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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

2014-11-14李斌

郭沫若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手迹丁先生旧体诗

李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北京100009)

读《〈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

李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北京100009)

丁茂远先生在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的支持下,于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新著《〈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欣然捧读,感慨之余,有不能已于言之处,就正于丁先生及各位专家。

郭沫若旧体诗词创作,据丁先生统计,收入《郭沫若全集》的有1100多首,集外的有近700首。这些作品,正如王锦厚先生在序言中所说:“题材的广泛,体裁的齐备,风格的多样,现代作家中恐怕难以有人能望其项背!”数量如此之多,所包含的信息量如此之大,是完全值得深入研究的。目前,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关于旧体诗词入史的呼声越来越高,要写中国现代旧体诗词史,郭沫若的作品理应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郭沫若的旧体诗词创作,对于理解郭沫若的思想、心态、交游等具有其他文字所不能替代的功能。在1912年前后、流亡日本期间、抗战期间、新中国成立之后,郭沫若都集中创作了大量旧体诗词。1912年前后,除了旧体诗词,郭沫若留下的其他文字非常少,这些旧体诗词就成为我们解读青少年郭沫若思想心态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信息,像其中的《和王大九日登城之作原韵》二首、《感时》八首、《无题》五首、《寄先夫愚》八首等,均体现了20岁的郭沫若心系边陲,报效国家的高远志向。抗战初期,为了宣传动员全国人民支持抗战,郭沫若屈尊担任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由于政治观点的不同和人事的掣肘,郭沫若很多事情干不了,常常感到委屈郁闷,但为了维护团结抗战的局面,在公开于集会的演讲和报章的作品中,他往往以乐观的精神,鼓动大家拥护政府,积极参战,又由于当时他留下的书信不多,他的真实心态,很多我们只能从旧体诗词中管窥。比如《初用寺字韵书怀》这样写到:“海外漂流十二载,沟壑随缘元尚在。耻食周粟入西山,誓不帝秦蹈东海。犹然俯首事公卿,只为神州锋镝惊。豹死留皮供践踏,谁顾区区身后名。”郭沫若在海外漂流十载,却回来做了他反抗的蒋介石的部下,有些人对此是不能理解的,说他是“犹然俯首事公卿”。对于这样的评价,郭沫若非常在意,但为了拯救国家于危难,他只好不顾自己的名声。这首诗有利于我们深入理解郭沫若抗战初期在个人声誉与出任厅长之间进行选择时所体现出的大义凛然的态度,这从其他文字中很难见到。又如,在1939年年底郭沫若公开发表的文字中,他努力分析战争的有利局势,大声呼吁团结抗战。而此时所写的《六用寺字韵书怀》中却有“厅务闲闲等萧寺,偶提笔墨画兰字。渄关工作不需人,受限只因党派异”的句子,这些句子更能真实地表露郭沫若在1939年年底处境的艰难和他对此的理解。旧体诗与公开的报章文字两相对照,我们也更能体会到郭沫若顾全抗战大局、支撑团结局势的高尚情操。

从这些方面来看,郭沫若的旧体诗词创作是郭沫若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对于理解郭沫若的思想心态,还是对于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研究来说,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丁茂远先生选择郭沫若的集外旧体诗词做编年注释阐发,其工作的学术价值之重大是毫无疑问的。

《〈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它是目前收录《郭沫若全集》集外旧体诗词最多的一部编年注释本。《郭沫若全集》以郭沫若生前出版的集子为基础编撰而成,尽管也收入《潮汐集》等大量旧体诗词,但未入集的作品数量非常多。这些散佚作品,虽然部分已经收入《沫若诗词选》,《东风第一枝》,乐山市文管所编《郭沫若少年诗稿》,王继权编注《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王锦厚、伍加伦编著《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郭平英、秦川编注《敝帚集与游学家书》等作品集中,但由于各自的条件或题目所限,收入的规模都不大。丁茂远先生参加过《郭沫若全集》文学编诗歌部分的注释工作,此后三十余年,丁先生一直关注《郭沫若全集》集外旧体诗词的搜集整理,终于有了这部收录作品近700首的《〈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的编成出版。

