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马识途的文学生涯和人生追求
2014-11-14邓经武
邓经武
(成都大学文新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一
作为一个研究四川作家和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的教师,我时常在想,随着文学发展历程的拉长和文学积淀的日益丰富,尤其是“重写文学史”浪潮的的荡涤,文学审美理念的不断变化,时间流程带来的“大浪淘沙”和审美评判标准变化引发的“披砂炼金”,许多红极一时的作家,将会逐渐退隐并淡出我们的视线。同时,由于社会飞跃发展带来的知识快速更新,中文系传统课程遭到挤压,一个作家会得到多大程度的讲授,也成为教师备课时颇费踌躇的难题。
我认为,马识途先生还是会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
马识途在文坛崛起是上个世纪的60年代。20世纪60年代肇始,革命家马识途开拓了自己的另一条人生实现途径,以短篇小说集《找红军》为代表,作家马识途的声誉,逐渐盖过了他的政治影响。
1960年,他在《四川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老三姐》,以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细腻的笔触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接着在《人民文学》等刊物上连续发表了《找红军》《接关系》《小交通员》等短篇。1961年完成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叙述了在白色恐怖年代,一个革命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这是作者根据亲身经历创作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这些,都引起当时的中国文学领导层的高度关注,视其为应该大力开采的红色文学资源。
毋庸讳言,在“共和国十七年文学”的红色话语大一统体系建构过程中,马识途自己的创作贡献极大。用今天极为流行的一个词语来概括,他的作品多属于“唱红”。在那个独霸天下的红色颂歌与战歌的文学大潮中,马识途的作品因为尽可能真实地表现自己“过去做地下党时的工作和生活积累起来的东西”,从而具有较强的真实性和情绪感染力;同时,也因为真实,马识途的小说与“三红”(《红旗谱》《红日》《红岩》)以及《林海雪原》等虚假“红色神话”形成一定差异。换句话说,正因为注意突出“真实性”而“神性”稍弱,所以在当时的文学史教材中排名稍后。
马识途作为一个职业革命者,他无需经过“脱胎换骨”“转变立场”这样一个中国当代文化人所必须有的痛苦历程,对自己过去革命斗争生涯的追怀,对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爱人的怀念和敬仰,尤其是为寻找烈士遗孤却找到自己女儿的大悲大喜,催生出他的《清江壮歌》。这正是时代文学“战歌”和“颂歌”的主流话语体现,而“写自己”则使他的作品充盈着强烈的情绪感染力。
在经历了“后文革”以来多年对“瞒和骗的文学”的深刻反思之后,我们不难看到,马识途的“唱红”之作,因为真实、感人,不刻意编造“神话”,从而凸显出特有的价值意义。
二
马识途的人生,经历了一个圆圈,以革命开始,转向文学,然后又再专注政治。
初涉人生,他开始政治与文学的双重寻觅,1935年,马识途在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地方印象”专栏,以对故乡风物的回忆散文《万县》参加征文活动并获奖。这似乎预设了他的文学创作,将始终执着于巴蜀人生的书写。并注意营造一种巴蜀语风,大量使用蜀地方言语汇,作品因而具有较浓的巴蜀地域色彩。
1938年,他首次使用“马识途”的名字在《新华日报》发表报告文学《武汉第一次空战》,并于同年入党,这三件事似乎已喻示着马识途今后人生的基本运行轨迹:加入共产党,可谓找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更名为“识途”,是确信自己人生道路选择的准确;不忘以文艺之笔表现社会斗争和时代风云;这三大基点就是马识途作为一个作家的个性所在。
“识途”应该体现在对社会发展趋势的清醒认识,也包括对自己社会职责的清醒认识,他敢于在“反右”运动之后,尤其是“探索者文学”遭受灭顶之灾之后,仍运用小说形式对社会腐恶现象进行讽刺批判,《最有办法的人》《挑女婿》《两个第一》《新来的工地主任》等创作于60年代初期的作品,使马识途与当时纯粹的“颂歌体”作家形成极大的差别。这显示着作者追求“作社会的清洁工,历史的清道夫”的严肃态度,也流露着他敢于直面人生的胆识和勇气。一个老革命家与“少共”探索者文学的共舞,却能安然无恙,在那个年代实为怪事。
20世纪80年代初,在全国人民热情高涨地“一心奔四化”时潮中,马识途发表了讽刺短篇《学习会纪实》(1982),小说以某局领导班子的一次学习会为背景,用白描勾勒法描写出几个形象:靠说空话套话、炒陈饭过日子的常书记;对改革开放以来现实满腹牢骚的雷副局长;饱食终日不干工作却极善养生之道的温副局长。一个局竟然有正副七个书记和八个局长,人浮于事必然导致互相推诿,机构的臃肿必然导致互相争斗……看看今天的官场,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深刻和远见。此现象的“奇”之所在还在于,这是当时重返文坛的“老右”们和文坛少壮“愤青”们热衷的题材,一个老革命“高干”居然也与之同声相应?
