云里飞近来//褐色的桧木的桥栏杆/单恋着/那悠然而逝的水波”(《桥上》),这无疑是幅浓淡相间、疏密有致的色彩图画,不必言情,其间已含“感情的韵与旋律”。乳色、红色、白色、褐色轻淡地呈现在画布上,造成一种清丽、恬静、闲适的气氛,与兰波等象征派诗人对色彩的重视殊途同归,色彩与意象的调配增加了诗的美感。这些色彩即思想的成熟诗作表明,徐迟堪称设色的妙手。
徐迟对意象艺术的讲究,将诗歌推向了现代化前沿,推向了充满灵性又奇崛的领地,单纯又复杂,透明又朦胧。
三是想象与幻觉的跃动常将诗带入似真似幻的意境,含蓄隽永,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在内视点的诗歌艺术中,想象是诗的翅膀,是创造力的保姆,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歌。徐迟具备这种想象力,他的诗中结满了剔透的想象珠玉。如《恋女的篱笆》:
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
当你羞涩一笑时,
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
……
如今我记不起你眼眉的一瞥,
只有我伏着窥视过的篱笆,
我记得开放在上面的有一朵黄花。
将恋人的头发比喻成紫竹篱笆,将恋人颜面比喻成整个人家,恋人的一笑也就化成了竹篱上的一朵花儿,这异想天开的神来之“比”,将恋人那种小家碧玉的美和盘托出,真亏诗人想象得出。《都会的满月》将天上的月与星想象成钟表的铜齿轮与周围的十二个罗马星,天空犹如一架自鸣钟,摩天楼的尖顶像是钟塔,纯都市化的感觉想象,使月、钟、灯浑成一片,难分天上人间,贴切又漂亮,既有象征性的整体贯穿,暗指多于实叙,又有朦胧的理趣,形象大于思想。再如《隧道隧道隧道》:“我,掘隧道人,/有掘隧道的下午的,夜的……我只是掘着隧道而已/不及黄泉,毋相见也……她掘了一条隧道,/我掘了一条隧道……可是,我却不知道/这宝贵的矿床的剖视图上,/两条隧道是否相见呢?”把给情人写情书喻为掘隧道,已很新鲜,而隧道的“弯弯曲曲”及“不及黄泉,毋相见也”,又见出初恋情节的婉转隐蔽,对渴望情感沟通的执着。
林德赛的影响辐射,使徐迟常进行幻觉想象,骑着幻想的金鸟“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在虚幻境界中自由翱翔。《七色之白昼》即幻觉织就的华章,在午梦的框架中融合幻觉与现实、七色的白昼与单色的雾等对立性因素,一切都在幻觉中进行。再如《六幻想》的几段:
你幻想秋郊的半棵树,
幻想半棵树的吐露:
“风不刺人,阳光和暖”;
是宜于恋人郊外行的气候;
正允许了恋人们的手攀住恋人们的腰
如秋水攀住秋桥
……
幻想一下我们在稻中央,
你也是;
幻想我们在稻中央的秋之吻;
秋之吻是甜的,
因两人皆是丰收之年的
熟透的果实。
六幻想
邀约你到秋收的稻田去。
诗人在《〈最强音〉增订本跋》中说,“我认为只有在战争之后,我才可以再歌唱‘明丽之歌’,雪的幻想,云的幻想,草原、动物园、音乐会的幻想,秋收的幻想与多幻想的少女的幻想”,足见诗人的幻想之多。整首诗即是借向恋人铺叙幻想中的秋景的美丽,调动恋人的情趣,暗示一种含蓄又深沉的恋情,既构成全诗的幻想,也给人以无限的幻想,“半棵树的吐露”似向恋人表白赤子之心的情状,“最后的一张叶子的残落”如向恋人暗示青春易逝的思想,可以说,幻想是该诗的生命,没有幻想就没有该诗。这种幻想常使诗人妙笔生花,在不羁的跃动中营造出轻灵的亦真亦幻的情调,以实有与虚拟的交错增添了妩媚和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