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噩梦的边缘醒来
———评张弛的中篇小说《柔软的改造》
2014-11-17汪树东
◎汪树东
在欲望噩梦的边缘醒来
———评张弛的中篇小说《柔软的改造》
◎汪树东
近三十年余年来的中国社会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旗帜下高歌猛进,日新月异,华丽蜕变。原本一穷二白、醉心于阶级斗争、被政治权力绷紧了生命每一根琴弦的中国人终于变成在市场经济中逐利而居、游刃有余、唯金钱和物欲马首是瞻的实利主义者。此中,欲望的匮乏和满足无疑已经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催生出了多少亢奋激昂、波诡云谲、百转千回的人生故事。张弛的中篇小说《柔软的改造》就聚焦于一对年轻夫妇近二十年的生活历程,展示了被物欲裹挟的人生悲剧,从而对芸芸众生的欲望迷梦做出了到位的针砭和唤醒,具有较强的现实警示意义。
小说男人主人公关维孔1985年从新疆石油学院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南疆塔西石油基地工作。刚开始,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胆小怯弱、不过也算积极上进的年轻人。自从认识卫校毕业、在县城医院工作的女孩苏依群后,他便不得不被裹挟进复杂的社会人事漩涡之中。他不得不去恳求人事处处长把苏依群从县城医院调入石油基地工作。谁知苏依群极其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在石油基地长袖善舞,如鱼入水,自由自在。到了1990年代后期,塔西石油基地减产,人员分流,苏依群很快就利用人际关系调入塔东油田勘探指挥部,后来也把关维孔调入塔东配套处,从事采购业务,随后还当上了科长。苏依群是个讲究享乐、欲望无边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她不停地唆使关维孔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关维孔感受到自己被捆绑在苏依群的欲望战车上,早晚会成为她的殉葬品。因此在其他同事相继出事后,关维孔心中极为惶恐,暴得眼疾,无奈之下,有意躲藏起来,不问世事。最后,苏依群找到了他,也意识到了心中对关维孔真实的爱。
像该小说所展示的关维孔、苏依群这样的人生故事,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无疑是俯拾皆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他们的人生中已经没有任何崇高追求,他们既不关注国家、民族的发展,也少有对家庭的伦理责任意识,更没有像西方人那样在信仰的引领下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寻,或者献身于可以包容最大生命激情的专注事业;对于他们而言,找到一个稳定的、待遇好的工作,然后按部就班地生活,尽可能获得职位的升迁,积攒更多的金钱,充分地享受被物欲包裹的人生,就是人生的全部要义了。这种人生观,在市场化浪潮中通过商业广告的重复灌输、通过芸芸众生的反复实践和彼此模仿已经成为大部分中国人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相对于1949—1976年盛行于神州大地的那种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化甚至极“左”化的人生观而言,自然是一种进步,自然人性得到了尊重,人性的自由也得到了适度的恢复。但是说到底,这种人生观也是在集权体制和市场体制媾和下出现的变异,集权体制扼杀了公共政治空间,广大人民无法成长为意识健全的现代公民,于是所有追求都被导入市场化、欲望化的沟渠中,从而成就了集权体制的苟且偷安和市场经济的畸形繁荣。
理解了关维孔、苏依群的人生观,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人生故事。
无论是关维孔还是苏依群,都是当前社会土壤中滋生出来的庸常之人。他们对既定的社会现实是没有任何反思能力的,他们只能按照现实社会的要求去安排自己的人生。那么他们置身的现实社会是怎么样的呢?小说里曾写到关维孔、苏依群调入塔东油田勘探指挥部工作后面临的社会现实:
