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豪气:烹虎肉及其他
2014-11-17◎人邻
◎人 邻
一时豪气:烹虎肉及其他
◎人 邻
烹饪的过程,和弈棋一样,高深的厨子先得知道这是虎的什么部位,用何种力道,巧妙而化之。同时,他也得知道那个食用者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用什么样的烹饪方法,才可以相和而不是相克。
1.烹虎肉
虎,毕竟是虎,含糊不得。
自然,这是古代,现代的虎是吃不得的。据说古代的时候,新鲜虎肉要先在泥土里埋一夜,去了虎性,才能吃的。说不如此,人吃了手会发抖。泥土是万物之母,任何凶猛的动物,在大地母亲的胸襟里也会变得温顺的。
这之后,再将虎肉用盐腌制一天。尔后,冷水下锅煮熟。令人不解的是,煮熟之后,要换水再煮一次。难道是怕煮不死吗?
烹制虎肉的厨子什么样子呢?虎肉是偶然得之。真正善于烹制虎肉的行家是极少的。一个普通的厨子,案上搁着一块虎肉,他是会战战兢兢的。
而一个行家,会深深地吸一口气,定一定神,站稳了再说。那块虎肉格外的冰冷,触手就叫人一惊。厨子会凝视许久,他觉到了相持、对峙,无声的深藏的敌意,不屑。尽管只是一块虎肉,它也是充满了杀气的。但那个厨子不能流露出什么,尤其不能胆怯。烹饪的过程,和弈棋一样,高深的厨子先得知道这是虎的什么部位,用何种力道,巧妙而化之。同时,他也得知道那个食用者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用什么样的烹饪方法,才可以相和而不是相克。一个厨子也可以是秘密的高妙杀手,会保留虎肉的燥烈和怨毒,于无声之中,悄然结束那个食用者的性命。一般讲,虎肉性燥,不宜爆炒、滑熘,大都是慢火炖,悄然无声地长达整个夜晚,直到黎明。夜晚,虎是相对宁静的。它的燥性在月光里也要柔软一些。
那个厨子站稳了,呼吸调匀了,才能把那块虎肉(没有任何人敢把一整只虎买回去)慢慢看透,看到虎内心的强悍,和它偶尔的惊慌,甚至是一丝不易流露的绝望、哀伤。他知道他得善意地处置,得有一些温柔的怜悯,以至于敬重。
远古的时候,烹饪的人要祈祷的。“不是我杀了你,而是什么什么……”。但是,现在的厨子站在灶前,默默无语,其实也是默祷一样说了些什么的。能真正看透这块虎肉的人,似乎也是可以看透活生生的虎的。能看透虎的人,岂非仅仅是一个厨子,岂非不是高深莫测的善于审时度势的弈手,岂非不是兼具阴柔和生猛的剑客,岂非不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样的人呢。
厨子还在站着,他要再一次想一想那个最终的享用者。厨子得揣摩透这个人。在这之前,他得最后想一下。
月色浓重的时候,虎肉下锅了。水是冷水,这也是悲悯,不忍惊动那虎雄伟的魂魄。那一块曾经附在“一具生猛”身上的肉,它现在静静的,虎的气息、腥膻的气息依旧浓烈。
2.解牛者
管子有坦,庄子有庖丁。
多年用心,这两个人眼目里,是不见肉,唯见骨头的。
他们的手掌,抚一下牛,牛会无奈回眸的。牛知道这人的手掌,是那么的喜欢它们的骨头,骨头的形状,骨头的位置,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私密之处。即便是极为细小的缝隙,那手掌也熟悉,甚至是更为迷恋的。也只有这样的缝隙,才能显现他们手下的刀子,如何毫无挂碍地闪身如风而过。
毫不显现,几乎就不用力气,刀子如水一样的,恰如其分,如时间圆满的一秒,“嗒”的一声,完成,一切就忽然松懈下来。
整个的屠者,有如抚摸与舞蹈,对毛皮裹着的肉身的格外爱怜。刀子很淡,没有光泽,影子一样,几乎无形,无声。
这痴迷于骨头的,骨头白色的,骨头滑腻的热,而后滑而冷的,于整个世界,已然一无所见。
甚至,他们看见每一个人,都已经不再喜欢他们的表情,甚至是国色天香,他们也只是看见她们的骨头。可是,那没有可能。他们觉得悲哀。他们的技艺只能用于牛。
他们喜欢解牛的快感。他们甚至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触碰女人。
