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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落在手指尖上

2014-11-17李小坪

椰城 2014年12期
关键词:水井菜园稻田

■李小坪

时光落在手指尖上

■李小坪

我从时光中来,再也无法回到时光中去。那些片断,固执地停留在那里,等待着倾诉一段走走停停的岁月。然后,转身,大步朝前走。也许,我一回头,时间已经白发如雪,那些止也止不住的叹息,一碰就会轻轻的往下掉。

稻田半亩欲语还羞

有仪式感的生长,总是美的,就如那半亩稻田。

初春的风吹过田野,土地醒过来了,车前草醒过来了,狗尾巴草也醒过来了。在农人的吆喝声里,它们一拃一拃地苏醒,一寸一寸地拔节。

是时候播种稻田了,去年保留下来的稻种又要开始在今年的田间生儿育女。那时候的母亲多年轻啊,初春的水田,还有着透心的凉,但她不怕。她像个男人一样在田间地头勇敢地战斗。她将裤腿挽得高高的,白净的小腿肚刚一陷进泥田,就不禁打了个哆嗦,但手里的活儿不等人哪,母亲很快便与调皮的春寒打了个平手。那一块块长满野草的水田,只几天工夫便被母亲的双手抚摸得工工整整。再把放在堰塘里浸泡了几天的稻种均匀地撒在平整的田里,再假以几天的和风细雨,或者是温暖的春阳笼罩,就是伸个懒腰的工夫,稻种就睁开眼睛啦。它们一寸寸、一片片、一节节地长成了大姑娘。再一次给它们搬家,将密实的稻秧扯起来,分插到那远远近近的田里。邻居们你帮我助,嘴里念叨着家长里短,手里的秧苗已经一行行一排排地站成了哨兵。饿了一冬的蚂蟥急吼吼地爬了过来,粘在腿上就下不来,一巴掌下去,打晕了蚂蟥也打疼了自己,嘴里便要咕噜一句:“个狗日的。”

种田真是一种文化,文盲也能将一亩亩稻田绣成花儿。最后一蔸秧苗插好,去到堰塘里洗净泥腿,收工回家。剩下的一段时间,就是施肥,排水,扯稗草。再等风儿一遍遍吹过,阳光一遍遍吻过,鸟儿一遍遍唱过,时间一天天走过,稻子就成熟啦。

在阳光下,在和风里,在鸟声中,在母亲仁慈的视线里,稻穗们缓缓低下饱满的头,踏踏实实地等待一场丰收的盛会。

收割的日子是忙乱的,大人孩子齐上阵,烈日下,汗水和着泥水,贴在身上构成了一幅铠甲。年幼的我在稻田里,装模作样地忙碌,一半的时间拿来帮母亲收割稻谷,一半的时间拿来对付那些蹦跳的虫子。一亩田的稻谷被放倒,一亩田的虫虫们只能转战阵地,去那些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里安营扎寨。

接下来的日子,脱粒,晾晒,进仓。枕着稻香,伴着蛙声。阳光一寸寸矮下,夜晚一点点拉长,一季的收成宣告结束。

春天里播种,夏天里疯长,秋天里收获颗粒归仓,冬天里才能幸福得儿孙满堂。这是稻田给我们的启示录。

多年以后,我打稻田堤边走过,那里已经种上了别的作物,或者是荒草。甚至于有一天,那些亲爱的稻田里,将会种上漂亮的建筑。再没有磨刀霍霍,再没有星夜兼程,再没有丰收的三五斗。时间带着我们一起走远。

偶尔的午夜,一只寂寞的老鼠惊动了那些安放墙角的坛坛罐罐,咣当一响。是那把老镰刀。外婆用过,母亲用过,我也摸过。它正寂寞地蜷缩于墙角,豁了牙,瘪了嘴,一边锈迹斑斑,一边老泪纵横。

菜园在春光里唱歌

一抹峭哨中带着微暖的风轻轻飘过来。是春天了吧。

鸟儿叽叽喳喳,争先恐后。恨不得将春天到来的消息唱成一首诗,吟唱给那些还在冬天里休眠的生命,将他们一一唤醒。哦不,不用唱,那些生命已经醒了,就在风吹过田野,芭芒花开的时候;就在风刮过耳边天籁齐鸣的时候;就在风窜进脚边将火盆的火吹熄的时候。

母亲的菜园,地底下的蚯蚓、小虫,还有去年冬日留下希望的草根,先母亲一步。菜园里热闹极了,它们在彼此嘶杀,又以礼服人,寸步不让,又温温雅雅。谁将占山为王,取决于一颗种籽的落下。

