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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2014-11-17汤成难

雨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旅行箱病区洗手间

◎汤成难

火车

◎汤成难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觉得赵秀芳应该去我们的医院咨询一下,或者,就近在Z市找个心理医生,她的过度热情使我厌恶。

我不知道主办方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听众,只会吵吵嚷嚷大声说笑,手机游戏玩得滴滴怪响,以及频繁去洗手间将会议室门砰砰撞上的——三流听众。当然,我不是在抱怨,因为我也只是一个三流的讲师,甚至三流都算不上。坦白说吧,我只是医院的一个宣传科文员,比很多人知道更多的发生在医院的故事或事故等等。就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一个同事的朋友的表哥的某个领导,邀请我将所接触的工作内容讲一讲,时间不长,一个上午里的两个钟头。讲课并不是我擅长的,但朋友的表哥的领导说了,不要紧,随意讲。他的意思是说,这个活动的主旨并不在讲课,而是别的。

我之所以答应讲课这件事,不全是因为钞票,当然,也有。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我的同事是这么和我说的。我没有憧憬自己将从一个三流的讲师脱颖成一个一流的讲师,而是当我的同事告诉我讲课地点时,才是我决定前往的理由。

课堂上的嘈杂与我的讲课毫不相干,我能处于一个忘我状态之中,像在自言自语,对,自言自语,不停说着,或者叫做抱怨着医院的种种。忘了交代,我是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医院很大,甚至繁荣,收集了这个城市以及周边城市的众多异常人,医院根据他们的异常程度划分为很多区域,从一病区一直到十病区。所以我讲课的内容就是这些。记得有一个女诗人,也工作于某个精神病院,写了很多有关精神病人的文字,她好像很热爱那份工作,而我不能。

我已讲到了“四病区”,突然而至的烟瘾使我暂停下来,我宣布休息十分钟,会议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去洗手间的,接电话的,把口香糖嚼得吧唧吧唧的。这些听众究竟是从哪里集合来的?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超市、大街以及农贸市场,被主办方的传单所吸引来的。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上一口,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寒露老师,寒露老师——”。有人叫我,抬起眼,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或者更老,深刻的法令纹像一对括弧。她叫我寒露老师,使我很不舒服,好像要表示某种亲昵。女人支支吾吾半天:“寒露老师,我,我和您是本家呢,我也姓赵,我叫赵秀芳,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赵姓居《百家姓》之首,所以我对她套近乎的说话方式有些反感。手中的烟已经燃了一半了,如果不能投入地抽完,会使我万分焦躁,我对她皱了皱眉,说:“有问题课后再问吧。”女人满脸的笑容僵住了,括弧收缩起来,然后怏怏地往座位走去。

说实话,我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我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也不热爱讲课。主办方已经说了,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在我讲课之后才是最重要的产品推介,这是最主要的。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完成另一件事情。

我是在火车上给她发的信息,告诉她我将到达她生活的城市。很快手机就响了,她回电了,我没有接,这些年我已经不习惯听到她的声音——万分火急,抑扬顿挫,甚至夸张。她只好发来信息,问我将在这里呆几天?我回了一个字:1。她的信息迅速又回复过来,说她正在西藏的纳木错,不过她会立即回来,见我一面。我告诉她不必了,以后吧。她打来电话,被我掐断,一会儿手机上出现了信息,她说来得及,肯定来得及,她现在就赶往贡嘎机场,然后乘飞往成都的班机,到成都再转飞南京,乘坐高铁,再打半个钟头的士,便能在我离开前到达Z市。她问了我所住的宾馆以及房间号,说明天下午将来这里见我。

我继续讲课,讲医院的一个病人,刚来的时候只住一病区,后来转到五病区了,现在已经住在医院的十病区。我讲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打发时间,但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那个叫赵秀芳的女人又来了,她的脸上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觑着身子和我说话,“寒露老师,”她说,“为什么那个病人现在住到十病区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精神病院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在我看来,人的一生就是从一病区往十病区过渡的一个过程。赵秀芳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开始另一个问题。她说她很难过,她有一个心结,她曾经——我立即做了一个手势,打断她,这样的开场白,很像祥林嫂。我说:“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负责看病,如果有心理上的事情或问题,可以去我们医院咨询。”赵秀芳愣在那里,脸上戚戚。