他们甚至没有可能活生生地解牛。他们渴望,他们的刀子准确地在骨头的缝隙游走的时候,刀子、手腕能感觉到牛颤栗的疼痛隐隐传来,越来越强烈的颤栗,也让他们颤栗起来,带来近乎沉醉、欲仙欲死的快感。
解牛,也是理解吧。能有一个人如此理解我们,一直理解到骨头缝里吗?被解着,也许,是幸福的呢。自虐一样的快感,无非不说就是了。
3.炒狼汤
随手翻到洋洋二百万言的《中国古典食谱》禽兽类,赫然见“炒狼汤”一条。该不是那狡诘凶残的狼吧?急忙翻开,却正是。
“炒狼汤”是元人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里记载下来的。忽思慧记道:“古本草不载狼肉,因云性热治虚弱然,食之未闻有毒。今制造用料物以助其味,暖五脏温中。狼肉一角子(指狼腿),卸成事(十)件,草果三个,胡椒五钱,哈昔泥一钱,荜拨二钱,缩砂二钱,姜黄二钱,咱夫兰一钱,右件(古人从右往左书,故言右件)熬成汤,用葱酱盐醋一同调和”。几样调料不大明白无关大紧,要紧的是狼肉居然可食。且书的编者注明狼肉有“补益五脏,厚肠胃填骨髓,腹有冷积者宜食之”。才又一想,又扪心自问,为何不可食。熊可食,虎豹可食,大到鲸,小到蚁,均可食,为何惟有狼肉不可食,且叫人闻之发怵。
其实细一想,人之所以畏惧狼,倒不如说是传说里或实际上狼一代代食人的缘故。久而久之,狼也就确乎有了狼以外的什么性了,人也就越加害怕地远离着。再想,害怕的也只是越来越少了血性的汉人罢了。
元代的食狼者该是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的蒙古人。“风吹草低见牛羊”,若有狼,一刀便了;若狼吃了羊,更该一刀,从不多想。可是真遇上吃了人的狼呢?杀是杀的,可大约总是不肯吃的。
4.鱼肠
什么鱼,并不确定,大鱼就好。比如鲨鱼、鲻鱼的肠子。大鱼的肠子,展开来丈把长,厚实,白润,筋道。直接用海水把鱼肠洗干净了,用盐、姜揉搓,腌半晌。也有什么调料都没有的。
鱼肠,切成几寸长的段,用草叶一包包仔细包好。什么草叶呢?海边腥咸,很远都没有草叶。也许,要离开海边好远,才能找到。草叶也是应该细心选择的,芬芳的气味是必须的。常玉画海边的修长的马,漫步且吃草,似乎海边真的有青草。海边的草,海水浸染、海风吹拂,草叶也是有海盐的味儿的吧?这样的草叶,不需要调料了。现在所谓的调料,草叶、茎秆、果实,古老的时候,不过是某种植物,有些特别味道,人们用的时间久了,慢慢就成了专用的调料。
比如花椒叶,本不是调料,风干、研碎了,卷在花卷里,微微的麻香,真好。这花椒叶若裹在鱼肠里,醇厚的盐的味道里,花椒叶的麻香,染了鱼肠,也是好的。
在海边挖一个坑,燃上干草。待旺火过去之后,将草叶包裹好的鱼肠一一放入,码好,上面再燃一层干草,用土埋住焖烧。海边的土,也是咸的吗?这是极为古老的做法了,和现在的盐焗法(将盐炒得极热,然后将包裹好的食物闷在里面)有相似之处。这也是锅灶发明以前的做法。
据说,汉武帝非常喜欢这道菜。他在海边见到过渔人的这种吃法。想来,汉武帝也是吃过的。
汉武帝以后想起,要吃这道菜,是怎么个做法?总不能在皇宫里,找一块地方,挖一个大坑焖制吧。即便御厨说可以,朝臣们也是会反对的。帝王呀!怎么能吃这样低贱的东西。
从没在哪里见过人吃鱼肠,也许只能暗自怀想了。
也许,这样的菜早已经没有了。
也许,还有。只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5.白瀹豚
白瀹豚,其实就是乳猪。但古人的叫法真好。
这道菜做法奇特,也有些残忍。还在吃奶的乳猪,挑肥一些的。先将水烧至热而不烫。热而不烫,是因为肉太嫩。可这样的温度已经足够褪去乳猪的毛了。然后用茅蒿叶揉擦。茅蒿叶味道清苦,是为了除去奶腥味。然后把乳猪装入丝织的袋子,用醋浆水煮。这种醋浆水是用某种植物的叶子发酵的。醋浆水煮的目的,也是为了祛除乳猪的奶腥味。
煮制的时候,还要将装了乳猪的丝织袋子系上石头。这样的目的是使乳猪一直沉在锅底。两滚之后(看古人的时间,多好),将乳猪拿出来,用冷水冲淋。淬火的功夫似乎也用在了这里,目的是使肉质遇到冷水,迅速收缩,肉质就会紧密。现在的卤制牛肉,要加冰糖,也是为了肉质的紧。
冷水之后,再用茅蒿叶擦洗。再用新的丝织的袋子装好乳猪,改在面汤里煮制。
