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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古尔兄弟的分析小说:一种诗学理想的实验

2014-11-14

世界文学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兄弟小说分析

辛 苒

龚古尔兄弟的分析小说:一种诗学理想的实验

辛 苒

龚古尔兄弟小说诗学的核心是对人类进行观察和探索,小说的叙述重心是分析影响人物命运的原因。两兄弟受科学—实证主义的思潮影响,尝试将自然科学融入到小说创作,借助生理学、遗传学等科学原理,深入人类的生理本质和本能欲望层面;手法上,自觉采用从事实、现象推知规律、本质的分析法。这种做法奠定了分析小说类型的写作范式和美学特征,为左拉等自然主义作家创作做了突破性的拓荒工作。分析小说对内心波动、本能欲望的探究和揭示与20世纪现代派小说文脉相通。

龚古尔兄弟 分析法 分析小说 法国自然主义文学

Author: Xin Ran,

is from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 of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Main research aspect: French literature.

在19世纪科学—实证主义的时代思潮中,龚古尔兄弟尝试将自然科学融入到小说对人类的探究中。研究方面,他们从新的人学观出发,借助生理学、遗传学等科学原理,深入人类的生理本质和本能欲望层面。创作方面,他们自觉地采用了从事实、现象推知规律、本质的分析法,从而使作品成为具有科学色彩的分析小说。这种分析法后来得到左拉等自然主义作家的继承,法国著名的自然主义文学研究者伊夫·谢弗雷尔甚至认为分析方法是“其诗学的基础”(让·贝西埃等 610)。龚古尔兄弟在创作中对这种分析手法的应用,既为左拉等人做了突破性的拓荒工作,也基本奠定了分析小说这一小说类型的写作范式和美学特征。

一、解剖人物:分析法与小说创作

龚古尔兄弟在其小说《热曼妮·拉塞朵》的序言中宣称,现代小说“开始成为文学研究和社会调查的一种严肃、富于激情和生气的形式,它通过分析和心理研究成了当代的一部道德史”(龚古尔兄弟 294)。视分析为现代的科学研究方法,积极尝试应用于文学创作。他们认为将视野转入人的内部,探索人性的最深处是创作目的,分析法则是完成这一目的的最好方法。在他们看来,分析法的使用可以有效地对人物展开由外而内、逐层深入的解剖,从而挖掘人物的精神底层、揭示人类的生物性本能。其后,在1884年埃德蒙为《亲爱的》一书撰写的序言中还表现出两兄弟对这种方法的长久坚持与看重:“我相信冒险情节,作品中的阴谋诡计,已被苏利埃、欧仁·苏等本世纪初的大想象家所穷尽了,我的想法是,为了做到完全成为现代的伟大作品,小说的最新发展应是成为纯粹分析的作品。”(埃德蒙·德·龚古尔 303)

分析法甚至成为他们创作的方法论基础,应用于他们的整个创作过程中。这一过程往往始于现实的生活,终于对事物深层的、规律性东西的探知:他们先是在平日的观察与感受中,寻找想要再现或“复活”的人物;当确定了写作对象(如前所述,他们的一部小说大多只表现一个中心人物)后,他们会做更多的实际调查与文献搜集以积累前文本,直到前文本的容量足以支撑起这个人物的饱满形象时,才正式执笔写作。这些前文本正如同实证主义者用以展开研究的“事实材料”,是他们全部思考和探索的出发点。接下来是对这些具体的材料进行去粗取精的分解,一步步找出并分离掉影响人物性格、命运的外围的、不重要的条件,比如首先抛去人物的成长过程、宗教伦理观念、再有是外部生活环境、社会交际圈等——这即是泰纳所谓精神地质的表面几层——直到露出人物赤裸裸的、最原初的自我,从而揭示出掩藏于姿态各异的表面形象下共通的人类本性。

