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文明的建构与长篇小说的整体转型

2014-11-14吴丽艳孟繁华

小说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说

吴丽艳,孟繁华

乡村文明的崩溃和以都市文明为核心的新文明的建构,是当下中国文化形态的基本特征。在这个大变动的过程中,混杂、多样、丰富和不确定性交织在一起。对于小说创作来说,这一状况即为作家创作提供了可资选择的多种可能,同时也带来了对世事认知的困顿、迷茫和难以穿透的难题。因此,2013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没有一个整体性可供我们概括——这仍然是一个没有主潮的文学时代。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名家作品集中出版,不同的路数、不同的经验和不同的讲述方式,在证明中国作家长篇小说讲述能力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一个边界清晰的文化共同体。这个文化共同体,是指在同一核心价值观念的约束和引导下,持有共同的文化记忆、接受大致相同的文化理念、拥有共同的文化精神生活的相对稳定的社会群体。这个群体就是传统文学写作的接受者或读者。这些读者是不同作家的“粉丝”,而不同的读者和“粉丝”,也是作家讲述潜在的倾听者。2013年长篇小说一个突出的特点,时在整体结构上的转型。或者说,过去以乡土题材作为主流的创作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城市题材近年来在中、短篇领域非常抢眼,2013年,逐渐在长篇小说中占有较大的份额。另一方面,这一年名家作品的集中出版:比如贾平凹的《带灯》、韩少功的《日夜书》、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须一瓜的《白口罩》、陈希我的《移民》、红柯的《客拉布风暴》、邵丽的《我的生存质量》等。

一、不断式微的乡土文学

严格地说,贾平凹的《带灯》、韩少功的《日夜书》,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土文学。它们是以乡土文学为背景、表达不同人物情感世界和精神变迁的小说。《带灯》被普遍认为是贾平凹带给文坛的新收获。小说从一个女乡镇干部的视角关照了当下中国社会,通过带灯与崇拜者的通信,表现了一个乡村女性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小说以真实的人和事为基础,具有很强的现实感和可读性。特别是对带灯形象的塑造,为读者带来了新的阅读经验。贾平凹对乡村文明的崩溃深怀感伤,但在感伤中也寄予了他微茫的理想。小说不变的是贾平凹的文人情怀和趣味,“贾氏风格”一目了然。

韩少功是当代中国最具思想能力和最具文体实验意识的作家之一。他的《日夜书》书写的是他同代人——几位50后知青的命运。这应该是一部最具时代气息的小说。作品的核心是一代人性格、情感及价值观的冲突。从知青到“后知青”官员、工人、民营企业家、艺术家、流亡者等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虽然有共同的知青背景,却有不同的选择和命运。但一代人的日日夜夜,都不免荒诞并带有悲剧意味。因此,这是50后一代的一曲挽歌。他们不断地述说自己的知青岁月,是对沉重、无奈现实的一种应对方式。小说叙述上质朴平实,与韩少功以前作品相比,显然多了亲和性。

当下中国乡村的“空心化”以及带来的诸多问题,我们在各种资讯里已经耳熟能详,这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现代性后果之一。这个后果还在变化中,它究竟会走向哪里没有人能够预期。如果说这个笼而统之的判断还过于抽象的话,那么,我们却在文学作品中经久不绝地听到了它炸雷般的回响。凡一平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就是这样的作品。

小说开篇就是主角韦三得的死。韦三得是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的。但是,“韦三得的意外死亡,给了许多人意外的惊喜,尤其是那些肯定或怀疑妻女被韦三得奸淫的男人,他们真的太高兴了。”小说描述的这个心理情形,发生在因韦三得死亡开设的宴会上,但没有人提起韦三得,“大家心照不宣,或顾左右而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尽在酒中,肉中。”看来韦三得是死有余辜。那么,韦三得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他的死会让人拍手称快弹冠相庆。小说开篇就是一个悬念,不由得你不急切地读下去。韦三得是上岭村的一个流氓无产者,他不外出打工,每日在村里幽灵般地游荡。他觉得自己在上岭村非常快活非常享受,因为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女人们都很寂寞,他想睡哪个女人就可以睡哪个女人,被睡过的女人不但不忌恨他,而且还感激他甚至爱上了他。只因为外出的男人们只有春节时在家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回来的那天晚上和走的头天晚上和她们履行一下夫妻的义务,余下的时间都化在赌桌和酒桌上了。韦三得在那些男人们离家之后,便与她们苟且,事后还教这些妇女识字,于是她们起码能在汇款单上认识自己的名字。这些男人不在家时,有的妇女得了病,是韦三得把她们弄到医院,村庄道路坏了,也是韦三得出面处理。有的老人挑水,韦三得见了,还会主动接过担子。因此,在上岭村的妇女眼里,韦三得是好人。韦三得死后,还是女人暗地里发短信给办案人员,说他不是自杀,是他杀。