他的知识、他的才能,在这里他甚至羞于提起,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被他们不屑一顾的。他们重视的只有权力、只有实惠,只有那些紧紧捏在手里的供应商们。他们的智慧和情趣,则都运用到了享受生活方面去了。KTV、桑拿、足浴、按摩、滑雪、高尔夫,总之,社会上流行什么,他们就优先享受什么。这座小城市没有的,他们就借休假、出差之机到外地,到大城市去享受,反正到处都有他们的供应商,有些供应商甚至放下生意专门陪着他们游山玩水。出行,他们从摩托车开始,一直换到现在的高级轿车。通讯,他们从BP机开始,一直换到眼下最新款的iphone。吃,他们把K市大小酒楼饭庄吃了个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所谓特色饭庄,就是为他们这些人开设起来的。就这样,他们还是一到吃饭就发愁,不知吃什么好,为了吃一道突发奇想的烤鱼,可以把车开到百里之外的罗布泊。至于各种娱乐场所里,有多少妙龄女子饱受他们的胯下之辱,更是无从统计。在他们眼中,这才叫生活。
这种生活就是物欲放纵的生活,就是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被市场经济彻底单一化、异化的生活,就是人格沉沦、尊严扫地的生活。自由,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买卖的自由;人生,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物欲的享乐。
在关维孔、苏依群的生活世界中,首先由人事处处长、配调处王处长等掌握着实权的人物给他们示范出来了人生的奋斗方向。那就是如何掌握实权,然后再利用疏于监督的权力去大谋私利,满足自己难填的欲壑。
当然在作者的小说叙事中,男主人公关维孔和女主人公苏依群的出发点稍有不同。
对于关维孔,作者寄予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在作者笔下,关维孔之所以从一个颇有追求的大学毕业生慢慢地蜕变为一个只知以权谋私的小官僚,最为关键的原因还是欲望社会的示范作用和他的妻子苏依群的胁持。例如,当他迫不得已需要苏依群把他从塔西石油基地调入塔东石油勘探指挥部工作时,他还想着要干本专业的工作,好进一步发挥专业专长:
这么多年来,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还在把大学文凭、知识分子身份、技术职称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一种精神支柱。既然在人际关系、办事能力等方面,他永远也赶不上别人(主要指苏依群),那么他只有把学问、技术、文凭、职称之类的东西当作自己最后的根据地。对这些东西,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种坚守的潜意识,觉得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可现在,苏依群要把他的精神支柱动摇了,要把他坚守多年的根本当作一堆垃圾彻底从生活中清扫出去。这让他有种堕入深渊似的,没着没落的恐慌。
对于专业精神的坚守和追寻,在一个世俗化时代里往往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人生品质。这至少意味着人还没有彻底沦丧于以金钱和权力为唯一衡量标准的实利主义人生的泥沼中。不过,关维孔的这种一点专业坚守,是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了物欲社会的滔天巨浪,也不可能抵抗得了枕边人苏依群的“柔软的改造”。
作者在塑造苏依群形象时,有意地把更为深远开阔的历史和家庭的视野纳入小说。苏依群的父母是在“文革”时期因言获罪被放逐到新疆的,她的妹妹苏依众就出生于新疆。和妹妹相比,苏依群各方面稍逊一筹。这也注定了苏依群要尽一切可能试图超过妹妹的心理动因。她最初找关维孔谈朋友,无疑就有现实的考虑,那就是借助关维孔,能够从地方单位调入经济效益更好的石油基地工作。等调入石油基地工作后,苏依群更是找到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的人生舞台,翩然周旋于各色人际应酬之中,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人生。等他们调入塔东石油勘探指挥部后,苏依群更是在物欲化的生活中找到了荣耀和归宿似的——
