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民国时期旧体诗的发展轨迹与特征
2014-11-17胡迎建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赣鄱文化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二十世纪初,新文学运动兴起,以格律诗作为首要打倒目标,欲以白话诗标榜新诗代替之。激进的人们高喊打倒“孔家店”口号,反对旧道德、旧文化,甚至将汉字也视为妖孽。把旧体诗这一高雅艺术恶谥为“谬种”。
旧体诗这一词语最初出现于《新青年》5卷2号所刊任鸿隽《新文学问题之讨论》一文中:“公等做新体诗,一面要诗意好,一面还要诗调好,一人的精神分作两用,恐怕有顾此失彼之虑,若用旧体旧调,便可把全副精神用在诗意一方面,岂不于创造一方面更有希望呢?” 1919年10月,胡适在《谈新诗》一文中引证己作《应该》一诗后说:“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1](P210)后来有人将旧体诗简化为旧诗。但梁实秋不赞同“旧诗”这一说法,他说:“新诗的发生,在文字方面讲,是白话文运动的一部分,但新诗之所谓新者,不仅在文字方面,即形体上艺术上亦与旧诗有不同处。我又要说,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2]认为新旧体诗实际上是外来的与民族固有的两种诗形式的蜕变。旧体诗并未随着帝制的被推翻而衰亡,相反,它在困境中生存,因应时代而发展,虽然它在新文化运动时扮演了尴尬的角色,却最终能与新诗并存。然而旧体诗的发展轨迹、它的特征与价值究竟如何,则是我们这一代人应做的课题。通过对民国旧体诗作进一步的搜集、挖掘、整理与研究,有利于人们对这一时期文学现状有一全貌的认识,丰富中国文学宝库,完善现代文学史;有利于为古典诗词到当代诗词架起一道桥梁。无视其存在,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一个没有诗的民族是可悲的,一个有诗而不被承认的民族也是可悲的。
民国时期,中国政区尚未有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统一,战争连年不息,内忧外患不断。世界两次大战均发生在这一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接后果是诱发了五四运动;第二次大战,亚洲战场直接发生在中国大陆,影响了中国政局变化。这是一个血溅泪飞的乱世,时代风云的变幻、政治力量的分化重组、学派思潮的多元化、旧文化的失落感,观念的更新,更因战争之残酷、民生之多艰,使得反映社会生活的诗作呈现出变风变雅的特点与意识形态多元化的倾向。旧体诗显示其顽强的生命力,其存在与发展,昭示人们的民主意识、主体意识的觉醒与现代精神的张扬,对社会变迁的思考,对理性与真理的探索;反映了“五四”以来中国人民的觉醒以及北洋军阀统治下黑暗社会众生相;反映了独裁统治下人民遭受的苦难,与革命者遭受屠戮、监禁的命运;反映了日寇侵华铁蹄蹂躏的惨酷事实,中国人民的颠沛流离,更有全民族抗战的艰苦卓绝……
民国旧体诗经历了驼峰状的轨迹演变,由初期的高峰跌入低谷,然后复苏,抗战八年得到复兴,进入其高峰期。
一 民国初年旧体诗流派纷呈(1912—1917)
清末,由于朝政腐败无能,人们迫切盼望变革社会:“提起寰球烘白日,掀翻苍海洗青天”(温朝钟《答王克明》)。在无数志士的努力下,终于推翻了满清统治,迎来民族共和的春天。潘飞声诗云:“重悬日月照山河,新岁新晴入醉歌。一笑陈抟坠驴背,唐虞世界说共和。”(《壬子新岁作》)丘逢甲参加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有诗云:“郁郁钟山紫气腾,中华民族此重兴。江山一统都新定,大纛鸣笳谒孝陵。”(《谒明孝陵》)表达了国人对推翻皇权、共和肇兴的喜悦心情。
此时的旧体诗仍为文学正宗,是文人乐于言志抒怀的工具,而又不似过去的士子,练习作诗多是为了去应试科举。皇权政治的消失,为诗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反映新时代的前景。“共起民军义,重生祖国光”(释敬安《田君梓琴赠诗再迭前韵奉酬》);“雨足万花争蓓蕾,烟消一鹗自回翔”(吕碧城《民国建元喜赋一律》)。这些诗句表达了人们对欣欣向荣的开明社会的向往,虽然随后的时局并非如此。新生代的知识分子,背离传统的封建士大夫的既定人生轨道,从家族伦理关系的锁链中挣脱出来。诗人们认为世界在更新,诗也应该因应社会的发展,别开天地,以新风味、新意境、新格调,反映新追求、新希望、新的人生选择。具有前瞻眼光的诗人们有着开一代诗风的希望。他们在诗艺上或不如遗老,但自有一种蓬勃气象。
