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母土上的心灵之约
2014-11-17张翠
张 翠
诗人宋晓杰说过一个特别温暖的词——母土。地域就是一个人身体和心灵安放的母土,对于在精神世界里探寻的诗人而言,母土是诗意背后的底色、灵性与力量。她是老家的月光,是母亲的棉花,是牌坊下流动的春天,是风吹稻浪的秋野……辽西这片热域这片母土自古就承载着特别的文化气质,不仅是地理交通廊道,更是一条文化的诗书之路。生长在辽西地域的诗人不可避免地携带着这片土地的气质与使命、血脉与基因。他们身上流淌着凌河的质朴,也奔涌着海洋的豪迈;既有红山文化的厚重,又兼具走廊文化的开放。他们的诗作像辽西的风一样劲健,像辽西的水一样深情,以心灵之光灼照那些普通的汉字,开掘出别样的情感深度与审美空间。
已在诗坛颇有成就的宋晓杰就是一位有着浓郁地域情结的诗人。在一次访谈中她说:“那些朴素的字、词,就像我故乡湿黑的泥土、遍地清澈的水系、晶莹的稻米、无言的盐碱地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诗里。”她的诗大多散发着芦苇的气息与思想,软而不弯,柔而不媚,呈现出舒朗清秀的意韵、婉约蕴藉的美感以及纯粹的品质,因为她有一颗“草本的心”。“草本的心”当然是长在大地上,紧紧接着人间的烟火、上升的地气和土腥味儿,素洁、踏实、宽和,向上、向美、向善。
我手边《风吹稻浪》这组诗写得很内在,很深沉,却流露出诗人少有的动荡和冲突。宋晓杰是个对时间敏感的诗人,《第一个月》是自己解放自己后意义逐渐显现的过程,第一个月的缓慢、纠结、怀疑,如持续不退的高烧,直到第三十天,才见到天光和清新,才销蚀了疼痛和悲喜,化为日常生活与身体的一部分。这是所有最初时间里的经验和感伤。《喧哗的雨中》是一首可以“听”的诗,割草机的声音、豪雨的声音、电影幕布的声音、火车汽笛声、车厢晃动声、人们说“疼”的声音,在众声喧哗中,在高速发展的时代,诗人愿意“夹在植物和动物之间/被时间供养 被雨水再三漂洗”。
在宋晓杰的世界里,诗歌是从生活土层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或大地上欢快奔跑的动物,它们是她圣洁的宗教,在时间之流里被干净地供奉。虽然人类的命运不可知,虽然诗人也有痛苦、孤独、无奈、窒息、破碎、不平,但诗人仍清凛地追求精神的洁净和灵魂的自足,并对生活进行抽丝剥茧般的研究、思考甚至批判。这在《孤独一种》《星期日的早晨》《星月夜》《学习一个成语》等几首诗中都有体现,这里面的意象少了一贯的常俗、温静,多了一种坚硬、锐利,语词火旺而不失克制,使诗歌现场充满了张力。《风吹稻浪》那一首更是掘进了批判的深度,诗人不单以光着脚丫的语言接着地气,努力让自己成为贯通父辈和儿孙的通道,同时也敏锐地发现这一切也许是徒劳,“三两声犬吠,已把我排除在近亲之外”,所以诗人最终还是相信土地、自然的奥秘智慧,因为一路狂奔的现代化节奏会将人类自身埋葬。这首诗揭示了土地蕴含的伦理与哲思、时间包藏的悖论与意义。
娜仁琪琪格不愧是草原的女儿,她的歌声风骨凛然,一个弱小的女子面对黑暗和逼迫,居然能够沉稳,能够冷静,她微笑的表情和转身离去的姿态,源于上天赐予她的傲骨:“人怎可无傲骨 劈下去 混沌轰然倒塌 这开裂/使白更白 黑更黑 阴暗无法躲藏”。诗人是个天性刚烈、仍有羞涩能力的人,对于那些深谙戏剧性的人,诗人替他们羞愧:“我几乎相信了 那炉火纯青的戏人/他们是深得上天或神灵眷顾的 鬼精灵般/从一场戏很快又进入另一场戏 说假话的能力/无度的赞美 极尽之能事 我在一边替他们脸红 忐忑/那些不安 怎么就长在了我的心上”。她憎恶强权、虚假,喜欢雪、惊蛰、黄河这样的意象,在这样的物象里寄托她美好的情思和壮阔的情怀。
李晓泉的诗像他的名字一样从清澈的泉里直接流出来,叙述性的语言读起来晓畅、亲切、不玄、不累。《惭愧》是首简单清新的小诗,带着几分童趣的调皮:“我的惭愧像一只蜜蜂,亮出了小翅/我的惭愧像一只小羊,低下了头/当我看见一行雁阵飞过了天空/我的惭愧在蛙鸣声中,落满了湖面”。如此真纯的表白引得读者不得不追问,诗人为什么惭愧呢?诗的意旨在最后显露出来:“我惭愧/那么清澈的溪水,那么丰饶的田野,那么美的桃花/在我的身边不停闪现/我却离开了故土很多年”。平平凡凡的物象、明明白白的日常语言在诗人的点化下有了诗意和机趣,诗人背离故土背离美好自然的惭愧之情、面对故乡的忏悔之情、面对自然的虔敬之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丝毫不隔地流进读者的心灵引发共鸣。《通往墓地的小路》是首更具画面感的小诗,表达了对生死的感悟和对故去亲人的思念。《黎明》赞美光给人给万物带来的福音,令人想起《圣经·旧约·创世纪》里那句“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的伟力。