莫泊桑在题为《论小说》的一篇序言中,对龚古尔兄弟提出的这种“纯粹分析小说的理论”评价道:“分析理论的拥护者要求作家去表现一个精神的最细微的变化和决定我们行动的最隐秘的动机,同时对于事实本身只赋与过于次要的重要性。事实是终点,是一块简单的界石,是小说的托词。”因此,以分析方法创作的作家,“就得用一个哲学家写一本心理学书籍的方式,从最远的根源开始,把一切的原因都陈列出来;就得说出一切愿望的所以然,并分辨出激动的灵魂在利害、情欲、或本能的刺激下所产生的反应。”(莫泊桑 801)这里,莫泊桑将作家对人性的逐层深究与心理研究者的工作联系起来,指出了二者在任务和方法上的相似之处,肯定了分析这一哲学和科学研究方法在文学领域的适用性,也为龚古尔兄弟的分析式创作方法做了理论上的阐释和肯定。

二、《热曼妮·拉塞朵》中的分析法

在《热曼妮·拉塞朵》这部他们最为成熟、也最具龚古尔特色的成名作中,不仅借助分析法,挖掘人性底层直至所能达到的深度;甚至明显展示了这种分析法的运用方式:小说中对主人公的分析过程直接参与情节的推进,构成了文本发展的主线。

小说基本根据女仆萝丝的经历写成。萝丝在龚古尔兄弟家中服务了二十五年,病逝后,债主们的不绝而来暴露了她生前一直隐瞒的可怕事实。这位看似普通的女仆居然过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拥有几个情夫,有过两个私生子;与情人过着荒淫的生活,欠下大笔难以偿还的外债,甚至偷窃主人的钱物;沉溺酒精,精神恍惚,健康因此摧毁。这一发现极大地震动了龚古尔兄弟,萝丝的双重生活,她掩藏自己、欺瞒主人的狡猾手段,让他们产生了“对整个生活、对全部女性的不信任感”(Edmond 850)。他们长久地思考着萝丝的命运、她人性中的复杂层面,还特意考察了萝丝的出身、调查了萝丝在女仆身份之外的生活环境,阅读了大量医学著述。两年多后,完成了《热曼妮·拉塞朵》的创作。

小说中,他们为主人公热曼妮设定了与萝丝大致相同的命运遭际。小说情节的发展与作者对热曼妮由外而内的分析是相互杂糅且合同并行的。他们将掌握的一切事实资料都在小说里呈现出来,从中层层分解、抽离出人物最根源处的本性。

首先,文本分析了造就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外部动因。借主仆对话和回忆,交代了主人公热曼妮的成长环境:幼时的贫困,父母过早离世,到姐姐家并外出做工,继之受到奸污产下死胎,受到姐姐家厌嫌,开始独立讨生活等。童年的经历构成了人物精神地质的最外层,这段成长史给她带来的,是颠沛流离的艰辛感受和对爱的强烈渴望。她在成年前几乎未曾享受过稳定的、充满安全感的家庭生活;在咖啡馆惨遇奸污,让她过早地踏入成人的世界,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真诚关心,姐姐一家的冷漠、嫉恨者向她描述的死后地狱间的可怕苦刑,加之缺乏正确的启蒙教育,让她遭受了更为深刻的心灵重创。无论是家人之爱还是朋友之爱,在成长过程中,她所面对的环境条件从未让她得到满足。至此,作者完成了对热曼妮发生影响的最外层因素——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的分析。

