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童年(壹)小公鸡
2014-11-14编绘
韩 伍 /编绘
童年,是人而皆有的人生篇章,一如泛黄的旧照片,永存于心底的朝花,无论其甜美抑或苦涩,于人生总是宝贵的一页。韩伍幸而为画家,所以他不但可以回忆,可以叙述,更可以将那些永远消失了的旧梦活生生地描绘出来,又因为他是“杂志画家”,所描绘的手段就愈加宽广,愈加直视,愈加真切丰富。那半个多世纪前的小巷就在眼前了,上海人的由来之地随着黑黑白白的块面,近乎稚拙的线条儿,组合起来,果真是念念在兹,亦声亦色,不思量自难忘耳。
已经走完了大半个世纪的人生旅途,沧桑变迁,儿时的忆念终难淡忘,往事萦绕,特别是从小居住的石板路小巷。小巷里有纯朴厚道的人们,有各式挑担的叫卖声,有我苦涩而有趣的童年,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如这春天的黄昏,送上一杯浓浓的苦茶,容我偷偷地一瞥您回味时的微笑吧。
1 春天到了,天还很冷,我把两手拱在袖子里。袖口油光锃亮,实在寒酸透了。父亲看不惯我那缩着两只手的姿势,就说我游手好闲。他大声叫唤:“拿剪刀来,把他的袖子剪了。”我的天,袖子剪了岂不是如同穿马甲?
2 祖母和母亲商量,要给我找点事做,便从菜场买回来四只小鸡,由我来喂养。四只毛绒绒的小鸡相当可爱,我在天井里替它们搭了一个窝,铺上暖暖的稻柴,喂小米喂水,还到田头去搜集“小鸡草”给它们补充营养。
3 日子一长,小鸡仔都长成了神气的童子鸡,不久又都成为大鸡。它们个个都争气,四只鸡里有三只是母的,一只是公的。
4 至今,我对生蛋母鸡的长相是充分掌握的。所谓“黑一千,麻一万,黄婆鸡,不生蛋”,生蛋母鸡毛色最好是麻的,鸡毛要光亮、包得紧,鸡冠要红,脚要短,尾巴毛要短而朝上翘,鸡屁股要圆墩墩的。我家三只母鸡中就有这样一只。
5 那只小公鸡也挺精神,但就是长不大,怎么喂也只有两斤多重。小小的公鸡冠又高又红,尾巴毛长长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啼叫起来声音就像海笛儿那样响亮而尖锐。它是一只漂亮的迷你型公鸡。
6 我和它们朝夕相处,它们会像鸟儿一般飞到你肩膀上来亲热。从那时起,我才相信,不仅是狗儿认识主人,鸡也是同样的。
7 离我家不远,有一块两百来平方米的废地,堆放些乱砖碎瓦,长着许多的狗尾巴草、酱板草。这块地方,被大家称为“跑狗场”,是孩子们嬉戏的地方,是蟋蟀和鸡的乐园。天气好的日子,各家的鸡都放到这里来。
8 9号里住着一个诨号叫“黑皮”的大男孩。他长得跟黑炭似的,要比所有的孩子个头大,力气也大。他在小巷里名声赫然,在“跑狗场”欺行霸市,孩子们都得听他的。
9 “黑皮”有两大法宝,其中一个是他的老爸,据说是做“包打听”的。究竟是怎么个“打听”法,谁也不知道,但见他每天走进走出,腰带上总挂着一把手枪,摇摇晃晃的实在神气极了。
10 小巷里还有一位佩枪的,就是住在我家对门姓周的伪警长。他长得虎背熊腰,但为人还算客气。为了显示他自身的档次,他尽可能朝我们石库门阶层靠,讲点类似“天下为公”、“家有家法”这类的话。
11 “包打听”并不把周警长放在眼里,而周警长也分明地看不起他。偏偏周警长家养的一只大黑猫,经常去偷“包打听”家的小鸡,而且偷了一只又一只。
12 谁知那“包打听”早有打算,暗藏杀机。有一个黄昏,就在“包打听”的家门口,那大黑猫正在窥探陆续进笼的小鸡,“包打听”瞅准这时机,“嚓”的一菜刀,周警长家的大黑猫就此呜呼哀哉。
13 小巷里沸腾起来了。没事儿的人们就怕安静,都围在死猫的周围纷纷乱叫,有的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议论着。
14 周警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噙着泪水,喉咙喊得震天响,不过听来还比较硬:“偷了多少鸡,都是有价钿的,可以赔,为什么要杀?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骂着,我注意到他没有碰自己的枪。
15 事态没有扩大,实际上是“包打听”占了上风。“黑皮”的老爸就是这么个人。“黑皮”的第二法宝就是他家养着的一只大公鸡。这鸡有十来斤重,个头比我矮不了多少,高大的鸡冠,粗壮的脚爪,浑身黑毛,简直是一只狼,大家叫它“大好佬”。
16 每当“黑皮”确认某人得罪了他时,他就会把“大好佬”放出来,见鸡就啄,见人就追,一定要闹得鸡飞狗叫、对方讨饶了才肯罢休。有一次,竟把拉黄包车老金家的一只童子鸡啄死了,双方为此就争吵起来。
17 首先是老金的老婆在灶间里大声地骂起来:“千刀万剐的断命人家,啄死了我的鸡,连招呼也不打!这断子绝孙的瘟鸡,我一刀宰了你!”那女人边哭边骂,惊动了四邻。