海默的组诗,无论写爱情、写枯荷、写江南还是写雪都氤氲着水汽,带着雨露、雨水、湖水、潮声和泪水,真可谓水润恣肆、万顷碧波。诗人这样钟情于水,与盘锦这座“水城”的滋养是分不开的,诗人到底还是发出了“从此,我哪儿都不想去”的赤子之声。
诗人也许只有两种,一种是技巧性的,一种是存在性的。存在性的诗人把写诗作为一种生存形态和生命状态,本色本原地去表达情思和经验,当这情思和经验能够直指人心且抵达深层的时候,他(她)就是一个好的诗人,比如宋晓杰。记得一位作家说过“在俗世中做人,而不做世俗的人”,诗人可以是世俗生活中的人,诗歌里也可以选择俗常的风物、意象,但却一定要写出诗意的庄严,找到引领人升华的途径;否则容易滑向肤浅芜杂,蹈入平庸沉沦,从而损害诗性,这是诗人创作时应该特别警惕的。
陆兴志《牌坊下流动的春天》这组诗的题材是关于兴城这座古城历史文化向度的感悟与思索,因而地域性更加鲜明。兴城居辽西走廊中段,吸引了众多王者的目光,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无论是这里的磨盘、城墙、牌坊、瓮城、石狮子,还是小男孩、青春女孩、游人,都能激起诗人的历史想象。陆兴志能紧紧抓住其个人生活观感的某些瞬间介入历史,以一个小吟述点,自然而然地勾连出更宏大的生存情境和历史视野。在诗人眼中,诗歌不仅是诗的事,也是思维的事、存在的事,与历史黏连在一起,泛着沧桑而温和的光,亦静态亦流动,亦简单亦繁复,亦瞬间亦永恒。走廊淬火,六百年,不仅留下一座古城,也召唤出这里的诗人。
吉尚泉《静默的路口》也是首很有历史感的诗。山如画,月如钩,烟尘绝。静默的路口看尽了人间的爱恨情仇,也记忆了辽西古道的文明印痕。吉尚泉对时间有一种独特的感受,他的这组诗就命名为《咏叹的光线》。“你说:远处,一定酝酿着突然的雷鸣/爱一个人,感觉不到时间的快、冬天的冷”,这是一个人在遭遇爱情时对时间、对季节的感觉,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时,时间是相对的,世界是静止的。这是一首回忆之作,回忆中的故乡和爱人是温暖直抵内心的。《遥远的母亲》是以时空为坐标来抒写对母亲的思念,母亲的喜悦与忧伤、勤劳与坎坷、梦与笑容,都以遥远为背景浮凸出来。《光阴的黑马》举着轮回的日月,取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留下淡淡的伤感。
赵坤(也想妖娆)《一个女人中年的胡思乱想》凝聚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尴尬与困惑,带着点儿甜味的忧伤,夹着些失落的自嘲以及重回青春的渴望。诗写得很有质感:“亲爱的 你淘气的花拖鞋/扑哒扑哒拐过便条似的小走廊/迎面的热豆浆里有没有看见我/我恐怕 既不是一粒饱满的豆子/也不是热乎乎的水了……”“时光冰凉 这冷酷的清洁剂/汹涌的泡沫将再次淹没我”。尽管时光无情,诗人还是憧憬新生:“亲爱的 请把我还给另外一种生活/一条粉色的裙子或蓝色高跟鞋/现在 我想好了/我要到儿子的摇篮里 安静地躺会儿”。另外一首《这一年川流不息》是一首感觉鲜明、丰富的诗,在密集的意象压迫下诗人自身也很错乱,叹“有生之涯渺茫”,并不知道这一年爱着什么,即将失去什么,幸好每个人的生命里还有回忆的碎片闪光,还有故乡的春天作证。马年春晚有一首歌《时间都去哪儿了》,因其对时间的审视、对亲情的体味而感动了亿万中国人。时间都去哪儿了,是谁偷走了我们的时间?时间确是无比奇妙的事物,暗藏着无限玄机,吉尚泉和赵坤的诗是对时光流逝的别一种诠释。
一方水土养一方诗人。虽说作家、诗人的写作日趋国际化,但那种地域的影响是氤氲在字里行间、沉淀在意蕴深处的。母土的神秘力量传递给诗人,成为诗人创作中取之不尽的原动力和灵感源泉。
辽西出诗人,也出美女。美女诗人们的肉身或如李见心之轻逸,或如宋晓杰之柔媚……但以李见心和宋晓杰为代表的辽西诗人,灵魂里却充溢着一种气节一种壮怀一种劲道一种大境。每个诗人都是一条道路,但他们都与辽西这片母土有着神奇的心灵之约。愿辽西诗人沿着自己的方向,像大凌河水一样奔流不息,奔腾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