在热曼妮进入瓦朗德伊小姐家当上女仆之后,分析进入更深层面。作者展示并随即剥去了罩在热曼妮本性之上的又一层外衣:宗教信仰。这是主宰人物性格命运的又一重要的社会因素。一度,热曼妮对天主教有着痴迷的热情。但作者指出,吸引她的并非教义本身,而是精神抚慰的需要:“与其说胼手胝足的女人把倾听自己忏悔、又谆谆劝慰自己的神甫当作上帝的使者,当作审判自己所犯罪孽的法官,当作拯救自己灵魂的主宰,倒不如说她把他当作倾听自己诉苦,为自己排忧解难的知己。”(龚古尔兄弟 37)她沉迷于忏悔室里温和的气氛和倾诉衷肠的畅快,每周日的忏悔是她的全部生活意义。她以为这是对上帝的崇拜,其实她早已将感情移置到那年轻的神甫身上。当神甫拒绝了信徒的示爱,热曼妮于是不再去教堂。“她的宗教信仰就只剩一点日渐消逝的甘味”(37),并最终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剥离了成长经历、环境和宗教信仰这些外界影响,作者的解剖刀开始进入实验对象的身体,热曼妮“本我”的特性得到初步展露:这是一个情欲旺盛的女子。由于曾经失身的痛苦经历,热曼妮有着浓重的自卑,觉得自己无法获得爱情,不配取得婚姻。于是情欲被深深压抑。但她饱涨的欲望却满溢出来,由内而外地表现在她的体态身形中。以致当瓦朗德伊小姐头一回认真端详这位女仆,就骇然失声道:“活见鬼!你哪来的这么一个发情母猫似的脸啊?”(38)此时,热曼妮的情欲并未得到释放。弗洛伊德曾指出,人类社会的性冲动往往受到“社会本能”的压抑,这时,情欲只能寻找其他方式获得满足:“它们没有放弃其直接的性目标,但内在的抵抗使它们不能达到这些目标。只要得到一些近似的满足,它们也就满意了。”(赫伯特·马尔库塞 151)热曼妮将强烈的爱移情到外甥女身上,给她最好的照顾和全身心的爱,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维系在了这个孩子身上。然而不久,孩子被带走,也夺去了这“近似的满足”:热曼妮感到“没有了这小孩,她不知道去爱什么才好,不由得感到怅然若失。小孩的离去,给她心中留下了一片空白”(42)。

作者随即写热曼妮寻找充实空白的努力。乳品商朱皮荣太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热曼妮立刻成为小朱皮荣的守护者。随着小伙子的长大,热曼妮此前对他类似母爱的感情渐渐转换为男女之爱。她满怀希望地把这看作是真实的爱情,是未来婚姻的保证,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情欲。这是热曼妮的本能欲望基于爱情的、“合法化”的释放。马尔库塞在分析弗洛伊德的理论时曾特意强调了“性欲”与“爱欲”的区别,提出当性欲是通过合乎社会伦理的稳定关系得到满足时,性欲就将升华成为一种具有“社会合法性”的爱欲。而这种欲望的得到支持、巩固与升华将带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满足。“整个有机体重新获得力比多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种幸福感。”(赫伯特·马尔库塞 152)此时的热曼妮感到无比的幸福,仿佛获得重生,浑身充满了生活的热情。龚古尔兄弟讲述道:

(这段爱情)在热曼妮身上产生了奇特的生理现象。满腔的热切似乎在改造更新她那淋巴体质。她感到生命的泉水不再像过去那样从快干涸的源头一滴一滴挤出来;她浑身滚动着热血,充满了活力。(51)

然而作者的分析并不满足于展示这文明包裹着的、结合了社会性的爱欲,他们的笔锋更为深入冷峻,要撕开温情脉脉的爱情面纱,暴露人物最根源的本性。朱皮荣在榨干热曼妮之后,抛弃了她,轻而易举地断送了她所有的幻想。热曼妮此时已经在堕落的路上泥足深陷:她为朱皮荣生下一个孩子,却很快夭折,痛苦难解的她开始麻醉自己,染上酗酒的恶习;为了替朱皮荣解除兵役,四处奔走,借遍周遭的每一个人,欠下一大笔难以偿还的债务,而这些债主,曾是她那么亲热的朋友,如今却因这个秘密轻视她、要挟她,她在邻间树立的好名声在闲言碎语中土崩瓦解;经济已经陷入窘境的她,却还试图满足朱皮荣的挥霍,终于触破了底线——偷窃主人的钱。就这样,一条一条地,她抛下内心的道德律法,也亲手葬送了与人类社会中一切文明系统相关联的可能,堵塞了所有通向希望的道路。“她不再寄希望于偶然和意外了,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永远陷入失望之中:她必须永远扮演那个无法改变的角色,必须低首下心,老老实实地沿着那条不行的、阴暗的、通向死亡的道路走下去。”她屈服了。

