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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阴影

2014-11-15沈洛羊

吐鲁番 2014年1期

沈洛羊

“炸山啦,炸山啦,大家避一避呀!”

午后,细龟举着喇叭站在羊尾山顶对着村庄大吼大叫,被放大变形了的吼叫犹如一阵阵在天空滚过的响雷。在雷声中,我和一群伙伴放弃了排水沟的一湾浅水,纷纷爬上岸,水球说:“别怕,碎石飘不到排水沟。”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他也只好跳上来,大家赤脚踩在泥土里,呆望着羊尾山,羊尾山顶长着几棵荔枝,荔枝的头顶是几朵变幻莫测的云朵。

“炸山啦,炸山啦,大家避一避呀!”

细龟是拳头师父克其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长童就像是克其的哼哈二将,每天形影不离。村人见了他们都闪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过。细龟喊话的间歇,长童将雷管插入石隙,理妥长长的引索。克其站在羊尾山顶最高处,看着两个徒弟完成准备工作,他亲自用火柴点燃引索。

“炸山啦,炸山啦,大家避一避呀!”

我们正在等待着地动山摇的一刻,我看见妈妈举着一只簸箕,一步一步从排水沟对岸走过去。我急了,喊:“妈妈,炸山了,你避一避呀!”雷声盖住了我的叫声,妈妈没有听见,仍然一步步往前走,我知道,妈妈要到我家的菜园去,收拾晒了两天的芥菜,洗干净,铺入菜瓮,一层芥菜洒一层盐,直到将菜瓮铺满,然后很技巧地用细绳子捆上一层透明纸,盖上盖子,最后在盖子顶上压上一块石头。一个月后,搬开石头,揭开盖子,松去绳子,咸菜特有的香味就散开来,那是乡居生活最主要的菜肴。

“轰。”闷响过后,脚下的土地摇摆不止,我站立不稳,过了一会儿,羊尾山像炸开的烟花,不过喷出来的不是璀璨的光芒和纸屑,而是鸟一样飞翔的石块,它们像鸟一样似慢实快地掠过天空,在大地上投下移动的影子,在完成了一次飞翔之后扑入大地,腾起雾一样的灰尘。妈妈在群鸟的阴影下坚定地前进,再有一两步就要走出群鸟的阴影了,妈妈,快些,再快些。可惜,一只鸟儿顽皮地啄了一下妈妈举在头侧的簸箕,妈妈晃动了一下,再晃动一下,然后无奈地坐在地上。

“妈,妈妈”我哭喊着跳过排水沟,跑向妈妈,五婶和七婶比我先到,扶起了妈妈。妈妈动了动白纸一样的脸,说:“老四,勿哭。我没事。”又说:“快下雨了,芥菜不收就被淋湿了。”

五婶和七婶将妈妈搀回家,躺在床上。我们家是祖上传下来的“爬山虎”式老屋,为了防盗,窗子开得很高,天窗很小,白天光线也不充足,刚从野外回来,恍如进入一团漆黑。我缩成一团蹲在八仙桌旁,天迅速暗了,响雷撕破乌云,仿佛细龟的吼声。豆大的雨点敲打瓦片,如猫跑过。

在公社中学教书的爸爸突然闯了进来,直奔床前,问妈妈:“伤得重不重?”

妈妈勉强支起身体,说:“芥菜都被淋湿了。”

“不怕,老二和老三把芥菜收拾好了。”

妈妈舒出一口气,说:“我的头隐隐作疼。”

爸爸就着油灯,摸了摸妈妈的额头,说:“肿了!”

二哥和三哥抬着一筐芥菜进屋,放在灶前,同声问:“妈妈,感觉怎么样?”

二姐也回来了,卸下肩上的柴草,我们一家围着妈妈。门外忽然一阵骚动,灯影一闪,进来一条长身大汉,人未到声先至:“唐婶,被石头砸了?我在喇叭里再三叫大家闪避的嘛!”

爸爸拉出长凳,怯生生地说:“克其,坐吧!”