朝代更迭后,清官吏中少部分人转入民国政权中任职,不少遗老侨寓上海、北京、天津、青岛等地,还有的退归故里。他们往往哀叹:“故人各各风前叶,秋尽东西南北飞”(赵熙《题石遗诗话后》);“乱余还念惊弓鸟,国变真如失树鸦”(释敬安《俞恪士归自甘肃……俱侨寓沪上,相见各述乱离》);“满腔心事乱于丝,欲挽东君力不支。卦画溪山谁作主,瞢腾风雨竟如痴”(俞钟颖《壬子送春原唱》);“形质虽存非复我,江山信美不如初”(陈锐《次韵再赠病山》)。这些诗句形象表明了他们飘零的处境与凄迷的心境。他们的传统文化素养较高,又有较充裕的时间从事诗歌创作与研究活动,并取得较高的成就。如王辑塘《今传是楼诗话》说到于式枚“侍郎辛亥前绝少作诗”,《晚晴簃诗汇》说到郭曾炘“辛亥后始致力于诗”,即说明遗民们好以吟诗作为晚年生活的慰藉。诗中有相当一部分回忆清朝史事,如《桂堂清故宫词》、《颐和园杂题》、《东陵纪事诗》之类尤多,或惋惜或哀叹,怀旧气息浓重,也有的是检讨清末政治的腐败。他们往往结社禊集,编刊唱和,切磋诗艺,期待诗运的中兴。1912年3月,由瞿鸿禨、缪荃孙、沈曾植、陈三立、郑孝胥、李瑞清、樊增祥在上海樊园成立超社(后重新成立逸社)。诚如陈三立所说:“迨国骤变,大乱环起,四方人士暨生平相识亲旧,类辟地羁集沪上。居久之,无以遣烦忧,始纠侪辈十许人,时时联诗社。”[3](P949)1913年,梁启超在北京万牲园大宴宾客,到会者两百余人。厦门林菽庄在鼓浪屿结菽庄吟社。有的遗老热衷于作诗钟,这种风气在沿海地区,尤其是在上海、福州等地盛行。贵州李独清在《诗钟会》诗中说:“往昔何曾见,近年始创行。可观原小道,适意遣闲情。觚棱悲旧梦,笔砚托余生。仿效多贤达,流传遍沪京。”即说明清遗民乐于采用的这一形式与他们的生活处境、思想感情的关系。这便是所谓的名士风雅。遗民创作与结社活动确实为诗坛带来了痛苦的“繁荣”。亦如陈三立所说:
余尝以为辛亥之乱兴,绝羲纽,沸禹甸,天维人纪,寖以坏灭,兼兵战连岁不定,劫杀焚荡,烈于率兽。农废于野,贾辍于市,骸骨崇邱山,流血成江河。寡妻孤子酸呻号泣之声达万里。其稍稍获偿而荷其赐者,独有海滨流人成就赋诗数卷耳。穷无所复之举,冤苦烦毒愤痛,毕宣于诗,固宜弥工而寖盛。[4](P943)
这一段话委曲而悲哀。陈三立将清朝灭亡、民国兴起视为天纪人伦的灭绝,当然是落后的认识,但他认为内心的凄苦悲愤,可使诗作得更好且更昌盛还是有一定道理。程颂万也有同感,赋诗云:“逊国驱流官,乃复驱诗人。诗狂入海市,奇想包天吞。大声骇寰中,早抉祸富根。小眚惕日月,夙窥生死门”(《五言散文八十韵寄伯严》)。以此或可窥见这一阶层诗人心态。
民初诗坛受清中叶以来诗派影响,崇尚不同,故颇有诗派之遗风。主要有:1.中晚唐派,以樊增祥、易实甫为首,崇尚中唐以后诗;2.汉魏诗派,一称湖湘诗派,以湖南王闿运为首,标榜学汉魏南朝诗。著名思想家章太炎的诗歌主张与其大体相同;3.以江苏常熟张鸿、汪荣宝为代表的吴门西昆派,学宋初西昆体,上溯李商隐;4.清末形成的诗界革命派,其首领康有为、梁启超仍活跃在诗坛,但无复当年豪气,主要传人有金松岑,偏重于浑雄豪宕;5.以崇尚宋诗为主的同光体诗派,流行最广、影响最大。下分三支,以陈三立为首的赣派,郑孝胥为首的闽派,以沈曾植为首的浙派。关于这方面,可参看拙著《同光体诗派研究》(学苑出版社版)。
同光体诗家大多为胜朝遗老,以其纯熟高超的诗艺,能将诗艺提高到新的水平,屹然为一代宗师,为人尊仰。汉魏派中的曾广钧、陈锐,西昆派中的周述,诗界革命派中的潘博都受到同光体影响,改宗宋诗。陈仲陶初从王闿运游,后师从陈三立,自称湘绮叛徒。潮州石铭吾认为潮州一带向来宗唐音,但后来诗人多受同光体影响。据施蛰存、李独清回忆,他们在年轻时都爱读并摹拟过陈三立诗。同光体宗宋诗,乃是为克服诗之肤浅浮泛而力求思致深刻,清末民初文人的心态多是穷愁抑塞,宋诗枯硬危苦的风格,符合这一类人的审美趣尚。胡适也认为“这个时代之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后来胡适、陈独秀发起文学革命,却将摹仿古人当作同光派的病根所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征引陈三立赠沈瑜庆诗“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之后说:“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其实“摹仿古人”正是同光体诗人力求避免的,他们避俗恶熟,搜奇抉怪,便是为了抵制与逃避中国诗的固有意境与模式。胡适虽反对摹拟,但他好以文为诗,何尝不是受宋诗的影响呢?且他认为陈独秀也“是学宋诗的”(胡适《陈独秀与文学革命》)。不过,此派中的重要诗人偏重于将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相结合,体现了渊雅的书卷气。但诗多苦语,哀心所感,多噍杀之音。用典生僻,寓意隐晦,而同光体后学的缺陷在学古而不善变化,题材狭窄,雕琢字词,陈陈相因。汪辟疆在《光宣诗坛旁记》中说:
余尝谓近五十年中,诗家多尚元佑而薄三唐。至陈散原、郑海藏二家出,世之言诗者又不肯诵法苏、黄、王、陈,而群奉散原、海藏二集为安身立命之地。其人既少书卷,徒恃其一二空灵字句、生硬句法,可彼可此者,钩抹成文,已为宋诗末路矣。[5](P565)
这一段话对同光体末流不无贬责之意,因而为民国旧体诗如何蜕变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课题。
还有成立于清末、在民初迅速发展的南社,人数多时超过上千人。他们与诗界革命派有相似处,主张新名词、新精神融入诗中。他们频繁雅集,出版《南社丛刻》。南社以年轻一代人为主,富有朝气,但后来在是否应该学宋诗、是否反对同光体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最终分裂而解体。其主流派是以柳亚子为首坚持宗法盛唐诗歌的一批诗人,试图扫除同光体影响。他们的诗具有鲜明的政治性,以文章节义相砥励,多愤世嫉时,慷慨悲歌之作,但多数诗浅薄,用典用词落入了新的范式。其非主流派而卓有成就的却是黄节、诸宗元、胡先骕、林庚白等宗宋派,他们的诗风与同光体接近,在“思振唐音”的同时,出现求峭健以避俗的另一走向。
各地承前代流风余韵,仍有结社禊集、作诗吟诗的风气。上海周梦坡发起续办春音诗社,参加者有朱祖谋、袁世虎、曹君直、吴梅、陈匪石等。唐素元在上海创立丽泽文社。其它如臧宜生、江石溪在扬州成立冶春后社。云南丽江乡绅结为桂香诗社。1916年在四川泸州,滇军将领朱德、赵又新、陶开水与地方士人结振华诗社。
还有不少诗人对社会与时事予以关注并力图反映到诗中。林纾曾以诗描叙了1912年袁世凯纵兵焚掠北京、天津的事实,其背景是袁氏借口北方不靖而不肯到南京就职却要在北京建都的阴谋。关心国事的传统直接影响了其后刘成禺《洪宪纪事诗》二百余首,留下了袁世凯复辟称帝的丑态,因而传诵一时。
总之,此期间由于流派的众多、思想意识的多元化,传统文化“仅仅剩此一脉”的 “国粹”呈现了短暂的繁荣,诗人如云,诗作如雨。
二 旧体诗从低谷走向复苏(1917—1936)
自1917年起,胡适、陈独秀以《新青年》为阵地,倡文学革命,作白话诗、新诗,视对仗、格律、音韵等为旧时代遗留的骸骨,缺少理性的精神来扬弃传统文化。胡适宣称“要使作诗如作文”,虽不无变新意义,但诗自有其审美本质与范式,并不同于文。这样一些极端、片面的主张,得到大批激进文人的响应,旧体诗骤被冷落,跌入低谷。沈尹默、刘大白原来写旧体,转而写新诗。其时柳亚子、章太炎、严复等人对此持异议,就连孙中山在私下也说过:“今相倡为粗率浅俚之诗,不复求二千余年吾国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诗,而中国已无诗矣。”[6](P23)吐露了一代伟人的远见卓识。
与之对垒辨论的主要有学衡派,主要有梅光迪、吴宓、胡先骕等一批留美归来的学人。胡先骕写了《评尝试集》等一系列文章,批驳胡适,被称为“南北二胡的对垒”。学衡派注重传统的继承,主张会通中西,认为文言文不当革,旧诗不当弃,从社会发展趋势来看,文言改白话乃大势所趋,但旧体诗这一形式并非文言的连胞体,它可以容纳文言,也可容纳俗语、白话词,现代词汇,学衡派对文言与旧体诗一概加以维持,被看作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这是他们招致渴望根本变革的多数知识分子反对的原因之一。他们所办的《学衡》杂志局限于学人之间,经费不足,发行量不大,至1930年停刊。以致吴宓对旧诗命运持最悲观看法,他说:“十余年来,所谓爱国革新之文化运动已使文言书少人读,旧体诗几于无人作。汉文正遭破毁,旧诗已经灭绝,乃吾侪所认为国家民族全体永久最不幸之事,亦宓个人情志中最悲伤最痛苦之事。”[7](P340)
不过,以白话诗取代旧诗并未完全成功,以至胡适说:“白话文学作战十仗之中,胜了七八仗,现在只剩下一座诗的壁垒,还须全力去抢夺。”[8](P448)因为其时仍有不少人执着于旧诗创作,以新材料写新事物,力求使旧诗蜕变创新,以适应现代社会。新词语、俗词、双音节词逐渐进入旧诗中,力争熔新旧于一炉。突出的代表有四川江津人吴芳吉,他认为诗做到达意、顺口、悦目、赏心,便是好诗,诗如借哲学则“愈达其生活之情”。他说:“余以为民国之诗,当有民国之风味,以异于汉魏唐宋者,此格调之不能不变者;处今之世,应有高尚优美之行,适于开明活泼之际者,此意境之不能不变者也。”[9](P2)其《婉容词》、《护国岩词》反映民国初年军阀统治的黑暗现实,心理活动刻划入微,用长句歌行体,体式自由,吸收白话词汇,但也有拖沓累赘、凝炼不足的毛病。有的学者在力图建立新诗形式的同时,对旧诗价值有所反思。1925年著名新诗人闻一多在给梁实秋的信中宣称:“六载观摩仿九夷,吟成鶗鴂总堪疑。唐贤读破三千卷,勒马回缰作旧诗”(《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记以绝句》)。表明他对新诗形式一味模仿西洋文学的不满,而希望回归传统。
