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农具
2014-11-17杜怀超
◎杜怀超
耧
耧总是远距离地躲避着我。虽然我们之间并不陌生。因为我曾与耧有过一面之缘。我与耧的距离,是大地与我的距离,还是时间与我的裂隙?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耧的解读与追寻。
我时常在黑暗中想象她那刚毅坚硬的背影,褐色的素朴中似乎总有一种铁质在支撑着。静默的时间钟摆里,我听到一种划破泥土的声响,似锋利的刀锋划过雪白丰腴的皮肤,脆生生地,夹着生命的呼唤。那是古铜色的木质耧与冰冷的铁器在时间的水面上,剖开人类缓慢的竹书?沉重的大地课本啊,也许非耧不可。
回首前尘抑或往事,耧,叫耧犁,也叫耧车。《通俗文》里说:覆种叫耧,又叫耧犁,其铲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蛰伏在旷野的深处,种植着岁月的歌谣。她主要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铧等组成。耧是个心思复杂细腻的家伙,她没有锄或者镰刀等农具们单纯、豪爽。在耧的身上,许多深邃、隐藏纤毫毕现。她可以代替许多农具干活,甚至包括人,把许多劳动从自己的手中解放出来。或许这就是复杂的使命。在收获的时间水面上,抛头露面的是耧,水下是镰刀或者锄。农人用过镰刀、铲等农具总是很不心疼地一抛,而耧则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剥落,露出内心的光芒来。
据东汉崔寔《政论》记载,耧犁是西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所发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这种耧犁就是现在的三脚耧车。耧车有独脚、二脚、三脚、甚至四脚数种,以二脚、三脚较为普遍。王祯《农书·耒耜门》记载,两脚耧的具体结构为:“两柄上弯,高可三尺,两足中虚,阔合一垄,横桄四匝,中置耧斗,其所盛种粒各下通足窍。仍旁挟两辕,可容一牛,用一人牵,傍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自下。”而韩琦则在《祀坟马上》中曰:“二茔逢节展松楸,因叹农畴荐不收。高穗有时存蜀黍,善耕犹惜卖吴牛。泉干几处闲机硙,雨过谁家用粪楼。首种渐生还自喜,尚忧难救赤春头。”“粪楼”,即“耧车”也。
历史难掩耧的光芒。耧在历史的阡陌上留下太多的记忆与折痕。她的每一滑动,都是在大地的肌肤上播下生存的希冀。从粗糙简单的犁铧到复杂的耧,人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前行的代价注定要用人类自身的劳作来推动的。耧的出现减轻了人力劳作的痛楚。特别是三脚耧在乡间多见。耧不仅解决了土地的翻耕细碎过程,还一次性地三次播种。分行的播种更有利于种子对阳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劳作。木讷的耧居然还深裹着科学的细胞,艺术的因子。这充满原始与气力的机械,居然在种子与阳光里留下缝隙,给雨露和风一些气息。
耧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赫然解释为一种畜力播种的农具。耧的对象是牲畜,可是那驾驭着耧者,有几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风雨里在晨曦中在残阳里低头前行的农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却凌驾于人。从耧时代过来,我惊异于现代人的生存环境,今天的人们已经可以不着一点儿土就可以实现颗粒归仓。在庄稼与粮食之间,距离已经被科技铺平了。这是可喜的事情,毕竟人类向前迈进了一程。但我依稀感到一丝喟叹,有一种冷漠的感觉在其间弥漫。昔日劳作虽苦,但人与耧,耧与大地是血脉相连,血水、汗水、泪水融为一体,大地的温度、耧的温度也是人类的温度。而现在,站在都市的高楼上,看着远天远地的旷野,我看到莫名的寒冷丝丝传来。