搜集这么多集外旧体诗词,丁先生付出的努力非同一般。王锦厚先生在序言中举例说:“如郭沫若在日本时写有《题扇五首》,一位日本朋友在自己的文章中披露了两首。茂远兄便根据这点线索,联系文章的作者,联系日本学界的友人,几经周折,最后得到日本郭沫若研究机构的帮助,得到原件的复印件。”类似的情况应该还有很多。这近700首旧体诗,应该说大部分搜集起来都很花功夫。仅从该书所收诗词的题注,我们就能得知,丁先生查阅的文献,不仅有民国时期的书报杂志,如《新民报》《救亡日报》《新华日报》《抗战中的郭沫若》等,也有这些年来新出版的期刊书籍,像《郭沫若学刊》《郭沫若研究》等。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现在做学问使用较多的是中国知网、超星等网络数据库,但这些数据库并未包含所有学术报刊和研究著述,像丁先生所引用的《学习与探索》(1979年)、上海《文艺论丛》(1980年)、常德师专《教学与研究》(1981年)、《群众论丛》(1981年)等学术刊物,《上海政协报》《文学报》《四川日报》《吉林日报》等报纸,《李大钊传》《何香凝画集》等著作,我们从网络数据库中就很难查找得到,假如不是多年对这个课题持之以恒的关注和对相关资料坚持不懈的搜罗,丁先生如何能知道并引用其中有关郭沫若旧体诗词的重要学术信息呢?丁先生对这些不常见的报刊著述的旁征博引,其实也提示我们,不能仅靠网络数据库查找文献资料,更不能认为数据库没有的就不用找了。丁先生所代表的前辈学人专注某一个课题几十载,对相关资料就自己力所能及竭泽而渔的治学精神,值得提倡和学习。

丁先生传统文化根基深厚,熟悉经史子集,他来承担郭沫若旧体诗词的注释工作,在诠释典故、疏通文句方面自然令人信服。丁先生这部著作,在解释郭沫若诗词典故时,于诗书礼易、诸子百家往往信手拈来,让我们对郭沫若诗词内在的文化意蕴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丁先生的注释梳理,一方面让我们感觉到诗词作者郭沫若本人思接千载的非凡才情,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对丁先生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力感到由衷的钦佩。目前研究郭沫若文学作品者,多出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能像丁先生这样具备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的研究者不多。现在的郭沫若研究界,或强调文献史料的基本功,或强调历史考古方面的学识,或强调文学作品的解读能力,对于研究者的传统文化修养的强调,似乎还不多见。丁先生这部著作,正是通过典故的阐释和文句的疏通,给我们详细阐发并形塑了作为旧体诗词作者的郭沫若形象,对于我们这些古典文学功力欠缺的人来说,不仅开拓了我们的视域,丰富了我们对郭沫若的认识和理解,还在治学方法上告诉我们,如果要对郭沫若有更全面深入的研究,古典文化、传统诗词这一课亟需抓紧补起来。

丁先生对《郭沫若全集》集外诗词逐字逐句的疏通和阐释,非常成功和及时。即便《郭沫若全集》所收旧体诗词,其注释部分也还没有达到这样深入细致的程度。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倒挂现象:对郭沫若集外诗词的阐释得反而比对集内的要好,这也提示研究者,《郭沫若全集》所收旧体诗词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丁先生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也可说是文本细读,这不仅适用于郭沫若旧体诗词,也适用于郭沫若的其他创作,所以丁先生的工作也给郭沫若研究其他领域以启示。比如,郭沫若文史著作中的背景和典故,郭沫若杂文和回忆录中的“古典”和“今典”,就还有很多注释和阐发的工作要做,这些研究成果不一定完全都用著述和专题论文的方式来表现,也可用读书札记、读书笔记的方式,有一条写一条,实实在在,比那些假大空的论文要好得多。

对于丁先生的著作,除了点赞和钦佩之外,本不该有所质疑。但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也老老实实地谈谈我所见到的这部著作的不足,供丁先生参考,相信丁先生有包容批评的雅量。