1927至1937年,旧体诗走出低谷状态,进入复苏期。不少革命烈士身陷囹圄、慷慨赴死,往往慷慨赋诗,抒发其宁死不屈的斗志,不假雕琢,主题鲜明,格调悲壮,构成旧体诗一道绚丽的红色风景线。在苏区与尔后长征生涯中,一批革命家也写下了一些诗,如陈毅的《赣南游击词》清新俊逸,《梅岭三章》,抒发其坚持革命理想的信念,其一云: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即使断头而死,在地下也要招集旧部,将反动势力剿灭干净。悲壮而刚健,意蕴深沉。
“九一八事变”、十九路军抗战,在中国人心中激起了强烈的民族意识,一大批沉寂多年的诗人蒿目时艰,义愤填膺,重新提笔,出现一大批优秀诗作。东北军奉令撤退关内时,军中书记官李鹤作《九月十九夜军退康平》诗云:“令潜刁斗夜移营,大野茫茫放辔行。万树萧森银汉耿,一天明月马蹄声。”茫茫大野,与急促的蹄声传达出无奈撤军的怆凉心境。马君武在上海《时事新报》上发表的《哀沈阳》两首,言张学良在撤军之际犹与影星蝴蝶跳舞,句如“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在社会上流传甚广,激起人们的愤慨,尽管后来证实此事子虚乌有。常乃德所作《翁将军歌》,热情歌颂19路军翁旅长英勇杀敌的事迹,意气骏迈,将军最后的英勇举动在其笔下尤有生动的集中的描摹:“将军长啸指须发,剑气喷薄如龙浮。乾坤一掷箭脱手,眼底势欲无仇雠 。云蒸雾郁顷刻变,迅流转石雷鞭幽。袒怀白刃向前去,以血还血头还头。长江万里锁废垒,将军立马寒飕飕……”。景与人相衬见妙,有峥嵘飞动,水逝云卷之态。吴宓说:“统观‘九一八’后两年中南北各地叙记国难之佳篇,应以常君此歌为首选。”[7](P349)
旧体诗在潜滋暗长,新文学阵营中一些著名作家重又写旧体诗。鲁迅不少诗沉郁浑成,如《无题》等诗在深受专制之苦的左翼文人们的心中博得了共鸣。妙句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自嘲》);“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无题》)。对敌人金刚怒目,义正辞严;哀故友,谊深情挚,是时代精神搏动下的血泪文字。又如《亥年残秋偶作》一诗云: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首联以对比突兀而起,次句“敢”即“岂敢”意。次联以莽苍阔大之境反衬官员们纷纷逃遁的渺小。后两联写其欲归隐渔樵而不能,因民间已被搜括一空,忧惧而寒噤,末联于哀凉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曲折用意,议论描写融化无迹。
鲁迅还将杂文的讽刺手法运用到诗中,《自嘲》、《二十二年元旦》等诗寓沉郁于打油,冷隽中寓无穷隐恸,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从而曲折反映了一党专制下人民所遭受的苦难。
其时周作人也力创杂体诗。发表在《人间世》上的两首《五十自寿诗》,“寄沉痛于诙谐”。步其韵者有当年从事新文化运动的著名人物钱玄同、蔡元培、刘半农、沈尹默、俞平伯等,反映了在党国文化专制政策下文人不得自由的压抑,不得已而退隐消极的心态。周作人以后陆续所作的杂体诗集为《苦茶庵打油诗》、《老虎桥杂诗》,既有白话诗的通俗,打油诗的味道,又保持旧诗形式,以诙谐为基调,对当代聂绀弩的诗有一定影响。
还有一些坚持写旧体诗而力求写出新思想新境界的作家、编辑。王统照,山东诸城人,曾主编《文学》月刊。有《剑啸庐诗集》,其诗意脉流贯,意境幽峭冷寂。曾以比兴手法起兴,写九一八事变之后的中国:“芙蓉泪落堕秋红,荷花又为嫁秋死……滔滔横流去不回,东扶西倒互颠踬。玄黄血战争食人,抢攘干戈惊怵惕。一寸山河万骨枯,一将封侯万国哭”(《凉夜叹》)。以秋日之萧瑟反衬官场的争名逐利,哀伤凄楚。赴欧途中作《孟买行》一诗,描写了印度人民无衣遮体、食人糟粕、劳作艰苦、报酬菲薄的境地,分析其文明古国所以衰败的缘故与未来的转机,也说明旧体诗能够表达缜密深刻的思路。王礼锡,江西安福人,曾在上海主编《读写杂志》。他努力以旧诗写都市新的动态的风光,其《市声集自序》云:“许多新的事物与思想窜入这时代。如果是一个天才,定能给数千年建筑起来的诗体注入惊人的奇观……感伤是自己的,且现代的,用字是毫无拘束的。文中的字,语中的字,外来语,一切都用。”[10](P558-560)其诗状物写景,生动曲折,新奇活泼。《夜过霞飞路》诗中云:
电灯交绮光,荡漾柏油路。
泻地车无声,烛天散红雾。