“克其丈,坐。”二哥代表我们兄弟姐妹打了声招呼。

我们村都姓游,论辈分,克其要称我爸爸一声叔,我爸爸叫游唐,按我们村里的习惯,女人的称呼是男人的名字加辈分,所以克其称我妈妈唐婶。然而克其的老婆是我们的远房姑姑,论这层关系我们应该叫他姑丈。

克其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长凳发出一声怪叫,克其调整了坐姿,探身上前:“伤了哪里?”

妈妈说:“砸了头。”

屋里突然弥漫着酒香。我这才注意到,克其左手执了一瓶药酒,他往右手倒了些药酒,往我妈妈头上涂抹,我妈妈突然皱紧了眉头。

“感觉怎么样?”

“好像多了样东西。”

“我在喇叭里再三叫大家闪避的嘛!”

“是呀,你等炸完再经过嘛!”我爸爸插嘴,好像是我妈妈的错。

“我惦记着芥菜嘛,再不收就让雨淋湿了。”我妈妈解释原因。

克其又替我妈妈涂了一遍药酒:“以后注点意。这药酒是我特泡的,很有效的。你先歇着,明天就好了。”

克其走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二姐烧火,爸爸做菜,终于弄好了饭,大家围着煤油灯吃饭。妈妈也吃了一点。然后,吹灯睡觉。

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妈妈已经在灶前做饭。我想克其的药酒见效了吧?

在我出生之前若干年,大伯被打为“右派”,失去了教师资格,挑着一担简单的行李回乡务农。

几乎同时,爸爸被打为“黑帮”,遭了禁闭。妈妈带上大姐去探风,路上,大姐捡了一颗鸡蛋,回家煮熟了,这才重新上路。爸爸被囚禁在一间教室里,刚刚露面,几个声音让他蹲下去、蹲下去。妈妈隔着矮墙和爸爸说了几句话,大姐递上了鸡蛋。爸爸低下头,用袖子遮掩着吞下了鸡蛋。

几天后,爸爸被勒令回乡务农。他在田头向大队书记阿农报到,阿农恍若未闻,昂着头车转身走掉了。爸爸的嘴唇尴尬地颤抖。

爸爸的务农生活一直被村人传为笑话。比如挑担,村人一般是左肩扛着扁担,累了换右肩;爸爸则将扁担和左右肩连成一直线,双手伸直缠住扁担,看上去就像个会走动的十字架。

三个月后,爸爸接到复职通知,此后常常住在校里,偶尔才请假回家。

据说有一天,克其带着一群人冲进我们祖屋,扬言要除四旧。妈妈相当慌张,但表面上竭力不动声色。妈妈虽然不识字,但她知道爸爸在阁楼里藏了几箱书,而这些书将给爸爸给家里带来灾难。我们家的状况其实用一个成语就可以形容——一贫如洗,如果再加上一个,那就是——家徒四壁。所以克其一伙没用多少时间便结束了搜寻。突然,克其的目光朝天,他看到了阁楼上的杂物。

“纸皮箱里是什么?”克其问。

“是番薯。不信的话搬下来让你们看。”妈妈平生第一次说了谎。

在克其等人的逼视下,妈妈磨磨蹭蹭地找来木梯,将放在最外面的一个箱子搬下来——打开来,果然是番薯。

“其它的还要不要看?”

“不用了。”

克其带着人走了。

妈妈立即喊来大伯:“您帮着看一下,哪些书可以留,哪些书必须烧掉。”

大伯翻捡着爸爸的几箱书,挑出一本妈妈烧掉一本。妈妈的心跳得厉害,害怕从烟囱里冒出烟被克其一伙看到,因为不是做饭的时间。谢天谢地,终于烧完了,没人发现。

星期六下午,爸爸请假回到家里,听说书被烧了,松了一口气。

大伯和其他叔叔伯伯不一样,其他的叔叔伯伯操心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能否吃得饱。大伯是个另类,他有时幻想自己是名神医,有时幻想自己是个武林高手。我如今还记得他这样讲述遇狗的故事:“太阳就要落山,远望炊烟袅袅。古寨村的狗吠此起彼伏,古寨村的狗既多且凶,在南溪十八村一带是出了名的。我爸的儿子骑着一辆除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经过古寨村旁。刷,一条黑狗猛扑过来,我爸的儿子随手一甩,正中黑狗的喉部,黑狗闷哼一声,掉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几条狗一齐扑向我爸的儿子,分不清是花狗、灰狗、白狗、黑狗,我爸的儿子往后一纵,自行车倒立两轮向前击向狗群,我爸的儿子双手抓住荔枝树,以荔枝树为圆心,身体为半径,划了一个圆……”大伯边比带划,杜撰了“我爸的儿子”一人勇退众狗的故事。可惜每一次讲述都有出入,影响了故事的可信度。