其实,他的《九十自寿诗》一首七律,可以解答以上现象的深层原因,其曰“:满天霜雪一龙钟,阅尽斧斤不老松。近瞎渐聋唯未傻,崇廉恶滔拒盲从。心存魏阙常忧国,身老江湖永矢忠。若得十年天假我,挥毫泼墨写兴隆。”我曾经在拙作《20世纪巴蜀文学》(1999)中有专章论述马识途的创作,发表过论文《马识途创作论》以及评论过专著《马识途的生平与创作》,自认为对他还有着一定了解。于今看来,马识途的文学创作意义,还需要有更深入的认识。
三
在100岁高龄的今天,马识途为社会奉献出两本著述:《党校笔记》《没有硝烟的战线》,这倒是一件人间奇事。
此前,我曾经有幸地在“中国(成都)口述历史未来之路论坛暨第三届全国口述历史研讨会”(2010)会议文件中,读到节选《党校笔记》的部分内容,当时很是震动。现在,又得以通读全书,感概良多。我认为,他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用曾经一段时间成为贬义词来说,就是“精英”)去感悟人类发展历程规律性问题,又通过多年的自身革命经历来反思百年中国的风云激荡,也同所有的高干们一样思考共产党的未来与中国社会发展走向。煌煌20万字的笔记,选择性的记录、讨论过程的主要见解介绍、尤其是自己的感受和看法,直到现在仍然有强烈现实意义。鲁迅先生当年曾经不无悲愤地说到,他的杂文是针对具体的社会现象而发,希望那些杂文和针对的现象一起“速朽”,但很不幸的是所针砭的现象依然存在,所以那些杂文还有“重印一次的价值”。可以说,《党校笔记》记录作者当年的忧虑,今天似乎愈演愈烈。这点,我们可以参见原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过去一系列关于健全民主法制的重要讲话。至少,该书可以作为中国当代思想史的重要例证材料,也可以视为最新的政治解密材料(此前的出版审查未能通过,即可证明)。
鉴于近年来盛行的谍战剧那种虚假编造,马识途欲以自己当年的地下工作(特工)生涯经历催生的电视剧本《没有硝烟的战线》,来对之进行“纠偏”。他希望影视剧应该真实地表现社会生活,尤其是不能扭曲中共地下工作的形象。其实,作者是多虑了。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的当下,影视剧的全部环节都只能立足于“一个中心点”,那就是票房和收视率,一个“钱”字,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因此编剧导演们是“姑妄言之”,受众也大多明知那是“编的故事”而“姑妄听之”,双方都不当真,一方得钱,一方觉得好玩,这就行了。还有,政府也高兴,大众看好玩的故事心情舒畅,具有“维稳”功效,文化产业大繁荣,增加税收,强化国家财政实力,可谓皆大欢喜。
最后,还有一个故事细节,《没有硝烟的战线》把剧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指向“一个女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简单化。“白区地下党”在建国后的命运、尤其是“四川地下党”在解放后的境遇,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作者自己在1949年中共建政以来,多年游走在一个职级不同岗位且主要是“副”的官场经历,对此应该有着极为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远较他人更为深刻的认识。确实,“文革”中的那位“旗手”曾经发表过有关“华蓥山叛徒集团”的讲话,从而加重了西南地区一批地下党出身老干部命运悲剧的程度。但是,1949年以后对地下党员的任职和待遇,早在“文革”前就已经形成。50年中期的上海公安局长“杨帆案”就是一个明证……因此,作者2002年在《沧桑十年·前言》就说的很好:“正如把历史上一个封建王朝的覆灭归罪于几个宦官、内戚和佞幸之臣,以至把一切罪过归于一个妇人一样地荒谬,这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的”。
《党校笔记》《没有硝烟的战线》将一个革命家的政治情结,与一个作家努力创新进取和一种特殊人生的咀嚼回眸,扭成一个完整的“结”。这似乎成为马识途先生一个标准的“百年总结”:一个老革命家、一个技艺高超的特工、一个著述等身特色鲜明的作家,于此定格!
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应该留下自己或明或暗的痕迹,也就是说,要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为人类文明的进程,做出自己的贡献。短短百年在漫长人类生命史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中共省部级高级干部庞大的数量中,许多人常常在各类文件中被“等”所省略,马识途先生却能够找到一条合适的人生道路,从而无怨无悔地傲然于天地之间,实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