我认为《〈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最主要的不足,是丁先生过于相信第二手材料,对第一手材料缺乏调研查证。相信第二手材料,体现了丁先生尊重已有研究成果,重视学术积累的学术品格,但不以此为线索,调研查证原初出处,却容易造成以讹传讹和不必要的硬伤。比如,丁先生在该书第136页至137页收录了《题道纲先生画》。这首诗是我在2012年翻阅1943年的《时事新报》时所发现的,丁先生直接从我文章引出来了,这是对我劳动成果的尊重,看到丁先生著作引用我的文章,我是充满感激和喜悦的。但丁先生过于相信我了,没有顺着我提供的线索查证《时事新报》,以匡我不逮。最明显之处是该诗第四句第四个字我没有辨认出来,丁先生也仿照我打了个“□”号。我要借此机会更正一下,该诗我误判为郭沫若佚诗,严格说来其实不算。该诗以《题道纲先生画》为题发表于《时事新报》时原文是:“人间逸处即仙家,桃李枝头正着花。鹿鹤人间随处有,仙人何□缈云霞。”“□”代表的字我当时没有辨认出来。在《潮汐集》中,有两首诗总题为《题人物画二首》,其中第二首题为《仿刘松年群仙图》,全诗为“人间逸处即天家,桃李枝头正发花。鹿鹤人间随处有,仙人何遽隐云霞?”《仿刘松年群仙图》与《题道纲先生画》相比,仅修改了三个字。这两首诗,严格说来属于一诗二题。一诗多题在郭沫若的旧体诗词创作中非常普遍,但似乎并未受到丁先生的注意。既然《仿刘松年群仙图》已随《潮汐集》收入《郭沫若全集》,那《题道纲先生画》就不应该算作集外作品。以后在《郭沫若全集》重新注释时,于《仿刘松年群仙图》题注下注明“该诗又以《题道纲先生画》为题发表于1943年5月28日重庆《时事新报》第4版,文字有改动”即可。这个错误是我引发的,趁此纠正,也向丁先生致歉。既然两诗为一诗二题,那我没有我辨认出的字是否应该就是对应《仿刘松年群仙图》中的“遽”呢,经过再次比对,我认为就是“遽”。另一个问题也顺带提出,丁先生在题注中认为“此诗作写于1943年5月”,该诗没有落款,其写作时间我在文章中没有考察。我们只能说该诗发表于1943年5月,至于写于何时,有待考察。丁先生关于该诗写作时间的判定,没有根据,失之武断。《潮汐集》中《仿刘松年群仙图》落款为“1943年4月23日”,值得参考。又如,该书第149页收入《迎潮》一诗,丁先生依据的是“《郭沫若年谱》等有关资料”,却没有查阅首次发表该诗的《经纬副刊》原刊。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1944年11月4日第二条条目为:“发表诗《迎潮》,系为迎潮图题作。有句云:‘七年不见海,胸中生尘埃,对此亦足解饥渴,仿佛登上琅琊台。’‘长江大河日夕通,水不面归人亦东;安能一击摇海狱,横空高搏自由钟!’载重庆《经纬副刊》一卷二期。”丁先生著作中该诗题注称:“今据《郭沫若年谱》等有关资料,只见诗的开头与结尾,好在自成一格,因此录引诠释。至于全诗,有待查询。”所录诗为:“七年不见海,胸中生尘埃;对此亦足解饥渴,仿佛登上琅琊台。……长江大河日夕通,水不面归人亦东;安能一击摇海岳,横空高搏自由钟。”丁先生不是照录,除修改几处标点外,将“狱”改为“岳”。但既未见原诗,此处修改大概是出于意校。我查找了《经纬副刊》原刊,将全诗录出,供丁先生和学界参考。诗歌题目为《题迎潮图》,全诗为:“七年不见海,胸中生尘埃,对此亦足解饥渴,仿佛登上琅琊台,岸有石兮,石有松,鹤相和兮,雌与雄,欲衔九日出天外,憾作铁隼难为功,长江大河日夕通,水不面归人未东,安能一击摇海岳,横空高撞自由钟!归去来,中国风!”(该诗每句自成一行,为方便排版,改成如上形式),可见,除标点符号外,《郭沫若年谱》录错了两个字,一是将“岳”录成了“狱”,二是将“撞”录成了“搏”。丁先生意校出了前一个字,但后一个字却跟着错了。同时,丁先生跟着错的,还在于误将“横空高撞自由钟”当作了该诗的结尾。其实,如果丁先生查阅了原刊,不仅不会以残诗的形式收录进来了,也不会跟着出错。