到了放弃争斗的时候了。她的道德观崩溃了。意志屈服了,在命运面前,低头认输了。她确信自己无力自救。这种悲观情绪把她身上仅存的一点信心、毅力和勇气横扫一空。(129)

不再怀有希望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向文明社会靠拢、获取认同的努力,意味着不再根据现实原则节制、压抑自己。于是本能统治了她。在欲望的驱使下,热曼妮主动找上漆匠戈特里施,成为这个单身汉的情人。与朱皮荣在一起时的爱欲在这里已退化为纯粹动物性的性欲,她和戈特里施之间毫无社会关系的牵绊,不再是一对相互爱慕着的男女青年,而是两头毫无顾忌的野兽。在叙述热曼妮与朱皮荣的恋爱过程时,作者对这种基于情感纽带的爱欲惜墨如金,只以一句“任凭那饿狼般的年轻人夺去她以为是提前奉献给丈夫的东西”(58)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而当一切社会面具被撕裂,表现出人物的生物本性时,作者却用了两页的篇幅,颇为直白地揭示出这赤裸的生理欲望:“发生在这两个动物之间的,是可怕、激烈、悲伤的爱情,是贪婪、凶猛、兽性的交欢,是狼吞虎咽的淫乐,是带着汹汹酒性的爱抚,是像猛兽的舌头一样吸吮着皮下鲜血的狂吻,是一场自行毁灭的消耗战……”(146)

然而龚古尔兄弟的分析仍未止步,还要彻底地深挖下去。于是他们又把这最后的伴侣从热曼妮身边赶走:这个单身汉想娶了热曼妮,过上合乎社会规范的稳定生活,热曼妮却早已不再奢望能拥有任何人世幸福,她对戈特里施翻了脸。龚古尔兄弟要看看剥去一切人类联系、只剩下原始本能的热曼妮在社会生活中将如何表现、展示出什么——她堕落到了最底层,“堕落到不知羞耻,甚至毫无人性的地步。”(151)寻找固定的交换,而只求欲望的即时满足,“拾取只有一夜生命的爱情,云过即逝的快感,萍水相逢的合欢,街头赐给流浪女的恩典。”她整夜在黑暗的街头寻觅,“就像一只饿狼,向第一个碰到的男人扑过去,看也不看一眼,过后再相逢恐怕都不会认得……荡妇最后的廉耻和人性,最起码的偏爱与选择,作为妓女的良心和个性最低表现的厌恶心,在她那里都已荡然无存。”(151—152)

对于热曼妮来说,余下的日子只是在静待死亡。热曼妮死后,瓦朗德伊小姐遍寻不着她的墓地。埋葬她的土地上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恰如她始终不得归属的情欲。

就在这一抽丝剥茧对人性的探索过程中,龚古尔兄弟完成了其独特的创作方法——分析法的应用,也确证了自己“生理学家”性质的作家身份。

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所体现的革新性创作观念,在依然保守的第二帝国时期引起相当大的震骇。一时间批评家的恶言咒语纷至沓来,斥之为“细节泛滥、胡编乱造的秽言亵语”、“文学的腐臭化”(André Billy 136)。在文坛的一片指责、抨击声中,也出现了理解作者经营的苦心、拥护作者对文学的创新与变革的声援者。这些支持者的声音尽管一时稀薄,却坚定而清亮。当时,福楼拜称赞道:“现实主义这个问题从未如此明确地被提出来。”(André Billy 422)雨果也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你们的书与贫穷本身一样冷酷。它具有这种伟大的美:真实。你们探及了事物的最底部,这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的权利。”(André Billy 137)不过两人还只是看到了龚古尔兄弟表现真实的努力,而没有谈及书中对人性的深度挖掘。于勒·勒迈特的评论则更切中肯綮:“(小说中)关于热曼妮的部分达到了真实与人性的深处。”(André Billy 139)当时还是书店雇员的左拉则是最支持他们的声援者,把这部小说视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展示了时代的生活;并指出它体现了新文学的特征:“探求充分的人性”、“不掩盖人的尸体”(郑克鲁 37)。可以说,正是这部小说启发了左拉之后的创作乃至自然主义理论的建立。在其成名作《黛莱丝·拉甘》的序言中,左拉承认这部小说在创作上受到《热曼妮·拉塞朵》的影响,并声称应该把后者“当作一面旗帜来高举”。正是这些知音的慧眼如炬,照亮了文学发展的前景,鼓舞着文学革新者的拓进。在支持者的鼓励与进一步推动下,《热曼妮·拉塞朵》的继承者左拉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之路,19世纪中叶的法国文学也发现了一种向现代性迈进的、全新发展的可能。