我没有使用过耧,因为父亲看不惯童年的我对大地的笨拙,无法在大地上种植下种子,或者对于大地与庄稼的活计,父亲对我不放心。在他看来,这是非常神圣与严肃的事情。一季庄稼坏掉,那一年的收成一家人的口粮也就担忧了。如今再见到也只是在乡村旅游中看到静止时光里的耧,早已落满尘埃,使耧的人也化作尘土。纵然这样,我还是从满脸灰尘的耧上,看到她昔日与农人一道,在大地的舞台上上演着与旷野的肉搏战的一幕。农人肩膀上勒着沉重的绳索,上衣早已抛开,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时光。清冷的晨曦从天边喷薄而来,丝丝缕缕地,给大地披上温暖的外衣。农人赤裸着胸膛,赤裸着暴起的青筋还有憋红的脸庞,坚韧地拖着耧前行。一步一滴汗水,一步一个太阳,沿着种子一并种植在大地的深处,麦穗、稻穗甚至鲜艳的红高粱、整饬的玉米,哪支金穗不是耧在岁月深处的孕育与点化?一粒粒果实,烙印着阳光的元素,闪耀着惊人的汗水。农人哪,在抵达秋天的路上,如何越过季节中的沟沟壑壑?一只耧,一位赤裸着上身甚至灵魂的农人,还有几粒时间与生命孕育的希望?在与泥土最赤裸的对话中,从简陋地劳作里博取了生命枝头的果实。这是耧的生活,也是农人的生活,从根本意义上说,这是农人艰涩的生存。生存简单的搭配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火焰,充满着血色的光芒;是汗水与泥土的歌,是肉与耧的诗,是灵魂与时间的画。活得赤裸,活得纯粹,活得硬气,活得艰难,活得也伤痕累累。
我很乐意从情感上探讨旧时代的耧。固然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想当年农人把握耧的瞬间,是心存感激的,在与泥土的战场上,多了一位沉默而又体恤的战士。只有耧懂得农人与旷野的艰涩。耧来了,与农人站在一起,对抗生存。所以,我们与耧是血脉相连的,无论木质的还是铁质的耧,都会传递着一种秉性,一种精神,一种蕴涵着生存意义上的隐语,木质的火焰与铁器的坚硬是如何在泥泞与沉重中制服赖以生存的旷野。我或者父亲都无法忘却缰绳下的背影,那躬耕的姿势,力透大地。乡间,每一头牲畜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劳力。没有牲畜的时刻,我们就要经常客串角色,充当牲畜,在旷野上劳作;把力气下在脚下黑色的土壤里,催开季节的萌芽。甚至有时我们还要充当种子,没有希望的种子,耧开的伤痕里,把汗水种植下去,把泪水种植下去,把无谓的力气种植下去,甚至包括自己。生于泥土,当然还要死于泥土嘛!在乡间,耧、农人与大地生死相契,血脉相通。
在农具森林里,我常想着耧、锄等,它们何尝不是农人延长的手臂,从生命的枝丫上截取一段,拿着莫名的利刃,划开大地灿烂的一角,让后者进入,成为大地上方的主宰与飞翔者。飞翔者的快乐里,再也不会感受到那些质朴的农具们,木的火热、铁的冰冷,在火热与冰冷之中,谁会看到曾经的农人披荆斩棘?谁会看到曾经的农人最后的落幕?
我必须为农具说点什么。或者我必须成为农具的诉说者。否则,在沟沟壑壑的旷野里,我无法说出庄稼与农人与命运的秘密,说出一些大地上那些沉默无言的事物包裹着的隐语。对于农人,或许原始的生产工具,烙印着他们的悲欢与伤痛,日子的深浅和黑白。而令人遗憾的是,最后的剧终,只有农具的落寞。一把锄或者一只耧,要伴随着多少肉搏的岁月,最后送客者终是自己,就像今天,在喧嚣之外,农具在静默的博物馆里,间或几个过客匆匆走过,瞬间卷起尘埃。
越过耧,越过农具。火光冲天。农具越来越陷于时间的灰烬,是庄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语者,直到渐渐熄灭,成为废墟。但是,她的背影,他铿锵的昔日终将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脚耧,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撑着人类向前行走。
石 磨
石磨,它最初的名字叫硙,早有人在汉代就起好乳名。
石磨与碾子有区别的,碾子靠压力挤压,而石磨靠的是青黑色的齿,它由两扇圆形石头上下榫合而成。下面那扇石磨固定在一个石制大磨盘中央;上面那扇石磨上沿,凿有两个小洞,洞里套上绳子,绳子用来把磨杠(一根粗细合适的棍棒)和磨结合在一起,借助牲畜、人力等外力推动石磨绕着下扇磨上的轴转动。磨面的时候,倒在石磨顶端的粮食,顺着磨眼流进隆隆转动的两扇石磨中间,纵横交错的磨齿不断转动研磨,越来越碎,最后从磨齿中流出,绕着下扇磨齿落在磨盘上边。漏下来的就是面粉,箩里面的碎粮再放到上扇磨顶眼里,重新研磨,麦子最终变成面粉和麸皮。富裕人家磨面,只磨三遍,穷人家次数要多点儿,虽然面粉粗糙些,总比没有吃的好些。
我对石磨并不陌生,苏北的乡间里依旧保留着石磨笨拙的身影。失去牙齿或者风华的石磨,则像位沧桑的老人,被遗弃在乡场的一角或者被农人当作挡水的石块。这是最后的归宿了。谁看见当初意气风发的滚动?谁看见那挥斥方遒的风采?风知道雨知道,就连天上的云也知晓。只是,万般风云都隐忍在日益粗糙与风化的路上,直到成为乡村农具中的琥珀之一。这悲凉凄惨的场景,则与乡村里那些老人般,在西去的残阳里,逐渐佝偻着身子,直到弯到泥土里,成为一堆凭吊的黄土。而这些石质的农具走后,谁会陷入回忆?谁会陷入血与汗的炼狱里?