扯草。拢边。掏窝。浇粪。播种。掩土。

母亲平和的微笑。然后期待一种生长。

而那些落荒而逃的生命,比如小虫子,比如野草,它们有更多的去处。乡下的阳光,阻止不了生命的繁衍。去田野,去山岗,去树梢,去溪边,去邻家的菜园,去旧时的梦里。哪里有土哪里便能生长,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物竞天择。它们经常面临迁徒,却又如此幸运,且永不抱怨。那些春光是有温度的,那些土地是有营养的,那些结伴而来又搭肩而去的生命,是可以含笑还乡的。

菜苗呼呼地朝上长,就像我的童年时光。我和猪儿羊儿狗儿一样,我从来无从知道二十年后是什么样子。比如土地永远会是黑褐色的,比如虫儿可以自由地在我的脚边溜达,比如菜园永远绿油油,亮汪汪。我在童年的时光里饱食终日,偶尔打个饱隔,空气中便会荡满青菜的味道。

母亲的菜园越发的肥沃,那些白菜、菠菜、蒜苗、莴笋、大葱和土豆,挨挨挤挤,丰乳肥臀,它们硬是将自己长成了一朵花,一颗树的模样,仿佛地底下有取之不尽的乳汗,牢牢哺育它们短暂而又丰美的生命。

母亲用菜园的青菜,喂养了我,喂养了我的童年。然后将田边的杂草垛了喂猪。猪儿却长得叽叽歪歪,一副不争气的寒碜样儿。

时光渐渐散去,我在自己的路上迎风对雨。我偶尔会去网上看到那些怀旧的老照片,那些可以称之为美味的野菜。并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吃得甘之如饴。那些舌尖上的美味,我已经丢失了太多,走失得太久。我也终于知道一头猪其实用不了那么久的生长,便可以长得膘肥体壮。尽管它们一辈子都没亲口尝过野草的味道。

轰隆轰隆的响声,在乡下的地边响起。母亲的菜园被削减得所剩无几。母亲弯下腰,皱着眉,嘴里会小声嘀咕。我听不见,就是听见了我也装作没听见。周围很安静,不见一只虫子来和我一唱一和。

偶尔会做个好梦。母亲的菜园里,花红柳绿,活色生香。我在童年的时光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在干净的天光里,无忧无虑地生长。终于有一天,我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井边坐着小姑娘

有村庄,就有井。村庄是井的根,井是村庄的眼。村庄在井的关照下渗透进日月,井在村庄的生生不息中便有了生命。

家对面的山坡上,有一股细细的泉眼,村庄的人便将它引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让它流成了一口永不干涸的井。井边长满密实的野草,蓬蓬勃勃,让诺大的井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美人如玉,清澈纯净。村庄的第一声鸡鸣过后,便有哪家的屋里先亮了灯,再接着是接二连三的灯火点亮了一天的好日子。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奔向水井的交响曲,咿咿呀呀唱得欢的是两只晃荡在肩头的大木桶,三两狗吠是两只熟悉的狗狗在热情地打着招呼。听那挑水人的声音,脚步重的是王家的,细碎步伐的是张家的,一个嗝打得老响的是老谢家的。

一天的日子,从吃水开始,家里的缸是满的,一天的日子就算拉开了帷幕。

无处可去的童年,野花野草是最好的装饰品,落在田间的蝴蝶和蜻蜒是知心的伙伴儿。祖母总是叮咛,不要去井边玩,那井太深啦,掉下去可不得了。于是,本来对水井没有太多好奇的我和表弟,便在祖母的一再叮嘱下,义无反顾地去了井边玩耍。吃够了井边的野果子,再用小手捧起一捧井水喝,真甜呀!四岁的表弟忍不住也要和我一样,尝尝井水的美味。可是,井边的石头垫得太高,小小的他够不着,五岁的我便拉着他的衣角,让他俯下身去,想要捧起一点井水来解馋。扑通一声,表弟掉进了井里,看他在井边扑腾,我却吓傻得说不出话。然后一路飞奔地跑回家,躲进了柴垛里。邻居谢叔叔路过井边,才一把捞起了落水的表弟。祖母的巴掌噼哩啪啦地落在我的屁股上,一下子打醒了沉睡在童年里的害怕。