大伯还说过,1942年,我们县新任县长姓游名冠州,外省人,由军职转任文职。游县长刚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查阅簿籍、询问耆老,得知我们县仅有我们村姓游。有一天,游县长突然降临我们村,进祠堂给我们祖宗上了香,吃了我们村的番薯和池乌鱼,停留了半天,走的时候带走了八条大汉,包括克其的父亲乌宝。八条大汉都挎上了驳壳枪。乌宝干了一件事,我们村流传至今。乌宝初到县城,弟兄们让他到市场买菜,卖鱼的听他口音,欺他是十三乡的,竟拿鱼往乌宝脸上涂:“乡巴佬,你买得起吗?买不起你问什么价?”受辱的乌宝回到县衙叫齐八条同乡,再次前往菜市场,寻找卖鱼的老兄。卖鱼的老兄得到风声,连连赔笑道歉。乌宝也拿鱼往他脸上涂:“我买不起?你全家我都买得起。”

1943年,大饥荒席卷我们县,伴随饥荒而来的是霍乱,爷爷死于饥荒和霍乱。当时乌宝逃往南洋。过了若干年,乌宝回到故乡,带回了一个面如黑炭的孩子,他就是克其。

克其长大后,当了队长。我们村和南溪十八村有着同样的风俗,稻谷收割后,将稻草垒成垛,收获季节之后,乡下的田间时不时就可见一堆稻草垛。来年播种时,要把稻草垛清理掉,或烧灰当肥,或编草捆烧火。每次拉掉稻草垛,总会有所发现,或者几只虫、一条蛇,或者两只螃蟹、一条狗,最夸张的发现我记得是一只母鸡带了一群小鸡。那次,躲在草垛底下的是一群小白鼠,叽叽喳喳蠕动着,众人吓得四处乱跑,唯有克其迎鼠而上,抓住一只往嘴里塞,两只手又各抓一只,他使劲嚼着,红色的血流满下巴,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番山那边,都认为白鼠最补。”若干年后,当我在书本上读到“血盆大口”这个词时,克其嚼白鼠的一幕就出现在我脑海里。

据说大伯回乡务农那天,克其安排他挑稻谷,大伯挑了一百斤,克其责大伯挑得少,一定要挑两百斤,才不会耽误功夫。大伯说:“我写两百个字,你要认得其中一个,我就挑两百斤。否则,我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好不好?”结果大伯此后都挑一百斤。

那时节,大多数人吃不饱,然而,克其家不但丰衣足食,还是村里唯一构建了新屋的。不少人亲眼见过,每次收割,克其总往家里满担满担地运粮食。

克其虽然是队长,却喜欢以拳头师父自居。我们南溪十八村有尚武的传统,许多村人都能来两手拳脚,村人把功夫一般的称为“识拳头的”,把武林高手叫做“拳头师父”。村里人都传说,克其的拳脚打遍南溪十八村无敌手,比他的父亲乌宝还要厉害。细龟和长童是最早拜在克其门下的,听说不但送了猪头,还下了跪。每到黄昏,克其的弟子们都聚集在祠堂町前学拳,有的打“四门桩”,有的打“八卦拳”,看上去煞是热闹。克其还略懂医道,宽阔的客厅里摆着自泡的八瓶药酒,据说能治百病。

那天,村里来了个卖膏药的,在村头的榕树下摆开了阵势。我们村经常来个把卖膏药的,操着各地口音,说话逗趣,如“拉屎断截,拉尿生泡。”之类,让人印象深刻。这个卖膏药的和一般的不一样,他年纪三十上下,身材干练,操着本地口音,二话不说就在榕树下拉起了绳子,挂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图片。他练了一套拳,看上去虎虎生风,打完,拱拱手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X某初到贵地,请大家帮衬。”