除查找原刊外,有很多诗歌,还能找到手迹,如能找到手迹的,应以手迹为依据录进来。丁先生搜集的很多集外诗词,的确是从手迹来的,比如,该书收录的几首郭沫若抗战时期的寺字韵诗录自《郭沫若书法集》,《题富贵砖四帧》录自《郭沫若题画诗存》,《濡水南来千里长》录自1984年《星星》第5期该诗手迹,这都是非常正确的。但是,也有一些诗歌,本来能找到手迹的,丁先生却没有使用手迹。比如,第117页《题赠陈叔亮先生》,丁先生没有注明来源,但据我考察,丁先生是根据王锦厚、伍家伦《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一书录入。其实,这首诗有手迹,我所见到的手迹收入《郭沫若书法集》,手迹落款是“叔谅先生属卅年二月录旧作郭沫若”,丁先生关于《题赠陈叔亮先生》的题注为“此诗写于1941年2月。陈叔亮为陈布雷胞弟”,据我查证,陈布雷胞弟中有陈叔谅,但没有陈叔亮,我也没有查到陈叔谅又名陈叔亮。我推测,这首诗的题目应该为《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编者所加。如果如此,似乎改为《题赠陈叔谅先生》更为合适。此外,丁先生所录用的诗作文字,跟手迹也有出入。第三句“开门见天心”,手迹中为“开门见天星”。“开门见天心”来自《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应该为编者录入时笔误,丁先生跟着出了错。假如丁先生查找到手迹,并以手迹为准,就不会跟着出错了。据该书其他部分所引,丁先生手头应该有《郭沫若书法集》,但他却没有用。还有,丁先生也注意到了,该诗跟收入《郭沫若全集》的《夜会散后》实际上仅两句多的出入,是否应该算作《夜会散后》之外的另一首诗,当作集外诗收录,也值得斟酌。

此外,丁先生的这部著作还有一些问题也值得商榷,比如,书名《〈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就值得斟酌。散佚,当然就在集外了。所以题目中干脆去掉散佚二字为好。同时,该著作主要收录的是《郭沫若全集》的集外旧体诗词,郭沫若还有很多新诗没有收进《郭沫若全集》,题目既然称作“集外散佚诗词”,如果不包括新诗,是不准确的。所以,我觉得丁先生这本书,更准确的书名应该为《〈郭沫若全集〉集外旧体诗词考释》。该书有些诗词,是摘自《聂嫈》《行路难》《洪波曲》等作品的,而这些作品,已经收入《郭沫若全集》,这样随作品收入全集的诗词,是否还是《郭沫若全集》集外诗词,值得斟酌。

我跟丁先生素不相识,他年龄大了,查找资料不便,但仍然数十年如一日深入耕耘这个课题,我对此十分钦佩和敬仰。我对丁先生著作瑕疵的指出,似乎过于挑剔。但学术乃天下公器,如果不指出错误,以讹传讹,将会给郭沫若研究带来更大的损失。我们现在阅读的学术著作,大多是有硬伤和瑕疵的,只是是否有人指出而已。我相信丁先生也愿意有人坦诚地指出问题,以便在修订再版时更为完善,也相信丁先生会原谅我的莽撞和直率。

总之,瑕不掩瑜,上述郭沫若研究界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的小问题,并不能遮蔽丁先生这部著作给郭沫若研究所带来的重要推进。仔细阅读此书,我们不仅能够更加深入体会到郭沫若旧体诗词创作的重要性,也能够更加直观地感知郭沫若的才情和理解他的丰富性。我在此向丁先生致敬,并愿意向郭沫若研究界乃至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界推荐此书。

(《〈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丁茂远编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

(责任编辑:王锦厚)

[1]王锦厚.序[A].丁茂远编.《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2]李斌.郭沫若的三首题画诗[J].郭沫若学刊,2012(4).

[3]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中)[M].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4]题赠陈叔亮先生[A].王锦厚,伍家伦.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M].巴蜀书社,1988.

[5]郭平英主编.郭沫若书法集[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9.

2014-10-21

李斌(1982—),男,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副研究员,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秘书长,主要从事民国时期中学国文教育、现代作家作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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