韦三得的确是他杀。他的恶劣行径,上岭村外出打工的男人几乎尽人皆知。男人们离乡背井拼死拼活,自己的老婆却和韦三得不清不白。大学生黄康贤的父亲被韦三得打残,青梅竹马的恋人唐艳也被韦三得奸污,这几乎就是杀父辱妻。黄康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顿生复仇之心。于是便与韦民先、韦民全兄弟,韦波,唐艳等人密谋,要处死韦三得。韦民全的妻子黄秀华与韦三得有染,韦波的祖宗遗骨被韦三得偷盗,几个人都与韦三得有深仇大恨。黄康贤出的主意,在韦波家韦三得被灌了药酒,唐艳用身体和毒品引诱了韦三得,韦民先兄弟二人下手,黄康贤清理现场,韦三得就这样“自杀”了。

韦三得的情人苏春葵从男人酒后中得知韦三得之死的真相便报了案。但是面对民警的调查,上岭村所有的人并不配合。大家都觉得韦三得的死是去掉了一个祸害。但苏春葵却不依不饶,她利用自己知晓的秘密要挟黄康贤满足自己的性欲。黄康贤的父亲黄宝央设计了一场苏春葵跌落粪坑死亡的谋杀案,作为警察的黄康贤利用职务之便,为父亲作案现场做了手脚。黄康贤最后不堪父子两代杀人的压力自杀了。

二、新文明视野下的城市生活

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陈希我的《移民》等,也不是我们理解的“城市文学”,但是,这些作品与新文明的兴起有直接关系。或者说,没有多种文明元素集中在当下城市,这些小说是不可能完成的。如上所诉,如果没有这个大变动过程中的混杂、多样、丰富和不确定性交织在一起的现实,这些作品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余华的《第七天》发表后,褒贬不一。这部小说通过一个魂灵的讲述,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的态度。小说中有很多非正常死亡的现象,有很多社会新闻的热点,比如强拆事件、贫富差距,社会不公,警民对峙、道德价值沦丧等。与现实的切近关系是作品的一大特点。余华也说,这是他“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作家应该关注现实,这是百年中国文学的传统。但如何面对和书写现实,也是所有作家面对的共同难题。如果说在其他资讯里可以实现和完成的现实报告,文学就应另辟蹊径。作家应该坚持其他形式难以或不能完成的方式从事自己的创作。但是余华要写出“一个国家的疼痛”的初衷并没有错。而且他以极端化的方式将一个时代的荒诞呈现出来,也是需要胆识的。

苏童的《黄雀记》,延续了他的香椿树街的故事。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它讲述的是一起上世纪80年代发生的青少年强奸案。小说有三章: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三章的标题就是小说三个不同的叙事视角。同时,小说仍然是苏童钟情的“小人物”,讲述的是保润、柳生和小仙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在三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物背后,隐含了时代的流变。而小说的主题则是“罪与罚,自我救赎,绝望和希望。”苏童不变的,是他一贯优雅从容的叙事姿态。

陈希我的《移民》,写得是正在过程中的第三次“移民潮”。其中有“偷渡客”、技术移民、投资移民、“官二代”、外逃官员、老板等。小说通过这些人物,揭示的是这些人为什么要移民?作者在“后记”中说:这些年,中国有了可以夸耀的GDP了,中国人应该停止跑路的脚步,不料却越跑越凶。跑北美,跑南美,跑欧洲,跑澳洲,还跑非洲,就连太平洋岛国都跑。只要给身份,就跑;这一代不能跑成,也要跑香港生子,让下一代跑成。中国人就是死活不愿意把命运押在中国的土地上。非但没钱人跑,有钱人也跑;非但不拥有这个国家的人跑,拥有这个国家的人也跑;中国人从中国赚钱,却是为了付他国的“买路钱”;来不及转移财富,就提着现金直接闯关。这是人类历史上特殊奇观。”

须一瓜《白口罩》,以一场“疫情”作为背景,通过“白口罩”这一象征之物,将社会众生相、社会风气、社会流弊以及在危机时刻各种人的心理,做了形象而深刻的描摹和检讨。异常疫情的出现,首先是人们的自我预防。但是由于信息的不确定,人们心理的恐慌可能比疫情更具危险性:它不仅加剧或放大了疫情的严重性,而且也引发了未作宣告的、潜伏已久的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和责任的缺失浮出了水面。另一方面,每个人在问题面前似乎都可以质问、推委,而担当本身却成了一种被悬置的不明之物。如此看来,《白口罩》既是一种对社会缺乏信任的揭示,也隐含了她对人性询唤的良苦用心。