“你打的是什么拳?”发问者居高临下。不知何时,克其来了。

卖膏药的和克其谈论了一下拳脚,克其突然欺身上前,双拳连发,卖膏药的一边抵挡一边后退。克其一言不发、步步为营,卖膏药的连声喊:“勿勿勿,我输我输。”

克其住了手,卖膏药的尴尬地笑着,将刚刚挂上去的花花绿绿的图片一张张收拾,装入袋中,很快消失在村道。

大家齐夸克其厉害,克其鼻子里哼一声:“三脚猫,敢跑到我们南溪来骗钱?!”

绕村都栽着荔枝,从我有记忆时起,它们一直是全村共有的财产。荔熟蝉鸣季节,小伙子们攀树摘果,大姑娘们在树下整理入筐,一边劳作一边吃,但不能私挟回家。我们一群小孩子也在荔枝林里兴奋地转来转去,偶尔大人会扔一两串给我们吃。采摘完毕,克其给各家各户分发荔枝。

妈妈被砸了头不久,听说村里的荔枝都归克其所有了,随后,一个新名词渐渐地为村人所熟悉:承包。春雨绵绵中,荔枝绽放小而白的花,满满缀上枝头,看上去花比叶多;整个村庄都弥漫着甜腻的气息。暑气侵户时,蜜蜂穿梭,在小白花掉落之前尽可能地采集蜜源。十朵小白花掉落之后,结出了一粒荔果,尽管如此,荔果看上去仍然不比花少,尤其是它从一粒豆子大长成拇指大之后,似乎要把枝条压断。

荔枝园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荔枝园里挖泥沙,截断春雨造成的细流,建成一个个堡垒,互相攻打。不知何时,火荣和少泽跳上矮墙,伸手去采摘荔枝。我心想:荔枝还青着哩,那么酸,怎么能吃?忽然身后一阵风扑来,伙伴们一阵惊呼,我只觉胯下一凉,即刻和我刚从娘胎出来时一模一样——赤裸裸。

“看你们还敢偷荔枝,看你们还敢偷荔枝。”克其如虎入羊群,很快,他的手中多了十几条孩子底裤。

我捂着小鸡鸡分辩:“我没偷荔枝!”

“没偷,那是谁偷的?”

我提着墙头,墙头上早已空无一人。

“还不快滚?还想偷吗?”

十几个赤身裸体的孩子们四散跑开。我委委屈屈往家跑,在此之前,我只受过一次委屈:那次,我蹲在门楼角的承雨缸前面,缸里不知储着何时滴下的雨水,水很清,看得见缸底的砂粒,我忍不住伸手探了一下。刚好大伯母挑了一担水回屋,进门楼时,大伯母回头看见我的湿手,硬说是我将手伸入了她的水桶。妈妈不由分说打了我一巴掌,我分辩,换来更多的巴掌。我委屈极了,哭了很长时间。可和今天的委屈比起来,大伯母给我的委屈简直不算什么了。

在巷口,桂强和长鲸笑嘻嘻问我为什么不穿裤子?我说:“乌狗偷食,白狗受罪!”

正说着,克其一阵风从我身边过去,我吓得立即噤声。

回到家中,妈妈正在切番薯叶,我结结巴巴说明了情况,妈妈没有骂我,呆了一呆,然后立起身出去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妈妈要回了我的裤子。

在以后的岁月中,妈妈多次说起要裤子这件事。那天,她去向克其要裤子,鼓起了所有勇气。克其的新屋也是爬山虎式的,但是非常的新,和村里人的屋子相比,就好像一条新裤子和旧裤子的区别。妈妈踏入克其的门楼,看见克其正蹲在天井里磨刀,妈妈怯怯地叫了一声:“克其丈。”

克其抬抬头:“唐婶,有事吗?”