后来,她在外面转了一圈,貌似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又走过来,朝我笑着,法令纹打开得满满的,她把上半身伏在我的讲台上,这样她就离我很近了,赵秀芳说:“寒露老师,我觉得你像我女儿,咬着嘴唇的时候特别像。”我赶紧端正五官,不希望再给她一个相似的感觉,赵秀芳不停搓着手,嘿嘿笑着。说实话,她的面相很不好,天生一副悲戚的模样,鼻子在鼻端的地方才微微翘起,眉毛很稀,眼睛十分浑浊。她说:“真的,寒露老师,你越看越像我的女儿。”

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这样和她隔开一段距离,她的脸很小,五官长得节约,紧凑地挤在一起,让人觉出一种寒碜。她说她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但我的母亲却不像她,我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她也绝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她有追求,热爱自由,对一切都很不屑,除了旅游和写诗。是的,她现在正在旅游,在西藏,准确地说,应该在西藏飞往成都的飞机上。

我不知道这次是否该见她一面,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里,我们只见过一次,那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很短,几乎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长大似的。她问了我近况,见我不愿意多说,就拎着那只棕色旅行箱离开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和各式各样的旅行箱结伴而行,所以,在我一度理解中,旅行箱便是自由的释义。但这一年里,她突然给我发来几次信息,说很想见我,一日比一日更想见我,好像来日不多似的。那些信息使我暗自发笑,好比她假追求自由的理由选择和父亲离婚一样。

此刻离她见我的时间还有三个钟头,我无心讲课,脑袋也开始出现空白状态,于是要求休息一会,顺便抽支烟。赵秀芳又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拎来一壶水,将我的茶杯注满,然后又站在一侧准备开问。她说,寒露老师,我真的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烟,告诉她等会。她依然站着不动,那副模样使我觉得她有别于其他听众。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立即弯下腰和我说话:“寒露老师,我真的是来听课的,我就坐在下面,那边——”她用一只手指过去,“一排第三个座位。”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大概出于某种同情,我对她说,如果有一些非问不可的问题的话,写在纸上给我,课后我回答你。然后我又抬了抬手,告诉她我现在需要抽完这支烟。

再讲课时,果真看见了赵秀芳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离我很近,她把脑袋昂得很高,好像对我所讲的内容极其感兴趣,间隔还会低头写点什么,当我的目光碰见她的时候,那张脸就绽开了,她时而专注地听着,时而专注地伏在桌上沙沙写着。总之,是一个优秀的听众。

时间终于到了,我也按照那个领导的意思“随意讲”完了。主办方的一个工作人员拿着麦克风迫不及待地等在门外,我站起来,场下再次沸腾,电话铃声络绎不绝。我在接受了听众的两张名片(关于某个品牌化妆品和家具的),和几个听众的合影要求,以及赵秀芳的一张纸条外,便匆匆离开会场。

午饭后,我没有休息,而是坐在宾馆的床上看书,或者叫等待,这个时候,离她约见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我想象着她现在的模样:旅行箱依旧形影不离,脸蛋仍然漂亮着,即使早生的几根华发,也都表示了自由的属性。这十多年里,她肯定跑了很多地方,非洲,欧洲,东南亚。当然,她也跑过很多次父亲的墓地。我不理解他们离婚的原因,父亲从没和我说起,她也没有,或者说,我没有给她一个机会。

这时门铃响了,我迟疑了一下,突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寒暄方式。打开门,竟然是赵秀芳,使我有些不悦。赵秀芳手上挽了一个包,地摊上的那种,她把头伸进来望了望,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寒露老师,打扰您了,我想问问您有没有空?我想和您说说话——”我摇了摇头,说没空。在关上房门之前,又一次强调“我正在有事,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觉得赵秀芳应该去我们的医院咨询一下,或者,就近在Z市找个心理医生,她的过度热情使我厌恶。重回到床上,时间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了,等待让我坐立不安。打开手机,突然出现她的信息,她说露露,对不起,我没有买到飞成都的机票,但是,我买了拉萨到上海的火车票,现在火车已经穿过青海了,很快的,火车真的很快的,很快就能到达Z市,露露,你能不能多等我一天——