整个漫长的童年,井水在我们的生活里分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与重任。读小学的时候,每到下课时间,一大帮同学就拥到了厨房里的大水缸边,一人一个大饭碗,舀起水来就咕咚咕咚喝下去,拿袖子擦一擦嘴,咧开的嘴角都是大朵大朵饱满的幸福。那些水,都是年轻的胖胖的炊事员从几里路远的水井里挑回来的。挑一趟水回来,得在路上歇上好几回呢。每次看我们喝得不要命似的,她就会假装生气地说:“臭小子,别噎着呢。”

后来,村里有了自来水,井水已是零星几户人家最后的选择。再后来,家家户户有了哗哗的自来水,水井渐被人们遗忘。清晨的浓雾中,再没踢踏的脚步声。时间的转角,你再也看不到那群风一样的孩子,为抢着喝到下课后的第一碗水而拼命奔跑。时间进了又进,水井退了又退。偶尔,会有一只路过的口渴的大黄牛伸出头凑到井口心满意足地喝上几口,朝天再幸福地甩个响鼻。一只狗狗也偶尔来凑热闹,先在井边照照镜子,却在喝水的时候将它漂亮的小屁股撅得老高,它生怕掉进井里啦。时间的荒草掩盖了井口,它的使命便拿来渡畜渡己渡光阴。

冬天的风一吹,水井便掩上了门。

外婆在江湖中老去

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渐次的离开,带走的是一段完整人生,也是一个村庄的故事。

外婆在太阳底下打盹儿。那些老姐妹们,一个一个,急吼吼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很多话还没有说穿说透,许多故事还没讲完。剩下的几个,瘪着嘴,眼神混浊,行动迟缓,思维与表达已不在一个频道。外婆算是幸运的人。八十五岁,神智清醒,表达流畅,在很多关键的时候,还能够指挥她的江湖。江湖一大群儿孙,若没有外婆的一针见血,或是拔乱反正,生活定会多走很多弯路。

六十五岁那年的一天,外婆在稻场边上晒太阳,顺便给我整理上学要带的东西。外婆边唠叨边向地上滑去,我以为是外婆没坐稳。等我回过神来,外婆已“睡”在地上发出了惊人的鼾声。那不是正常时候的鼻息。我吓得尖声大叫。等我们把她弄到床上,七手八脚地让她喘过气来的时候,河边的堤上响起了集体的惊叫声,还有混乱的哭喊声。是做统调工的一个妇女被高悬的一个石头掉下来砸中了。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从此失去了母亲。鞭炮声在河边响起,外婆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她说怕呀。

是挺怕的。那是与鬼神有关又无关的害怕。从此外婆觉得她剩下的人生都是捡回来的,是得了便宜的。她的脾气一甚一日的好起来,很少发火,很少呕气,也不计较什么。这是我日后需要重新认识的外婆。她那么老,却那么健壮。她目不识丁,却说得出很多中听的道理。这很不容易。我带着儿子在城市里左奔右突,多数时候不得要领。她让我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与人。我学着忘记,并且放下。

我继续写着文章,从来不曾丢下。我看书养花,借以养好自己。我努力工作,表面似乎完满。但我在两年前的某一天养了呱儿,父亲和哥哥都反对,并且试图以不准我回家来迫使我放弃呱儿。我骨子里有着顽强的倔强与固执。我不回家,外婆倒是急了。养狗怎么了?呱儿可以听她说一说话。有些话她不会对人说的,她只能对呱儿说。我嘴角一扯,眼前雾气一片。外婆真行,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的孤独。

外婆吃饭的时候已习惯躲在角落里,不做声也不插话,更不会主动去夹上一点菜,她尽量让自己没有存在感。这让我感到难过。生活的变迁她最有发言权,但她弃权不用。八十五岁,生命已经老了。尽管她还可以活到九十五岁,一百零五岁。可那是到九十五岁,或者一百零五岁再去讨论的事情。她觉得现在自己除了吃点饭,晒点太阳,看一看家,好像人生的功能已快丧失殆尽。那只叫旺财的狗儿,是她唯一有信心能够指挥若定的活物。她想再去田里帮她的女儿锄一些荒草,帮她的孙儿挑一点粪土。可是力不从心。很多次,她说她不行了,村里那些熟人都走了呀。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那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人就是她的熟人。阳光从窗户里飘进来,尘土飞扬。外婆坐在那里,缩成很小的一个点。我轻轻走过去,没来由地抚摸着她的脸。那张沧桑的脸上一下子写满了孤独,尽管她和我的孤独不来自同一个出口。

但是只要她坐在那里,日子就是安稳的啊。我不说,外婆也是知道的吧。

“要过年了呢。”外婆坐在那里,安详得像一颗树。

冬天说到就到了。

夜暮降下来,一村的安静,只有彼此的时间构成江湖未来的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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