丽服男和女,揽臂矜晚步。
两旁玻璃窗,各炫罗列富。
迭窗如蜂巢,纵横不知数。
下有手车夫,喘奔度永夜。
又有白俄女,妖娆买怜顾。
惶惶度永夜,凄凄犯风露。
墙根劳者群,裹草寒无裤。
极力铺陈都市繁华:身着丽服的男女,富丽的商店,侈靡的歌舞,喧嚣的豪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手车夫的急喘奔忙,白俄女子的媚态盼客。后半着重写劳工因失业而露宿街头,曾以双手建造起都市的高楼大厦,而今却成了警察驱赶的对象,揭示“都市如魔窟”的惨虐可怖。
潘伯鹰,安徽怀宁人,曾任《饮河诗集》主编,有《玄隐庐集》,境高语妙,思深意远。他力求继承乐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而与时代相呼吸相歌哭。其歌行体《挽车行》写一客人在天寒大雪中呼车代步,车速极慢,正要发脾气,发现车夫是一疲乏无力的裹头妇女。这位女人诉说她因丈夫病沉,家无粒粮,只好夜间拉车。她凄苦而愤激诉说:“岂无可耕三亩田,来年一战成烽烟。岂无微智业商贾,税则如麻吏如虎。初时哭泣双眸枯,及今心死泪亦无。”欲耕而战事不断,欲商而税多吏恶。自诉其无奈而悲怆的境地,更摧人泪下,情节跌宕曲折,婉达诗人的深切同情,比胡适新诗中的人力车夫形象要丰满得多。
不少地方恢复结社活动,如在南京,中央大学教授黄侃、王伯沆、汪东、汪辟疆、王易等以承担诗学为己任,并常在玄武湖、扫叶楼、鸡鸣寺等地雅集赋诗。无锡国专师生成立持恒诗社、国风诗社、秋水诗社等。旧诗园地有《国风》、《民族诗坛》等。在北平有孙梭等人组织的赓社,诗人们往往在什刹海等地雅集。天津《国闻周报》辟有旧诗园地《采风录》。
三 旧体诗复兴而突现高峰(1937—1949)
自1937年抗战开始至1949年解放战争基本结束,是旧体诗的复兴期。抗日战争是一场大规模高频率的现代化的陆海空立体化战争,其激烈与残酷程度史无前例,为诗人提供了深切体验与前所未有的丰富题材。四处烽烟,哀鸿遍野,因而“骚人无复旧风流”(老舍诗句)。诗人们由身边琐事、个人幽思到写时代的大洪流,民族的大忧患,大奋起,以多角度、广视野反映时局社会。亲身体验国破家亡之恨,感时哀事,注入了强烈的民族意识与现代意识。诚如黄炎培所说:“走上了奇艰极险的世路,家国的忧危、身世的悲哀越积越丰富,越激烈,情感涌发,无所宣泄,一齐写入诗中来。”[11](P5)
四十年代在重庆文艺界,曾开展利用旧的民族文艺形式以鼓舞民心的讨论,这无疑包括旧体诗的形式。郭沫若说:“我觉得做旧诗也有做旧诗的好处,问题在所做出的诗能不能感动人而已。在我的想法,目前正宜于利用种种旧有的文学形式,以推动一般的大众,我们的著述对象是不应该限于少数文学青年的。”[12](P305)言下之意,旧诗在大众中有读者群。讨论有利于解放思想,走出阴影,连过去反对旧体诗的作家如茅盾、叶圣陶、朱自清等也写旧体诗。1938年1月,教育短波出版社出版《抗战诗选》,辑有冯玉祥、何香凝、叶圣陶、王统照、马君武、艾芜等人新旧体诗56首,标志着新旧诗人为共同抗战并宣传抗战而鸿沟弥合,相互宽容。1941年5月重庆诗人集会,决定以端阳节为中国诗人节,宣言上签字的有艾青、王亚平、何其芳、戴望舒等新诗人,也有于右任、汪辟疆、林庚白、田汉等旧体诗人。其时重庆《民族诗坛》、上海《万象》杂志,还有《中央日报》、《扫荡报》、《时事新报》与延安《解放日报》副刊,均刊载以抗战为主要内容的旧体诗。
诗社纷纷成立,雅集与唱和活动的频繁,推动了创作。在重庆成立罗湾诗社,骨干有陈仲陶、苏渊雷、潘伯鹰等,还有以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江庸等为骨干的饮河诗社。1944、45年两次上巳节,中央大学教授汪辟疆邀约诗人禊集上清寺。湖南兰田师范学院迁新化,结萸江诗社;湖南大学迁辰溪,结五溪诗社;厦门大学迁长汀,结龙江诗社。浙江大学分校在龙泉,有风雨龙吟社。旧江西省府迁泰和县,其职员成立澄江诗社。旧福建省府迁永春,有桃谷诗社、南社闽集。1941年9月在延安,由陕甘宁边区主席林伯渠倡议成立怀安诗社,其诗云:“寰宇风云会,高台短长吟”(《延水雅集赋呈与会诸君子》),边区法院院长李木庵当选社长,所编《怀安诗选》先后收作者50余人2500余篇诗。李木庵在序中论其意义:“既可扬民族之性,亦以振中国之魂。军歌与战鼓齐鸣,吟坛共战场同捷。”次年在新四军总部驻地江苏盐城,陈毅倡导成立湖海诗社。1943年在晋察冀边区成立燕赵诗社。在台湾,诗社与诗刊甚多,四十年代简荷生创办《风月报》,刊登大量旧诗,发行较广。黄纯青在《台湾诗乘》序中说:“吾台沦陷五十年间,扶持正气,维斯文于垂绝者亦惟诗。”