三、从分析法到分析小说:一种诗学理想

对于龚古尔兄弟来说,分析的意义并不止于一种创作方法。在他们的诗学观念中,分析不仅是认识世界或表现人物的工具,还将发展成为现代小说的本质。埃德蒙曾写道,他们的小说理想是创作一种“纯粹分析的作品”,这是一种不同于巴尔扎克、斯丹达尔等传统小说,他们自己“追求过而没有获得成功”,但乐观地相信它将发展为一种现代的新文体,而“年轻人会找到一个新的名称”(龚古尔兄弟 303)。实际上,龚古尔兄弟在文学上的探索已经无限接近了这种诗学理想,使得分析性成为其小说的一种文体特征和创作范式,并被龚古尔兄弟看作是与传统小说的区别与进步。

(一)文本整体性的坍塌

传统小说总试图赋予世界一种确定的、统一的解释,小说中的世界也总是一个系统的、完美的整体,具有自足性和封闭性。它需要作者将文本的各个层面:人物、环境、情节、结构、描写等都协调起来,成为这一整体的有机组成,不允许存在模糊、违和之处。这种要求在古典主义文学那里被发挥到极致,情节、时间、地点的“三整一律”成为长期控制作家创作的无形脚镣。到了浪漫主义时代,理性逻辑的一致性被感情的一致性所取代。在拜伦的长诗里、在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对环境、事件的书写无不围绕着人物的情绪这一轴心旋转。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传统也同样注重细节与整体的一致性。巴尔扎克小说中各部分的细节描述,看似如柴草堆一般杂乱无形,其中却燃烧着统摄思想的火苗,这火苗终将喷薄而出,将细节的柴垛汇成一片火海。

然而,在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这种高度一致的整体性坍塌了。出于一种要穷根究底的热切需要,龚古尔兄弟在创作中惯于分解对象,要逐层剥去对象的外部地壳,暴露出地质底层深处的、最根本的原因或性质。他们关注的是被分解了的一系列细节部分,而不注重对事物做整体性的考察。他们规避对世界、对人做宏大的整体性阐释,只将目光集中于具体的、局部的、分裂的细节之中,深入进去,对它进行巨细无遗的挖掘。他们并不期图表现世界的经度之广,只希望展示出个体的纬度之深。