18 “黑皮”冷冷地出现在老金家的门前:“金宝娘,骂够了吗?”那女人得理不让,跑出来指着“黑皮”:“我骂鸡是客气的,不赔我的鸡要骂到日头落,这小棺材……”
19 “黑皮”从身后抽出一块砖,猛地朝老金家的锅台砸去。“哗”的一声,砂锅被砸得粉碎,一锅子热汤洒了一地,热气直朝屋顶乱冲。“黑皮”见闯了祸,拔腿就逃,奔出了老金家的篱笆墙。正在这时,老金回来了。
20 老金一听,火冒三丈,摔下黄包车把,往外面追去。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老金老婆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21 老金赶上“黑皮”,一把揪住“黑皮”领子,不由分说狠狠打了两记耳光。“黑皮”哭着,一头朝老金的肚子顶去。老金经不住“黑皮”小牛般的顶撞,跌倒在地上。
22 这老金本是瘦得剩一把骨头的人,而且生过肺病,根本不是“黑皮”的对手,两个人就在巷子里扭打起来。不知谁去把“黑皮”的老爸“包打听”搬了来。
23 “包打听”听了儿子的哭诉,咬着牙指着老金说:“造反了不是?今天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还不知道我老张是怎么个人呢!”说罢领着儿子直朝金家走去。
24 到了金家,“包打听”走到老金的黄包车前,拿起车座垫,交给了儿子拿着,又绕到车后,扭断铁丝取下车牌照,在老金面前晃了一晃:“这就是给你看的颜色。”
25 鸡死了,锅子砸了,人打伤了,车垫车牌取走了,三天过去,老金的老娘发了话:“三天生意不做,米也没有了,喝西北风啊?我撕下这老脸,去找老张说说看。”老金说:“娘,我自己去。”
26 第二天,老金买了一只蹄膀,打了两斤酒,来到张家,眼睛红红的,深深地陷进眼眶里。我瞧着老金瘦骨伶仃的身影,心里别提有多难过。
27 “包打听”坐在椅子上,好像在审犯人:“下次还敢骂人吗?狠啊,什么断子绝孙,千刀万剐,还敢动手打我的儿子!下次再犯在我手里,非要你跪一夜!”
28 “包打听”朝老金屁股狠狠踹一脚,把他踢出门外,接着从门里扔出了座垫,接着,牌照也扔了出来。
29 老金家所受屈辱,使我愤然。人间不平事,小巷之中同样也存在着。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你不找他,他偏来找你。这天我正在放鸡,“黑皮”朝我靠过来说:“前天我被人打了,我看见你在笑,有这回事吗?”我把头别转去,不理他。
30 “黑皮”然后冷冷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在这里放鸡。”我说:“如果我再放呢?”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丝冷笑,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走开去,但一会儿又走回来,在我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小子,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的啊。”
31 “大好佬”像赶羊一样地被赶出来了。它昂起了头,大红鸡冠晃荡着,眼睛发着光,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两只脚又粗又大,走起路来嚓嚓有声。“黑皮”狂叫:“啄死它!啄死它!”
32 说也奇怪,像通人意似的,“大好佬”直冲我家的小公鸡。可怜的小公鸡,要替我受过了,我的心像刀割一样地难过。
33 小公鸡被“大好佬”追逐,满场飞跑。“大好佬”怎肯轻易放过?两只鸡,一只重十来斤,一只只有两斤多,简直像是被一辆坦克车追着。
34 “大好佬”追上小公鸡,一口咬在它的头颈上,一下子就摔出了好远,但小公鸡反而威风起来,它回转身体,凶狠地面对着“大好佬”,一场自卫反击战开始了。人们围拢来,看着两只公鸡一大一小在恶斗,人们都替小公鸡捏一把汗!
35 咯咯咯!咯咯、咯咯!咕嘟咕嘟!
36 “大好佬”毕竟是只多年的老鸡,它的行动越来越迟缓,而小公鸡却是上蹿下跳、忽前忽后地向着“大好佬”进攻。猛然间,小公鸡啄住了它的头颈皮不放,脚爪在它的背上、脸上乱抓乱踢。受到这种猛力的进攻,“大好佬”渐渐不行了。37 “大好佬”认输了,低下头,甘心情愿地被小公鸡狠狠地啄了几口,慢慢走开去。小公鸡威风地拍拍翅膀,用海笛一般的嗓音唱起了凯歌。我俯身抱起还在流血的小公鸡,呜呜地哭了起来,而“黑皮”则垂头丧气地赶着受了重伤的大公鸡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