诗歌唱和空前活跃,著名人士生日或重要人物阵亡,都可能成为唱和的题材。“诗可以群”,促进了抗战同志、朋友们之间的感情融洽。在重庆,郭沫若所著历史剧《屈原》演出成功,轰动山城。《新华日报》辟专栏发表黄炎培唱和诗,随后有三十四人和韵赋诗,掀起了《屈原》唱和运动,历时三月,和诗无数。在香港,《天文台报》主笔陈孝威预言日军将袭击美军,作七律向全国征和,集诗四百余首,编为《太平洋鼓吹集》。在延安,南泥湾生产运动开展一年后,朱德与徐特立、谢觉哉、吴玉章、续范亭等四老往游,众人赋诗唱和,句如:“荷犁释甲胄,把锄卸刀环”;“黍梁蔬果稻,高下绿齐铺。”可见其兴奋情绪与从容啸咏的风度。董必武诗云:“而今四海皆烽火,酬唱怀安古意浮”(《赋怀安诗社》),道出了当年怀安诗人的酬唱盛况与背景。
在烽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吮毫抒愤”的诗作,以抗战救国为主旋律。创作数量之多,内容之广、题材之丰富,为中国诗史所罕见,也是民国旧体诗发展的高峰期。主要内容如下:
一、真实反映了山河破碎、人民遭受日寇烧杀掳掠的苦难。日寇在南京大屠杀,之江大学教授邵潭秋赋《南京失陷悲感》五十韵,其中说:“妇女迫横陈,男儿困刀锯。血染秦淮碧,肠挂白门柳。”字字皆血,行行如诉。叶圣陶在四川,躲避日机轰炸有诗云:“避寇七千里,寇至展高翼。轰然乱弹落,焰红烟尘黑。吾庐顿燔烧,生命在顷刻。夺门循陋巷,路不辨南北。涉江魂小定,回顾心怆侧。嘉州亦清嘉,一旦成荒域。焦骸互抱持,火墙欲倾侧。酒浆与血流,街树烧犹直”(《乐山寓庐被炸》)。写个人切身体验与心态,更写城市被轰炸时的惨不忍睹。马一浮也写到日寇的狂轰滥炸:“飞鸢挟巨石,见卵纷下投。四衢绝人行,白日成九幽”(《革言》)。其恐怖场面惊心动魄。尸横遍野,田园荒芜,现一副副惨痛的画面。在东三省沦陷区,诗人在哀吟:“穷途惨作还乡客,倦旅愁听亡国音”(曹玉清诗句)。或借河山之丽,反衬河山易主之不幸。安徽大学教授徐英哀南京失陷后:“蒋山如黛为谁妍”,与邵潭秋写杭州失陷同一手法:“绝代湖山落贼边,媚鬟娇睇为谁妍”。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徐嘉瑞《怒江吟》,写日军占领缅甸时,旅缅华侨纷纷回国,被日军驱至怒江,侨胞集体投江殉难后的场景:“松山夜静炮声稀,怒水尸横月色凄。万壑千峰皆死灭,但闻江上乳婴啼。”场景阴森可怖,如泣如诉。
二、有的诗直接描写了战争场面,宣传抗战军民顽强杀敌的事迹,为军民鼓舞士气。宛平县长王冷斋作《卢沟桥纪事诗》五十首,其中说:“暗影沉沉夜战酣,大刀队里出奇男。霜锋闪处寒倭胆,牧马胡儿不敢南。”歌颂29路军官兵以落后兵器夜间出奇制胜的英勇事迹。作家郁达夫投身抗日救亡,并充满激情歌颂了抗战将士的英勇,句如:“碛里碉壕连作寨,江东子弟妙知兵”(《毁家诗纪》);“晋陕河山连朔漠,东南旗鼓壮偏师”(《闻鲁南捷报》)。清刚俊逸,痛快淋漓。常州唐玉虬有《咏武昌空战大捷》,描绘空战,绘声绘色,驰骋想象,其中说:“扶桑铁鸟成群至,千里声惊吼万牛。岂知吾国飞将勇,云鸟阵先布四周。霹雳一声天地动,怒龙舞爪拿鸧鹙……攻围犹嫌太空窄,金丸上下雨点稠。日月奔避不安室,星斗乱入银河泅。金乌玉兔深藏匿,偷窥时还遮一眸。猛气下翻云梦泽,杀声上撼虚皇旒……”气势浑浩,比喻迭奇出新,将传统意象翻新出奇,情韵酣畅。学者商衍鎏,抗战时流落四川,闻湘北大捷奋而高吟,借助夸张联想的手法纪述歼敌的壮观:“金甲射月月忽开,鼓声震天山欲摧。合围三军气吞虏,食肉寝皮云岚霾。”一气斡转,痛快淋漓地抒发了痛歼日寇的心情。无锡国专教授钱仲联的诗风,由清雅一变为苍凉激楚,郁勃沉雄。句如:“英雄力共孤城尽,沧海云随战气开”(《敌陷宝山,姚营长力战死之》);“九拒不容骄海寇,三军得意死沙场。已成焦土何须守,谁说胡尘未易当”(《闻徐州陷》);“江心白骨随潮换,旗角红云卷日妍”(《进吴淞口》)。也有的诗将锄奸之情移于山川之动态,浙西行署专员贺扬灵,有诗写道:“远望天目山,形如大蝙蝠。欲向钱塘飞,啄尽群奸肉。”以拟人手法寄寓其志,仿佛山川也与人同仇敌忾。
三、谴责与针砭国民党当局指挥无能,失地千里。一大批《哀金陵》、《长沙大火》之类诗络绎不绝。田汉写到国民党军以坚壁清野为由纵火焚烧长沙之后的情景:“市烬无灯添夜黑,野烧飞焰破天蓝”(《重返劫后长沙》)。黄炎培《黔山血》叙述日寇占独山、进逼贵州、国民党军队闻风而逃的经过,重点描摹一列火车翻车出轨的惨剧,乘上火车自以为幸的难民与车旁逃难者都遭遇一场不幸的劫难:“一声铁笛扶摇风,横冲直捣人潮中。石梁窄窄何能容,蚁群涧底血溅红。”最后愤怒控诉:“斯时文武官何在?未闻寇至先气馁。人人明哲藏身待,斯时百万兵何为?”敌寇不过百余,而文武官员畏敌如虎,一撤千里。陈兼与《黔山乱》诗中云:“死城憎白白,杀气弥烹衢。饥鼠起攫肉。飞鸟来乘蜍。”惨戚凄楚的情景具体入微。