从结构上看,龚古尔兄弟的小说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他们的作品大多采取短章并置式的结构,篇章间的联缀极为松散。单就一章而言,在情节或情绪的表达、场景的描述上都是完整自足的;然而读者无论是从时间的先后顺序、事件的因果发展,还是从感情的递进等方面,都很难发现相邻章节之间明显的逻辑关联。常常前一章是正常进行的对构成情节的事件或人物行动的叙述,而后一章却是纯粹的环境或情绪描写,或是整章的分析性话语。这些游离于主体之外的描写和分析,总是突兀而粗暴地进入叙事进程,中断、迁延着情节的发展。在这种散碎化的断章中,叙事的关联消失殆尽。譬如,《费罗曼娜修女》第Ⅸ章的末尾写到费罗曼娜将进入一家医院照顾病人;而第Ⅹ章整章都在描述医院的环境和实习医生的生活。《玛奈特·萨洛蒙》则在情节的演进过程中不时插入人物讨论艺术观念的断章。荷马史诗里也有类似的插入现象,奥尔巴赫就曾分析过《奥德赛》中的一段著名的情节插入。《奥德赛》的第19卷中写道,当奥德修斯历经十年的海上漂泊回到家中,无人认得出这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然而曾是奥德修斯奶母的老女仆为他洗脚时,女仆认出了他腿上的伤疤,惊喜地一松手,奥德修斯的脚落进盆里,溢出了盆中的水。文本在女仆认出伤疤时,突然插进了一段关于伤疤来历的叙述,而后才继续叙述女仆松开了奥德修斯的脚。不过,这段插入虽一度中断了叙述,但对于整部史诗来说,却是保证故事完整性的必要构成。而龚古尔兄弟小说中的叙述中断则并无这种对于完整性的考虑,他们并不强调各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和作品的系统性,而是放任这些无依靠的、相互独立的章节在文本中各自散落。一般而言,它们可以出现在文本的任何部分,也可以全部删去或增加更多,它们对文本的完型毫无影响。因此,这类由独立部分累积而成的小说,具有惹人注目的破碎状态。莱辛曾指出,由于物体形象在空间上的同时并存性与语言在时间上的先后承续性之间,存在着无法克服的矛盾,因此,如果文学作品对事物进行分解性的描述,将对读者的理解造成极大的困难:“尽管在转化同时并存为先后承续之中,转化整体为部分是容易事,而最后把这些部分还原成整体却非常困难,往往甚至不可能。”(莱辛 96)龚古尔兄弟则认为这正是现代文学相较于古代文学的区别与进步所在:“古代文学的特点在于,它是一种远视的文学,也就是说表现了整体;而现代文学的特点——以及它的进步——在于它是一种近视文学,注意的是细节。”(莱辛 971)

此外,龚古尔兄弟的小说里,环境与人物的关系也往往是分裂、疏离的。他们的小说很少具有宏大的叙事视野,对于社会现实和历史进程,他们往往避而不提。美国学者利奥·洛文塔尔认为,对于现代作家来说,他们“并不关心客体、事件或制度的现实,他所关心的乃是人的现实……它是试图呈现活生生的、而不是死去的现实”(利奥·洛文塔尔 7—8)。龚古尔兄弟正是这样的作家。他们总是要剥离人物的社会、时代环境的外衣,关心的是这些与社会话语相断裂但却更真实的人,是活生生的人性本身。他们的全部小说均以当代社会为背景,讲述的是真实存在于第二帝国大街上的男女,然而却没有一部小说提及当时的重大社会事件或时局问题。人物的命运几乎只受到情欲、病理的控制,出身、家庭、社会、时代、政治等外部环境因素对于人物的影响极其微小;人物的活动范围也非常局促,与外界的交往仅限于家庭、雇主和少数私人关系中。《热尔维泽夫人》则几乎全部由对人物的心理分析与病理的观察结构而成,极少表现出时间与空间感的存在。然而,龚古尔兄弟的小说缺乏环境描述。事实上,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大段、甚至整章的自然或都市景观的描写与分析,只是这些外部环境与人物、情节往往并不发生直接关系。《热曼妮·拉塞朵》中虽然也介绍了热曼妮贫苦的出身背景,然而这种人生的苦难可以说是去空间化和时间化的,在任何社会与时代背景里叙述这种成长经历都不会显得过分突兀。尽管如此,龚古尔兄弟也仅就此做稍许交代,就立刻抛开了人物生存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们几乎再难看到社会环境对热曼妮命运悲剧的影响。在《费罗曼娜修女》中,叙述者一开始就将费罗曼娜描述成一个“小小的野兽”(Edmond 13);在之后的情节里,她与任何环境都难以融合,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现时的格格不入状态。