背对农具,我们就会渐渐迷失对昨日农具的抚摸与珍藏。走进乡村,面对老态龙钟的石磨,我思索着这来自深山里的石头,经过匠人精心神圣的雕琢,就多了几分神秘与凝重。劳动者?思想者?是冰冷的石头?还是横着的墓碑?一切都在默不作声中。四季风雨,不语,冷暖人生,不言;仿佛乡间的万事万物都笼罩在它那周而复始的轮回里。
而我要说的磨就是需要人力或者牲畜带动的面磨,也就是旱磨(相对而言,磨分为旱磨与水磨之分,笔者以为旱磨是血液流淌出的日子,而水磨是河流浇灌的日子,各有沉重与沧桑的汹涌)。它与母亲有关,与生存有关,碾压在时代的河床上,艰涩与困苦化为齑粉。
村庄东头,在饥饿的深水里,它是一块属于六七十年代的高地,是乡村的磁场。多少慈祥勤劳的母亲愿意在这停留,目睹着白花花的面粉从磨上流淌下来,那雪白的亮光,吸引多少炽热的目光。她们只好使劲地把孩子揽在怀里,强硬地摁着头离开。
那是一间牛屋,黑糊糊的墙壁,瘟烧的气味,土制的山墙上,沾满了灰尘,最有生气的是那扇土窗户,穿进来一缕微弱的光亮。草苫的屋顶内,依旧是黑糊糊的。石磨就驻守在这里,黑暗中的守望者,等候农人?等候那饱满的麦粒?还是守望着乡间的收成?它的冷清就是庄稼的歉收?它的忙碌就是田野的丰收?石磨的脸庞是模糊的,走近或者远距离地打量,只能感受那蜷缩着的两行牙齿在磨砺着岁月的土疙瘩,把五谷搬入农人的面缸或土瓮子里。
母亲比我更渴望。父亲是生产队里最吃力的人,他把土地当作黄金劳作,白天夜晚搭上命里的勤劳与挣扎,把汗水撒在并不肥沃的泥土里。父亲无言,没有文化,不会对着苦涩的日子说出什么,即使成家时,守寡的祖母只能给予我父亲一间茅草屋。父亲的回答只有双手还有血汗,只是那血汗里还有母亲的含辛茹苦。
父母很疼爱我们,在那贫穷与饥饿的岁月里,他们只有一句最朴素的话语。每次走过磨房,母亲幽忧地抚摩着我说,等过年了,娘磨面蒸糖馒头给你吃。我和母亲的目光都很长,长到走了很远还丢在那间黑屋子磨房。
磨房是教堂,是一座没有牧师的教堂,没有诵经声和喧哗的时空。饥饿的时候,总喜欢幻想那白花花的面粉从磨膛里溢出来,像小溪,像瀑布,渐渐地,一座座雪山耸立着。我大声呼唤着母亲,面粉要漫了啊!母亲总会走到我跟前,用枯瘦的手掌抚摩着我,叹息、忧伤。我知道,麦子离我很远,母亲离我很近,饥饿也离我很近。离我最近的是血、肉,还有身上稚嫩的骨。
严冬迫近。母亲检查了家中的土瓮子,在吃腻了粗粮和野菜的日月里,的确需要那白花花的面粉。母亲破天荒地露出笑容:儿,明天晚上咱家也去磨面。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觉得忽然自己飘了起来,升上了空中,身边有快活的小鸟儿,还有雪白雪白的云朵。那一整天,我手脚都不听使唤,不时地就往磨房去看看,看有没有人家在磨面,明天晚上会不会有人家挡在我们的前面。母亲呵呵地笑,不要那么担心,咱家是约好的。要是咱家有头驴就更好了。驴是磨面最好的牲畜,灵活且有耐力,只要给它一块抹布把眼睛蒙上,它能磨一夜也不会停下来。母亲这么一说,我又有点黯然。母亲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就不重要了。