为什么用面汤呢?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祛除茅蒿叶的清苦。
北魏的记载里面,没有吃这样乳猪所需要的调料。它的腥味是需要调料的。远在一千多年前,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复杂了些。现在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不厌其烦。
现在已经没有哪一家饭馆会这样制作。现在的时间是线性的,线的每一个点都是脆弱的。而古人的时间是混沌的,无边际和休止的。
似乎很多古人都是不怕时间流逝的。比如那些修炼的人,只是自在,管它什么时间呢。
6.生肺
元代的吃法。最好的是山羊的肺。肺要完整,用嘴咂尽血水,凉水浸泡后,再咂再泡,直至没有一丝血水,乳白色为止。
用韭菜汁、蒜泥、醋、生姜、盐和成调味汁,过滤后,装入一种特制的灌袋灌入肺里。肺里面一定要灌满。也只有灌满了才能使里面全部入味。
这道菜,大约是夏天吃的,吃的时候,切成薄片,要先冰镇。元代时候,如何冰镇?冰从何来?我没有读到过这方面的资料,但是我知道冰的原始保存方法。头年冬天的冰,一层层冻到极厚,然后用极厚的麦草苫得严严的。存冰的地方,要选在无风的背阴处。
元代的贵族大约是定都之后,才学得了这样的方法。草原的民族,本是不知道如此使用冰雪的。
夏天,生食这样的羊肺,是为了爽口。
食谱上说得轻松,可是谁来用嘴反复几遍地咂尽那些血水呢?
这是贵族的食品。有这种特殊灌袋的人,不是贫寒人家。
咂尽生肺里血水的人,必然是身份低贱的女人。沉默寡言的女人,为了那些显赫男人爽口的一道菜,耗尽了力气。她们嘴唇苍白,和咂尽了血水的肺一样,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
7.风羊
风羊和别的羊没什么不同,只是要肥瘦合适,太瘦了,“风”出来的羊肉柴(柴指干涩),太肥了,油腻。
制作风羊的羊,不能用水洗。清理干净了,整只的羊悬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要经过一整年的时间,才能“风”好。
这办法是偶然得来的。古时候,没有太多办法保存食物,除了腌制,再就是“风”了。腌制的肉类,咸,口感并不好。而“风”制的肉类,烹制得法,本来的滋味是容易存下的,尤其还另外带了些难以说清的莫名滋味。咀嚼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似乎在保存了肉的本味以外,还有些别致的嚼头。
风羊的吃法,蒸、焖、炒,都是可以的。头年的羊肉,吃起来还是那么新鲜,叫人觉得去年的岁月依稀还在眼前。
也有制法是用绵纸包裹了的,高高地悬挂着。风大一些的时候,悬挂着的羊,微微一动,叫人感觉那羊微微抵着一样,不想动。
风小的时候,羊纹丝不动,只是那风在吹。用绵纸包裹的羊,绵纸没有给油浸透的一块,嘶嘶地响着,似乎是谁在吹着什么。
吹着什么呢?羊是听不懂的,人也听不懂,能听懂的大约是风吧?
风听懂了,就又吹一下。
8.一了百当
元早期,吃法是十分凶猛的。这该是中后期时候的吃法吧。
取生牛羊猪肉共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拣净,捣为细末。另加川椒(那个时候蜀地的花椒就已经很有名了)、野茴香(我不知道什么是野茴香)、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均研成细末。再加生姜十两(十六两的秤),切细丝,腊糟(应是酒糟之类,和现在江南的香糟差不多吧)一斤,盐一斤,葱白一斤,芜荑二两。以上物料用香油一斤炒熟,晾凉后,装入瓷坛封严盖好,随时取用。这是差不多最早记载的炒菜了。
历经生食,煮,蒸,烤,到发明铁锅(之前还有青铜的锅)的炒菜,时间是漫长的。甚至是锅发明之后,蒸煮了很多年,偶然才知道锅是可以用来炒菜的。
元朝人如何吃这样东西呢?没有记载。这样的东西,大约是用来下酒的。
一了百当,这名字怪?不知道是不是蒙语的译音。但这样几个汉字,一,了,百,当,还是洒脱,有点霸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