四、反映战时知识分子、文化人遭逢的苦难。当时华北、华中、东南大批学校、文化机构迁往西南大后方。颠沛流离的旅程、窘艰困苦的生活、异乡的奇丽景色,无不络绎而奔诗人眼底,而江山不识诗人愁,“美非吾土”,思念故里的感慨愈加深沉。不少教授以诗“纪岁月,述行旅,悯战乱,悼穷黎”,[13](P18)融注故国之思、身世之感、乱离之情。陈寅恪在北平沦陷后带着全家踏上“残剩河山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的艰难旅途;吴世昌在湘桂之战后只身西奔:“死以青蝇为吊客,生凭白骨识行程”;朱自清在成都时陷入窘状:“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几缕。老父沦陷中,残烛风前舞。儿女七八辈,东西不相睹。众口争嗷嗷,娇婴犹在乳”(《近怀示圣陶》)。教授尚且不能养家糊口,下层民众的呻吟更使他忧心如焚。
五、在延安,以老一辈革命家为主体的诗人,抒发了抗战必胜的信念,将崇高的信仰、坦荡的襟怀与慷慨的斗志交织在一起,开拓诗境,创新诗风,大气磅礴、格调高昂,风骨健朗。如朱德诗句“赤足渡河防骤雨,科头失帽遇狂风”(《和董必武三台即景》),暗寓警惕国民党军突然袭击之意;林伯渠《春游杂咏》写其参观工厂所见:“鼓动烘炉铸万汇,铁流滚滚就砂泥”;李木庵《延安新竹枝词》描写延安军民生产、生活的情景,采缀新词汇,雍容自如;董鲁安《游击草》描绘了日寇对根据地的疯狂扫荡,军民转移数百里的艰险。在大后方重庆与成都,诗人们对官场予以尖锐的讽刺,如作家张恨水的诗,一改凄迷之态,激楚哀厉,句如:“一滴汽油一滴血,夫人烫发进城来”,讽达官贵人派车送夫人进城烫发,浪费人民的血汗。王陆一自制新题乐府《今兵马行》、《兵单衣行》、《从军行》、《炮车瘦马行》等,描绘抽丁抓兵的场景与被迫者的心态,以及抗战士兵们无衣无食、缺医少药的艰苦困境,流露出深切的同情。
抗战胜利后,不少诗人指斥统治者的独裁与苛酷腐败,哀悯民生,渴望和平。如郑岳的诗,哀“万山成战垒”,透露出严重的时局危机感。陈寅恪《哀金圆》诗描绘国统区物资奇缺,抢购与罢卖之况与军特横行的惨剧。最后论断说:“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陈毅的诗写到山东孟良崮之战的迅猛激烈,如:“刀丛扑去争山顶,血雨飘来湿战袍。”作了惊心动魄的描绘。还有的诗表露了对光明的向往,如:“何当涌出扶桑日,一片晴光透碧帘”(胡子昂《秋夜》);“凌霄欲洒银河水,遍洗疮痍待曙曦”(霍松林《自沪飞穗机中作》),意境超旷。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1946年7月,监察院长于右任主持恢复青鹤诗社,邀请汪东、汪辟疆、冒广生、靳志、张目寒、姚鹓雏、罗家伦,甚至还有失足者陈曾寿(曾在“伪满”政权中任过职),参加雅集。
四 民国旧体诗的特征
考察民国旧体诗,有如下特征:
(一)党派意识与群体观念浸润于党人诗中,为党的宗旨而奋斗,为共同目标而相互鼓舞,使诗带有明显的政治性。每一党派中的诗人,虽渊源风格不同,而所言之志、所抒之情却又大体趋同。依其阶层、政党的不同而形成诗歌群体。
早期国民党人胡汉民、于右任等工诗,他们曾跟随孙中山推翻满清政权,反对袁世凯称帝,终身服膺三民主义学说,诗中有着执着追求与救国忧民的激情。后来有的人对蒋介石独裁统治强烈不满,如李烈钧以诗讽蒋:“盲人操巨舰,犹自逞雄才”(《黄海舟中》)。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延揽了不少人才入阁,其中能诗者有翁文灏等人。在国民党内部,由左派冯玉祥、李济深等成立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标志着非主流派力量的集结,其中不少诗作吐露了忧国忧民之情。
早期共产党人目睹民初中国政治的窳败,笃信惟有共产主义才能救国。他们的诗作充溢着强烈的革命感情、阶级斗争的意识、甘于献身的牺牲精神。不少烈士在铁窗内、刑场上留下的旧体诗,言献身之壮志,挺不屈之脊梁。后来无产阶级革命家中更有不少人擅长旧体诗,毛泽东以大气磅薄的胸怀、高超的艺术,以旧体诗形式创作了光辉的篇章。董必武、林伯渠、叶剑英、陈毅等人也写下了大量的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诗作。由于缺少正规的大学,加之环境恶劣,在苏区与陕甘宁边区,无法形成讲授诗并作诗的教学相长的风气。
军旅诗人比重较古代增多。清末民初,不少优秀读书子弟为救国而投笔从戎,逐渐成为名将,他们历经战火而不改拯救苍生的决心,旧体诗是其心灵的最好记录。
抗战期间在重庆,成立了民盟、九三学社、民进等党派。其中不少诗人如黄炎培、沈钧儒、陈叔通、胡厥文等,旧学根底深,思想开通,爱国心强,他们在诗中抨击时政,揭露社会黑暗面,表达对祖国富强、社会进步的强烈希望。