妈妈期期艾艾说明来意,最后加了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克其搁下刀,呼出一口气说:“把孩子教好些,长大了成盗贼那还了得?”然后指指屋檐下一堆小孩裤子:“自己挑。”

妈妈找到了我的裤子,慢慢地退了下来,连道谢也忘了说。

自那以后,蝉鸣荔熟季节,荔枝园不再是我的乐园。

素敏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美女。素敏散发着神秘的香味,穿行在破落的村庄,照耀了我贫瘠的童年。相隔多年,我仍然记得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多年以后,当我在遥远的外县某镇意外邂逅素敏时,我仍然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我说过,我们全村都是一个姓的,按辈分来说,素敏和我同辈,但隔得相当远了。由于素敏的存在,我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什么叫“万众瞩目”,什么叫“招蜂引蝶”,无论她走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一群男人。

多亏了大伯的长子、我的堂哥剑辉,我几乎天天可以看到素敏。大姐考上师范那年,剑辉哥参加大学考试,以一分之差落榜,第二年重考才如愿以偿。在剑辉哥埋头学习时,素敏进出我们家门楼,帮着大伯母挑水、煮饭,有时候还陪着大伯母下田。

学习累了,剑辉哥放下书本和素敏大谈大论,他们有时坐在八仙桌边,有时面对面站着,有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们长时间地互相看着,时不时互相笑一笑。我和一帮小兄弟姐妹、一些鸡、几条猫、几条狗见证了这一切。空气中弥漫着家禽粪便的味道,可在我记忆里这一切怎么就那么美好呢?

我众多的哥哥姐姐堂哥堂姐个个都喜欢素敏,他们经常谈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大人话,有时也唱歌。可惜那些好好的歌被我听了个七零八落:“流氓的歌儿七里七里叭拉叭拉哟罗哟罗嘿,唱歌歌也么哟嘿……

忽然有一天,素敏毫无预告地消失了,此后二十年我再也没见过她。剑辉哥陷入了长久的发呆,长辈们劝导他,他似听非听。

伴随着这一变故的是,我们村破天荒地来了几名穿着制服的公安人员,将克其五花大绑,押送往遥远的县城。那天,村人躲在屋里,通过门缝窗隙偷看克其被押走,有的人看到了克其红如猪肝的脸,有人看到了克其被捆在背后的双手。

在大人的口耳相传中,我理解了其中的关键词:克其搞大了素敏的肚子。那么美好的人,克其怎么忍心去伤害她呢?

要不是接踵而来的大伯母的葬礼,不知道剑辉哥的发呆还要持续多久。大伯母卧床已经有些年头了,偶然出现在火巷里,苍白的脸色让孩子们噤声。族里人啧啧感叹,大伯刚接到复职的通知,大伯母就离开了人间,真是没福。这是我头一次亲历葬礼,出殡那天,大伯、剑辉哥抬出一口薄棺,寒碜而凄凉。然而葬礼的神秘是足够的,在跟随着亲人哭泣之后,哀伤仍然长久地萦绕在我心间。葬礼过后,当着众亲友的面,剑辉哥倚着门楼号啕大哭,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掉了。此后,剑辉哥仿佛变了个人,夜夜伴着孤灯苦读到天明,直到他考上大学,门楼里再次飘起节日的气氛。

随着克其被押走,又有一个词语为村人所熟悉:劳教。在克其被劳教的三年,羊尾山顶的水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克其炸山,挖掉羊尾山的石块,卖给村人建造房子,雨季一到,空了个大窟窿的羊尾山成了天然蓄水池。这个蓄水池比村边的池塘深多了,孩子们站在“池”边往下跳,因为跳得不得法,那些平时看上去温柔的水忽然坚硬起来,不但能把孩子拍疼,还能拍出一块块黑瘀,但孩子们乐此不疲,在水里游了游,又爬上“池”边再一次往下跳。孩子们跳了一个白天,晚上接着来,夜色降临,但打断不了孩子们的兴趣。不知道是谁,弄了几枚煤油灯挂在竹竿上,斜插在池边,这样,孩子们晚上也能跳水了。除此而外,孩子们还要承担意外的风险:“池”底的石块往往很尖利,轻易就能划破孩子们的皮肤。经过孩子们反反复复的“跳水运动”,羊尾山“天然蓄水池”看上去黝黑一片,是承受了孩子们身上太多的泥垢?是孩子们流水的血?还是别的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造成的?