这是多年前刻骨铭心的记忆,更是我一生里最伤痛与遗憾的夜晚了。那天黄昏时分,我和母亲推着手推车赶到了磨房磨面。没有牲畜,母亲就自己充当,缺乏营养的瘦弱身子围着磨台一圈圈地转着,不时把漏下来的一粒麦粒拾进磨膛。然而,我不能饶恕自己的是,那夜我竟然睡着了,在磨房的草垛上。当我醒来时候,母亲已经快把磨膛清理干净了。白花花的面,宛如屋外漫空飞舞的雪花,都踏实地躺在母亲精心准备的布口袋里,似乎一冬天的寒冷都收拾干净,剩下的就是温暖的春天了。临走时母亲还特地给磨膛里留下不少面粉,让我大惑不解。多年后我明白了,这是母亲对石磨特别的犒劳与敬畏。
今天看来,不就是一只石磨?需要那么苦苦地守候与忠贞的敬畏?它和那些粗重而笨拙的石臼,米碓,土砻等一样,是石头家族的“兄弟姐妹”。它真的有那么沉重与神秘?在农家的屋檐下,占据着极其神圣的位置。逢年过节,父亲总要嘱咐我拿着福字,跑到村头给那皱纹重生的石磨贴上,年迈的祖母还会上香祷告。如今,那笨重的石器在岁月的洗礼里早已消失于远方。可是,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谁又会忘掉心头曾经的沉重与苦涩呢!
在乡村,石磨是大件物什,是日子的守护神。乡村姑娘出嫁,细心的娘家人总要给闺女准备盘石磨。一副簇新的石磨系上红绸缎,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陪着她嫁出去,这已是大户人家最好的嫁妆,寻常百姓家哪里陪得起呢。有磨的人家,就有幸福的日子在守候。生活,就会在石磨牙齿与牙齿的碰撞中得到捍卫。
石磨是母性的,与乡间的女人相依为命地在世间走几十年,直到女人累了、老了,两鬓的黑发成为落下的白花花的面粉,再也迈不动人生的脚步,就永远地歇下来了。但石磨却还在寂寞地转动,不疾不缓地“咕隆隆”。直到也有一天,石磨也老了,牙齿也秃了,再也磨不出面粉来。生命的圆圈也许才有个终点,那走不完的路才有个尽头。它们消失了,可是留给村庄的,是烙印的记忆,是昔日生存与生命搏斗的伤痕。
“磨尽千年沧桑事,寄予满腔忧患心”。石磨,另一种意义上的庄稼缔造者,与豆类、谷物或麦子共一个嗓门,一起哼唱着关于阳光、雨露和农事的歌谣,那沉重的声调里,饱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几千年来,它用慈母般的心思把粮食嚼碎喂养着人类,喂养着那个饥饿的年代。曾经寂寞守卫在乡村一角的天空的石磨,是农人用阳光、汗水和粮食凝聚的农具,它厚实,负重而又历经沧桑。如今,人类长大长高了,还长出了自己的牙齿。人类长出的牙齿是为自己咀嚼,而石磨的牙齿为人类咀嚼。
历史就是用血与生命涂抹的史册。这些笨重粗糙的石器,就是史册最沉重的字脚与音符。在乡间,一盘大石磨就是一座安抚生命与灵魂的大教堂,一尊人类心底顶礼膜拜的佛像,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