(二)分析性话语的泛滥

在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分析性特色还表现为分析性话语的广泛使用。出于将文学科学化的需要,龚古尔兄弟总是忍不住要对作品中的事物做一番探查考究,并将分析的过程与结论呈现给读者,为此,他们频繁地使用分析性话语。在他们的小说中,作为研究分析员的作者可以随时跳入情节中,中断叙事过程,向读者剖析人性,厘清病理,解释环境。情节或事实不过是作家在分析人物时所借助的 “托词”,对其完整性、曲折性或可读性他们并不在意。分析性的细节在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泛滥到几乎让文本的情节线索淹没不见。尽管作家并未完全抛开情节,也让它在文本中拥有自身的起因、发展与结局;但是想要读出这些的读者,只能在旁枝丛生的树林里奋力挥斧斩棘,才能从中拨开一条情节的主路。分析对于龚古尔兄弟的小说而言,不再仅仅是一种借以表现人物的创作手法,它甚至占据了文本的主体地位。

莫泊桑在《论小说》中关于“纯粹分析小说的理论”的阐释,是在讨论文学应以写真实为目的这一框架下进行的。他同时提出,纯粹分析小说并不是表现真实的唯一办法,另有一类作家拥护客观,提倡“客观小说的理论”:“客观的作家不罗嗦地解释一个人物的精神状态,而要寻求这种心理状态在一定的环境里使得这个人必定完成的行为和举止。作家在整个作品中使他的人物行动都按照这种方式,以致人物所有的行为和动作都是其内在本性、思想、意志或犹疑的反映。作家并不把心理分析铺展出来而是加以隐藏……”(莫泊桑 801)尽管他未曾在文中直接点名,但这种理论的代表人物无疑可以推举福楼拜。福楼拜曾明确提出自己在创作上推崇“非个人化”的原则。“《包法利夫人》中没有一点真实的东西……要是有如真的感觉,那恰恰来自作品的非个人化。我的原则之一,就是不写自己。艺术家在作品中,犹如上帝在自然中,不见踪迹却强大无比;处处能感觉到,却永远看不见。”(Flaubert 691)这一原则也确实在他的《包法利夫人》等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应用,把这部小说带入了一个作者隐匿无踪的客观化境界。

如果我们以福楼拜和龚古尔兄弟为例,将这两种创作理念并置齐观,可以进一步加深对龚古尔兄弟式的分析小说的理解。

首先,客观小说是通过表面事实材料的安排,让人物的内在本性在合乎性格逻辑、生活逻辑的情节演进中自我表现。它需要作家对于文本内容具有更强的控制力,使得叙述既不显得枝蔓,同时又能充分揭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发展的必然性。分析小说则并不看重事实,而是借助作者之手,如科学家对于自然对象的研究一般,将人物的内心追根究底地一一分解出来,告知读者。表现在具体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为了充分阐明人物心理的复杂变化,为了提供生理欲望的表现或病理发展的过程,龚古尔兄弟的分析小说中往往充斥了大量的分析性细节展示,甚至不惜中断叙述。而福楼拜的小说则十分注重小说的整体性。除了必要的背景介绍和对相关事实进行说明之外,叙述者很少再对叙述进程进行干预,也没有过多的分析、议论和脱离情节的溢出性叙述,因而使得他的小说中,情节、人物与环境等各环节间形成了良好的互相支撑、互相反映的关系。左拉敏锐地感受到了二者的这一区别,在《实验小说》中他曾评论道:“(龚古尔兄弟的小说,)毫无疑问,描写过多,人物有点在过于广阔的地平线上摇晃……居斯塔夫·福楼拜是迄今为止最有分寸地运用描写的小说家。在他的作品中,环境起到适度平衡的作用:它不淹没人物,几乎总是限于确定人物。”(左拉222—223)