过了一个寒冬,又一个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后,孩子们忽然发现,“天然蓄水池”里竟然长了一群鱼,是谁往池里放鱼种呢?如果谁放了鱼秧,他为什么不来抓鱼呢?是天上下雨的时候顺便下了鱼秧吗?还是……我再一次感到大自然的神秘。孩子们迅速把“跳水运动”换成了捉鱼比赛。

上初中那年,爸爸调到县城某中学任教,我也随父亲到县城读书。此后,每年清明,或者爷爷奶奶的忌日,我才会和家人回乡。

在此之前,大伯复职任教,一家子也离开了家乡。

那天,我背着书包,沿着县城的街道去上学。当时从我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农贸市场,有时候我也会驻足看一看,看那些乡亲们骑着单车,带着鸡鹅鸭向城里人兜售。城里人看不起十三乡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样子。偶尔我会想起,当年我养的鸭和鹅,也是这样一只只被母亲带到这里卖掉的么?

我正走着,忽然,身后有人怯生生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正是克其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料不到克其还会认得我。家乡已多年未亲近,虽然家人来来往往,也带来许多故事,克其的故事也不少。

据说,克其放出来之后,村里人还是怕他,每户人家都给他送红鸡蛋。细龟和长童又成了克其的哼哈二将。克其还收了许多徒弟,每天在祠堂前教拳,弄得村人人心惶惶。结束这一切的是大伯的次子剑煌。在克其劳教的三年,据说大伯得了一本百年拳谱,剑煌哥按谱练就一身武功,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未免太夸张了,说打遍南溪十八村无敌手那绝对是说小了。克其听到剑煌的威名,大大不服,在一个黄昏邀约剑煌到他家里去比试。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认为大伯是个吹牛大王。他吹嘘说,1942年我们村总理县城大戏,爷爷为大戏题诗,每次题完,都是大伯拿着去贴在台柱上的。游县长看他身穿“白色貂皮大衣”,“面如满月、目似朗星”,十分喜欢,特地抱起大伯来问了他的名字,还给了他一块糖。大伯还说,他得了一本药书,无论刀伤、脓疮,还是断手、折足,他都能治。所以,对于剑煌哥是否武功高强打遍南溪十八村无敌手,我是存疑的。

但这事是七叔说的。七叔是那种乡下最常见的耿直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从不知道拐个弯。七叔说,克其派长童到我们老屋“下战书”时,亲人怕剑煌吃亏,主张他不要去。剑煌说不怕。七叔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到了克其的居处,克其坐在檐下的竹椅上,和剑煌谈了一会儿拳道,克其说:“我们自己人比划比划。”

克其摆了个“黑虎掏心”,剑煌还了个“蟒蛇出洞”。

七叔说,一开始剑煌还束手束脚的,克其以为他好欺侮,一指点中剑煌的额头。这下子剑煌火了,一个“扫堂腿”将克其撂倒,“骑马坐”压住克其。克其讨饶:“怎么像打外人一样打自己人?”

剑煌放克其起身。两人再次比划。克其踢了一脚,剑煌捉住他的脚跟,再次将他扳倒。

从那以后,克其解散了他的拳队,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在这次相遇之前,我听到的关于克其的最后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村里出了个乃坎的强人,亵渎良家妇女,偷人东西。克其去找他算账,提议说:“要不我们身上都捆上大石头,一齐沉入南溪。要不我们都吊在村口的老榕上,看谁先忍不住。再不行,拿刀来,你先捅我一刀,我再捅你一刀。”此后,乃坎离开了我们村庄。

我看着克其,料不到我童年的阴影竟然这么矮小,看来我是长大了。克其看我不说话,嗫嚅着解释:“带几只鹅来卖。还有几位乡亲。”

我朝他身后看去,果然还有好几位乡亲。

我点点头,笑着邀约他们:“有空的话,到我家里坐坐。”

告别了克其他们,我一步步往学校走去,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