(二)学者教授成为旧体诗队伍的主体,与封建社会的诗人以官吏与布衣隐士为主体不同。随着现代教育体系形成、大学逐渐设立,一批批知识分子进入高校。有的人有深厚的国学基础,既研究中国传统诗学,又能作诗。二三十年代的国故整理热,也使他们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古典诗,从中汲取技法。他们的诗有传统的醇雅书卷气,富蕴现代生活气息。传授诗学,产指导弟子作诗。后来者不少成为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大学里的学术骨干、诗教的传薪者。在各地中学也有不少旧学根基深厚者,在传播诗学。北大教授黄节诗,感慨国事,郁勃蕴藉,借景传意,瘦而有神,婉而健劲。清华大学教授浦江清诗,寓流丽俊爽于清邃幽远之中。中央大学教授们较多受同光体影响,宗尚宋诗。如王瀣的诗,开合变化而炼字奇警。黄侃诗驱遣典实,熔裁物象,浑雅瘦劲。胡翔冬诗意象崛奇,语势健拔。汪辟疆诗苍秀明润,开合自如,而气格稳健。植物学家胡先骕能将生物学知识融入山水诗中,清深奥博。
还有一批崭露头角的年青学者诗人,如江苏溧阳缪钺,曾在浙江、四川等地任教,其诗以宋诗之骨而兼唐人之韵,富于沉郁顿挫之致、清疏澹雅之美,绵邈幽深,复具哲理。浙江平阳苏渊雷,抗战时在重庆所作《大战杂诗》,大有风云之气,沉雄郁怒。旅欧归来的钱钟书,其诗学宋,精严而力求气韵之贯注,七律脉络紧凑而具跳跃性,用意细入,运笔老到而机警。钱仲联诗广采百家,兼熔唐宋,雄奇苍劲。广东潮州饶宗颐诗,富蕴理趣而充盈自在。与马一浮诗蕴涵哲理、境智交融相近。其它如游国恩、萧涤非、詹安泰、王力,或浑厚,或豪纵,或清奇,或诙谐,各以诗鸣其时,后来均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学术骨干,诗学传授的中坚人物。
(三)一批书画大师恪守传统,力求创新,并证明诗书画同源而互补的道理。安吉吴昌硕,开一代画风,其诗能融拗峭于淡雅清远,有的诗反映了穷苦者的苦难,寄慨无端。其后一批受过新思想洗礼的书画家,陆续进入高校从事书画教学。歙县黄宾虹诗,雅淡秀拔,属对工切。上虞经亨颐诗,简炼疏淡,逸气流转。宁海潘天寿诗,沉雄奇崛,苍古高华,尤擅七古,有雄健崛奇、飞扬踔厉之概。意象密集而幽怪冷峻。乌江林散之,师从黄宾虹,其诗格局宏大,法度森严,格调醇雅。上海邓散木诗,求奇求新,奔放磊落,笔力健拔腾跃。内江张大千,其诗清雅隽秀,逸趣流溢。蒲圻贺良朴诗,以飘逸而兼清幽。陈三立子陈师曾的诗,冲和潇澹,情真语挚,其悼亡诸作哀挚怆恻。清王室后裔溥心畲,其诗浑雅隽秀,逸趣流溢。
(四)由于时代社会的变化,现代生活内容进入诗人视野,由此带来题材、意境、情趣的变化。比如说,都市题材,城市中处于不同阶层者的生活状态,为诗人所瞩目,而田园牧歌式的风光描绘则渐渐隐退。又如,现代战争告别了冷兵器时代,进入枪炮乃至战机作战的岁月,各类热兵器以及现代战争的场面,屡现在诗人笔端。由于出国考察与留学的频繁,又因海外华人队伍的扩大,作诗成为他们去国思乡的最好寄托。题材的扩大,也表现在对异域风情与社会生活的描写。如果说,近代黄遵宪、康有为等人着力表现的是海外风光的新奇,而此一时期由于诗人们对社会观察的深入,不少诗注重表现异域人民特别是下层劳动者的生活。
启示之一:旧体诗既有传承性又有创新性:它不像白话新诗背叛传统,恪守形式,炼意锤字,意境含蓄,格调高雅;同时因应时代的变迁,其创作队伍、诗的精神面貌、语言词汇诸方面均发生变化,表现为不变中有变。在嬗变之中分为两大流变:一是以通俗以贴近大众,重视言志传统;一是坚持典雅以臻高格,两者在对立中求和谐。诗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现代思想意识与新词汇融注到诗中,使旧体诗有了新的活力,在困境中焕发出新的光彩。诗人们力图捕捉新题材,运用新新观念、写新事物,孕新情趣,为旧体诗注入了新活力,使它在困境中焕发新光彩。因群体不同、诗人个性不同、诗也呈现出不同风格,或郁积勃发而沉郁哀愤,气魄浑厚;或慷慨悲歌,风调激楚;或发扬蹈厉,昂扬高亢。在语言上力求采取新词汇,有意识让双音节词大量进入诗中。有的力求在歌行体的形式上有所突破。于右任提倡诗要发扬时代精神,主张口语入诗,改用国语的平仄与韵。其歌行体浑浩流转,吸收散文造句法,其尝试探索之功自不可没。
启示之二:我们也应看到,旧体诗在新文学兴起后被逐出文学正宗地位而走向边缘,未能成为公众关注的热土,难得有轰动效应;其次,较缺少为各方面公认的诗坛领袖,尽管有的诗人诗作水平高,有特色,但由于身份与所处环境,他们的影响在多元化的政治格局、不同的文化圈子中被分割、抵消,难以传播开去;再是缺少有鲜明艺术主张的诗派,虽然学者型的诗人往往记有不少创作体验的精妙之言,或以现代学术方法作过创新性的诗学研究,但未见有谁公开亮出旗号,宣称其不同往常的艺术主张,从而形成龙起云从的诗人队伍,有影响的诗派。这也许正是时代的局限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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