其次,客观小说的作者在文本中尽量不露痕迹,他不表态,不发表议论,也不抒发感情。相应的,客观小说一般采取限制性的叙事视角,作者躲在人物的背后,几乎与人物知道的一样多。读者只能在情节的组织,场景、结构的安排等方面寻找作者意识的端倪。人物的心理或是只能从他们的行为上得以展现,而非直接将心理过程袒露出来;或是即使出现了心理分析,也往往借助自由间接引语的语法手段,巧妙地将人物内心与叙述语言悄无痕迹地交汇起来。分析小说的作家则不惮于直接介入人物的深层心理,对其展开彻底剖析并直白地袒露给读者。龚古尔兄弟同样反对浪漫主义文学那种主观激情在文本中的弥漫无边、不可控制的抒发,同样反对作品的主观化,但他们反对的目的是基于让文学拥有自然科学般的可靠性。因此,他们避免流露出作者个人的感情色彩与价值判断,但并不避讳作家在文本中的现身。他们的小说一般采取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方便作者随时以全知者的身份跳进叙述中,对其中的人物和环境展开分析。

在文章中,莫泊桑对于两种写法的好坏不置可否,因为“每一种理论只不过是对自己气质进行分析的一般表述,那么我们还是不要对任何理论心怀不满吧”(莫泊桑 801)。他认为两种方法都是对已经僵死的传统小说进行现代革新的尝试,同样代表着文学发展的可能向度。文学的历史演进也确实验证了莫泊桑的预言。经由作家们的推进,“客观小说”最终由福楼拜之手通向了法国“新小说”的物化叙事;分析小说对内心波动、本能欲望的深入探究与揭示,则与20世纪的意识流小说文脉相通。在伍尔芙、乔伊斯等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作者对人物内心洞若观火的全盘掌握,看到小说文本的整个“向内转”,作为“托词”的事实在文本中几乎全然消失。这些“现代的伟大作品”,在龚古尔兄弟的基础上进一步向极端化发展,真正成为了“纯粹分析的作品”。

“分析小说”是龚古尔兄弟对于未来小说创作的一种诗学理想,也是他们对人类进行追根究底的深察时所自觉运用的诗学原则。在这种以“纯粹分析”为旨归的小说文本中,传统小说所注重的情节、故事已被泛滥的分析性话语所淹没、取代,结构整体性的坍塌更使其与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同气相求,后者因之成为龚古尔兄弟对于小说发展期许在未来的现实验证。

注解【Notes】

[1][法]龚古尔兄弟:《热曼妮·拉塞朵》,郑立华译,载《龚古尔精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页。本文中对《热曼妮·拉塞朵》的引文均出自这一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出,仅标明引用页码。

[法]让·贝西埃等主编:《诗学史》(下册),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法]龚古尔兄弟:《〈热曼妮·拉塞朵〉出版前言》,载《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法]埃德蒙·德·龚古尔;《〈亲爱的〉序》,载《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法]莫泊桑:《〈皮埃尔与若望〉序》(也名《论小说》),载《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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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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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vier 1859 - Décembre 1868),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1991.

引自郑克鲁:《左拉文艺思想的嬗变及其所受到的影响》,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Edmond et Jules de Goncourt

.Journal : Mémoires de la vie littéraire,

Tome.1863.6.5.

[美]利奥·洛文塔尔:《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甘锋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Edmond et Jules de Goncourt

. Sœuer Philomène

, Paris: G.Charpentier,1886.Flaubert,

Correspondance

,Ⅱ(Juillet 1851 - Décembre 1858),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80.

[法]左拉:《实验小说》,载《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The core idea of the novel poetic proposed by the Goncourt brothers, is the observation and research of people, their novels focused on analyzing the reason what shape the destiny. In fl uenced by the trend of scienti fi c positivism, the Goncourt brothers attempted to integrate nature science into their novels. By means of biological, genetics and other scientific principles, they mined the spirit underlying figures and human biological instinct; they adopted consciously the analytical method, to extrapolate rule and essence from fact and phenomenon. They established the writing model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analytic novel, and also play a pioneer role in naturalist literature. In research and reveal the inner activities and instinct desire, analytic novel would be developed into the essence of the 20th century modern novel.

The Goncourt brothers analytical method analytic novel French naturalist literature

辛苒,淮北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The Goncourt Brothers' Analytic Novel: An Experiment of a Poetic Id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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