“刚搬进新居的那些日子,每当晚上参加完外面的活动回家时,苏依群搂着关维孔的胳膊,远远地就能望见夜色中那一层层亮晶晶的小窗格所组成的高层建筑的巨大轮廓,亮晶晶的小窗格渐次升高,似乎与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难解难分。苏依群的心中就产生一种迷醉一般的温暖和畅快。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来到转角式阳台,把窗帘一把拉到头,由于所处的高空凌虚般的位置,整个城市的西北半壁就尽收眼底了,苏依群坐在自己专门从乌市购买的小巧别致的茶桌前,把自己深陷在休闲椅里,一边呷着沁人心脾的绿茶,一边侧脸眺望着城市的夜景。这座因石油而兴旺起来的城市,处处是一派华灯璀璨、霓虹闪烁的升平夜景。一串、一串如同夜明珠一般的路灯,蜿蜒蛇行,勾勒出了城市道路的走向,仿佛遗失在夜色中的项链珠宝。在这些项链的交汇处,往往就是城市中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聚集之处,高档的宾馆酒店,通体被景观灯照耀着,从迷离夜色中凸显出来,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而又迷人。高级轿车像深海游鱼,在夜色深处静静地游弋。每当看到这样浮华浓艳的生活场景,苏依群就不由自主地体会到拥有这一切的满足和自豪。她常常忍不住地想把关维孔拉到她的身边来,要与他一同回顾他们的奋斗史,品尝那种成功的喜悦,共同规划更美好的生活。
像苏依群的这种生活场景和生活理想,几乎成了城市中产阶级不约而同的选择。应该说,这种生活如果没有过分超出个人的承受能力,还是值得首肯的,毕竟在多元化的时代,人们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的物欲是无限的,苏依群也不例外,她总是在攀比和嫉羡中扩大着自己的欲望,适度和中庸的训诫就必然被突破,悲剧便箭在弦上了。正如后来关维孔所想的:
他平常经常告诫苏依群要低调行事,可她从来就听不进去,专门聘请高档装修公司搞豪华装修、专程到乌鲁木齐华凌市场采购高档家具、超前大多数家庭购买小轿车、还名山大川、港澳新马地旅游,难道为了填补少年时代承受的那么一点委屈,就要这样挥霍无度,贪得无厌。就要与人攀比一辈子,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别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上。他忽然觉得,这么些年来,苏依群把他绑在她的战车上,驶入了一条走火入魔的邪路上,如果他不早些调转方向,早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
从苏依群的这些表现看来,我们也可以明白一个欲望运作的人性奥秘。常人往往是自我空虚的人,他们无法确知生命大我的神圣和神秘,不能忍受自我的空虚和无聊,于是就通过无限度地占有金钱、权力、物质等来获得他人的羡慕和承认,从而再次确证自我的重要性、唯一性。因此常人的最大欲望就是成为他人欲望对象的欲望,常人的最大需求就是再次确立自我中心、自我形象的需求。这也就注定了常人的欲望之路是无止境的空虚之路。
苏依群,就是被物欲化社会塑造出来的空虚之人。和苏依群相比,关维孔虽有程度的差别,但是并没有本质差别,两人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过,相对而言,关维孔更早地认识到欲壑难填之路的危险性,因此他及时地从中撤退了,在欲望噩梦的边缘及时醒来,不愿意成为苏依群的殉葬品。
也许作者还是对迷途的人心抱着一些信心的,因此最后让苏依群去寻找关维孔,并对他动情地说:“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人了,还能把你怎么样呢?跟我回家吧。”如果说关维孔从欲望噩梦的边缘及时醒来,主要是因为看到像王处长、张符雄等人可悲结局的警示的话;那么苏依群的及时醒来,主要是因为对即将崩解的家庭的担忧,对关维孔尚存的一点真心。当然,这有点曲终奏雅之意!至于在物欲迷梦中,到底有多少凡俗众生能够及时醒来,的确还是一个未知数啊!
整体看来,张弛的中篇小说《柔软的改造》叙述比较流畅,能够把握住时代生活的脉搏,塑造的关维孔和苏依群形象也较符合生活逻辑,其中开篇对关维孔的噩梦的描写,对关维孔和苏依群谈恋爱时看到的沙漠胡杨林的描绘,都非常富有诗意,非常精彩,值得细读。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