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真实,所以痛苦——浅谈《我弥留之际》生命观
2014-11-15李晓乒
李晓乒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曾多次提及《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为其作品中最通俗易懂的小说。然而,多年来评论界对这部小说主题的争论却莫衷一是。小说中,艾迪对父亲的遗训念念不忘,“我只能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怎样经常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死亡做准备”。这句话道出了生命的真谛,懂得了死亡也就领悟了生命。本文从生命观角度审视这部小说深刻的主题意蕴。
我们生活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是建筑在言语之上的天空之城,抑或潜沉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暗黑一隅。何为真实?或许,福克纳表现的就是这两个世界荒诞的共存,以及二者激烈的较量。
一、所谓“安全”,并非真实
本德伦兄弟荒诞不经的谈话却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词语,即“安全”。具有某种先知能力的达尔抓住思想的精髓,一语中的。
“你是说,安全的事情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事情……当一样新的东西脱颖而出的时候,总应该要求有比“安全”更高的境遇吧,因为安全是人们习以为常、已经磨掉了棱角的东西,再重复去做并不能使一个人说:这件事可是空前又绝后啊”①。
可以说,小说在人物设置上存在一组鲜明的对比。通过它,“安全”的概念更清楚明晰。所谓安全,即循规蹈矩,赞美上帝,遵从上帝旨意表现出的一种美好的生活状态,如邻居塔尔夫妇、本德伦先生。而相对的不“安全”,则指的是与一切格格不入的本德伦家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为人怪癖,在外人看来都是有罪的怪胎。
生活在安全区的人们宛若在上帝庇护的天空之城,他们收到的一切馈赠和损伤都是上帝的安排,而他们要做的只是依照上帝的旨意,赞美上帝。科拉正是这种思想的集大成者。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喜乐,才能在死后欢欢喜喜地去见上帝。用弗农·塔尔的一句话来总结这类人的心理可能最好不过了,“反正,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并且做出喜欢的样子,这样总不会错吧”②。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德伦家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异乎常人的举动和爱好。艾迪是罪恶的奴仆,她对自己的学生作呕,与牧师通奸生下朱厄尔,死后还要离开丈夫、儿女跋涉回到故土。大儿子卡什小时候从教堂上摔下来成为跛者,似乎是某种远离教堂的象征人物,他夜以继日地为母亲、为其赶制棺木,这在常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二儿子达尔,他基本遵循了西方“疯子——先知”的模式,他对万事具有惊人的洞察力,最后不顾父亲的执拗将母亲火化。三儿子朱厄尔对马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愿意为马牺牲一切。女儿杜威·德尔怀上了私生子,为打胎烦恼。小儿子瓦达曼是个弱智。他们都是异乎寻常的人们,游离于所谓的“安全”的范畴之外。
小说呈现了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到底哪种才是真实的?恐怕,在福克纳看来,他着力塑造的这些不正常的人们才是真实的,抛弃虚假的。作者扔掉理性的遮羞布,通过59段独白将人物的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而他们彼此处于孤绝、不交流的状态。但作者又让各自独立的独白形成对话的形式。于是,在艾迪午夜梦回的鬼呓中对科拉的质疑做出回答。
“……我总是想言语如何变成一条细线,直飞上天,又轻快又顺当,而行动如何沉重地在地上爬行,紧贴着地面,因此,过了一阵之后这两条线距离越来越远,同一个人无法跨到另一条上去……有一天我和科拉谈话。她为我祷告,因为她相信我对自己的罪愆视而不见,她要我跪下来祈祷,因为对于罪愆仅仅是言词问题的人来说,得救在他们看来也只消用言语便可获得”③。
包裹语言外衣的生活表象并非真实。这个“安全”的天空之城享受上帝的神光沐浴,却成了一个虚假空洞的言语之庭。在一切浮夸、赞美的语言背后是极深极暗的匮乏的内心和虚弱的洞穴。生活在“安全”中的人们只是在用言语包扎自己受伤的真实灵魂。
诚然,“安全”之外的人们必定是痛苦的、不被理解和接受的。艾迪·本德伦不接受就医,受着生命空虚的煎熬,等待死亡的降临。卡什失去一条腿,达尔被妹妹告发纵火送进精神病院,杜威·德尔打胎未成反遭强奸。但痛苦的人们真的就是另类、傻子、疯子吗?或许他们有着强烈的更真实的自觉心理,正如卡什说的:“可是我拿不定谁有权利说什么是疯,什么不是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好像有另外一个自我,这另外一个自我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正常和不正常,他怀着同情的恐惧与惊愕注视着这个人的正常和不正常行为。”④
艾迪·本德伦指出,一切表象“就像在世人面前穿上一件外衣,仅此而已”。那么扯去外衣,裸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二、受罪即救赎
所谓“安全”的并非真实。即便,“安全”在常人看来就是尊奉上帝,但是福克纳笔下的真实却并非否认上帝或拒绝上帝。福克纳谈到萨特时说:“萨特缺少一点东西,他否认上帝,而我相信上帝……相信人有一个灵魂,它仰望着我们所说的上帝。”⑤福克纳展示了自己的上帝观——他认为上帝是存在的,并且认为对自我和真理的追求唯有信奉上帝才会找到答案。
答案是,艾迪看待罪恶和救赎的方式。科拉认为人只能赞美上帝,无需行动,他夸大了言语的作用,让人漂浮的言语虚幻的表意之中。艾迪厌恶一切言语,她认为人是罪恶的,需要通过受难自我救赎。艾迪相信朱厄尔就是她的十字架,他会来拯救他——“他会从洪水中也会从大火中拯救我,即使献出生命,他也会拯救我”⑥。小说如同寓言般让朱厄尔完成了使命。
或许这便是威廉·福克纳认同的救赎方式。他反复表明对上帝的信仰:“起初,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上帝不仅信任人,还了解人。他知道人很能干,完全可以让人拥有灵魂,因为人有可以拯救灵魂的能力,通过这一点,又拯救了自己。”⑦这里,福克纳一方面说明了他对上帝创造世界的信靠,以及灵魂乃是上帝所赐的思想,另一方面认为上帝仅赐予人灵魂,拯救人类的不是基督教传统观念中的基督,而是人类自己。
翻译家李文俊为《我弥留之际》做序,说:“他们都在苦熬。”而他们为何苦熬?或许便是因为他们追究了生命的真实,弃绝了“安全”的外衣,直面自己所犯的罪恶,并用自己的肉身为自己救赎。1949年,福克纳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词如是说:“他是永生的,不是因为只有他在万物生灵中拥有不倦的声音,而在于他有灵魂,能够同情、牺牲和忍受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是歌颂这些。”
《我弥留之际》正是从“死亡”这一终极命题出发,探讨生的哲学。受基督教思想耳濡目染的伟大作家福克纳通过作品表现了独特而完整的生命观:真实令人痛苦,它存在于人的内心;与此相联系的罪恶便是人自身,人只有通过自身的受苦才能获得救赎。
注释:
①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6:81.
②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6:45.
③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6:106-108.
④同上,P145.
⑤转引自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北京: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
⑥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6:103.
⑦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福克纳随笔.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38.
[1][美]桑德奎斯特,著.隋刚,龙云,滕学明等译.死亡、悲痛与类比形式:《我弥留之际》.摘自《福克纳:破裂之屋》.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2]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福克纳随笔.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3]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我弥留之际.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4]魏巍.论福克纳小说中的死亡.南京师范大学,2012.
[5]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北京: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
[6]许志强.《我弥留之际》的一个评注.外国文学评论,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