我没有回复,而是关了手机打车离开。我不愿等待,别说一天,一个钟头都不愿意。我在火车站买了最快离开这个城市的车票,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睡着了,做了很多梦,但每一个梦都缥缈得记不起来。于是站起来向候车室的书店走去,书店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人很多,书也很多,一直堆放到门外,尤其是一些情感和心理方面的书籍。这个世界怎么了——

突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赵秀芳,她也看见了我,眼睛顿时一亮,我没有搭理,这个时候我不想说话。我看到她眼中的光亮因我的冷漠突然黯淡下去。我赶紧转身,拖着行李箱拐进了洗手间。

坐在马桶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掏出火车票一阵发呆。她——我的母亲,正坐在一列火车上向着Z市前进,而我,将在几分钟后坐着另一列火车离开Z市。小学的数学里经常出现这样的题目,A列车时速多少,B列车时速多少,它们相向而行,多久才会相遇?

我笑了起来,因为我们的列车永远不会相遇。我拉开包,放好车票,突然从包里掉出两张名片和一张纸。打开。是一封信——

“寒露老师,您好。我叫胡秀芳,其实我不叫赵秀芳,还有,你也不像我女儿,只有咬起嘴唇的时候像,但是她和你的名字一样,也叫寒露。我是在寒露那天生下她的,你母亲是不是也是寒露这天生的你?我女儿现在有十八岁了,她和你一样能说会道,她喜欢管我叫胡秀芳,每天晚上和我出去摆地摊的时候,就喊,胡秀芳,你慢死了。寒露不光走路快,算账也快,那时才读四年级,要是我算不过她,她就说,胡秀芳,你真笨死了。有一天,我闹肚子,等我穿过几条马路从公厕回来的时候,也收摊了,一到家,寒露就告诉我她捡到五十块钱。她把一张绿色的票子掏出来给我看,我几乎没想就一个巴掌甩过去了,那么干净的马路到哪捡钱去?那天我不但抽了她两个耳光,还骂了她。我问她是不是偷的隔壁摊上的,她撅着嘴,不睬我。后来寒露就不和我说话了,不喊我胡秀芳,也不和我摆地摊了。有一天,我的邻居摊主向我说起了寒露那晚捡到钱的事情。但我早就忘到脑后了,好几次看见寒露,也没和她道歉,我想小孩子,说不定早忘了。再后来,我看见她在日记里写到这件事,她说,胡秀芳,我不是小偷,你应该道歉,你应该后悔打我。现在我真的后悔了,在我看到日记的那晚,寒露就被一辆卡车撞了,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断气了,脑袋上撞出一个洞,像水开了似地噗噗冒血。她没有来得及听我道歉,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得想死。可是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死。说来也是奇怪,前几天一个姐妹在网上买了东西,打开包装,里面塞满纸,还有一张宣传单。是店主防止摔坏垫在下面的。传单上竟然有你的名字,寒露。我惊呆了,我想起了我的女儿,我想看看这个叫寒露的人,所以就照着地址坐火车来了。你和她一样能说,一样喜欢咬嘴唇,我在下面看得很难受,我多想寒露和我说说话,我就是再想听听寒露喊我一声胡秀芳——”

整封信里都是赵秀芳啰啰嗦嗦地讲述她的女儿“寒露”,信纸揉得很皱,像是中途放弃写了,又被捡起来,好几处字被涂改了,还有水洇开的块状。赵秀芳在信末处写道:寒露,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胡秀芳呢?我突然感到喉咙处有些哽,想起她几次跑来腆着脸的样子,于是迅速走出洗手间。

书店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没有赵秀芳,不,胡秀芳。我跑出来,寻向其他地方。这个时候,广播里提醒我的这列火车检票的讯息,我向四周望去,候车室那么大,那么多人,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于是开始跑起来,向着书店,小卖部,洗手间,以及每一个角落,我不停地跑着,像个陀螺似的。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火车就要出发,我突然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突然间,我的脑袋里好像塞满了火车,那些曾做过的无数次的数学题,又像蛆虫一样地爬了上来:火车从A地开往B地,另一列火车从B地开往A地……两列火车分别从AB两地同时出发……一列火车由东向西行驶,另一列火车由西向东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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