邵丽的《我的生存质量》,酷似一部沉思录。小说中不同的爱情是不同时代文化和情感生活的写照,既是一种检视也是一种比较。只有在比较中才能看清楚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也才能看清楚这个时代,这也就是生命追问的“价值”之所在。“我”所经历的世间之恶并没有让“我”充满仇恨,而是深深的反思和自我救赎,得它使小说洋溢着一股中和刚正之气。

在我们看来,2013年最具城市文学意味的,是李兰妮的《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这应该是一部非虚构小说。它是李兰妮2008年出版的《旷野无人》的续篇。《旷野无人》出版之后,在国内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李兰妮旋风”——这部作品太重要了。记得次年吴丽艳发表了一篇《强大的内心与爱的伟力》的评论文章。文章说:“李兰妮的《旷野无人》,在形式上是一部“超文体”的文学作品,它的内容则是一次向死而生捍卫生命尊严的决绝宣言,是一部不堪回首的与死神自我决斗的“精神的战地日记”,是一个内心强大、大爱无疆的勇者与读者坦诚无碍的交流,是一次在精神悬崖上的英武凯旋。它的光荣堪比任何奖章式的荣誉,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敢于走过捍卫生命尊严漫长而残酷的过程更值得感佩和尊重。我们难以想象抑郁症患者的生理与精神苦痛,但我们知道,《旷野无人》‘往日重现’的叙述,不是回忆一场难忘的音乐会,不是回忆一场朋友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它是李兰妮再次重返精神黑洞,再次复述她曾无数次经历的生命暗夜的痛苦之旅,她知道这个想法漫长并敢于诉诸实践的勇气,就足以使我们对她举手加额并须仰视。作为一部作品,它文字的质朴、叙述的诚恳以及深怀惊恐并非澹定的诚实,是我们多年不曾见到的。因此我可以说,《旷野无人》无论对于忧郁症患者还是普通读者,都是一部开卷有益、值得阅读的有价值的好作品。”但是,实事求是地说,《旷野无人》的重要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在今天的文学环境下,任何一部作品无论多么重要,都难再产生石破天惊的效应。这个时代的浮躁之气可见一斑。

但是,浮躁的环境没有影响李兰妮继续创作的热情和坚定。五年过去之后,李兰妮出版了这部《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的著作。我们不必急于从文体上指认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著作,它是散文抑或是小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兰妮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长久地坚持:她完成的是一部苦难的抑郁病史,是一部艰难的非虚构的精神自传,当然更是一部用爱作良药自我疗治的试验记录。读过这部大书,内心唯有感动与震撼。《旷野无人》虽然有治疗、认知和其他事物的讲述,但仍可以看作是一个人的独白或自述;而《我因爱成病》除了“认知”部分外,最主要的部分则是李兰妮与小狗周乐乐的“对话”。周乐乐从出生月余到七周岁,整整七年时间与“姐姐”李兰妮和“哥哥”周教授生活在一起。七年的朝夕相处不仅没有出现“七年之痒”,而且感情与日俱增。自国内养狗之风日盛以来,人与狗的感人故事愈演愈烈。但是,人与狗的感情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则鲜有陈述。读过《我因思爱成病》后我们才知道,与狗建立情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对狗性的了解、理解,花时间陪狗、照顾狗,狗生病要医治,狗绝食要劝诱进食,狗咬了人居然还要安抚狗等等。这确实需要耐心、爱意和不厌其烦。

但是,狗对主人的回报也是令人难以想像的。这个回报就是没有条件的忠诚:

往常,我若心脏难受或胃痛,也会起来走动。每次悄悄走出卧室,乐乐都会立刻跟着出来。哪怕前一分钟他还在床底下熟睡,甚至打着小呼噜。不管我的脚步多么轻,他都会醒来跟着我,陪我呆在同一个房间里。我若在黑暗的客厅里走动,他就趴在茶几下似睡非睡。我若若躺在沙发上,他会跳上沙发,与我保持一段距离。抬头看看我,掉过头去,屁股尾巴对着我。左挪一下,右挪一下,踏实了,就不动了。我以为他睡着了,一起身,他立刻跟过来。不远不近地守着,像高素质的保镖,内紧外松。黑夜中,我不知道他的小脑瓜里想什么,有时去抱他,他会挣脱我的怀抱。就像初一的小男生不许女老师摸脑袋一样,闪一边去,闷头守望。这种时候,我心里会觉得温暖。我会看着他的影子不出声地笑。这就是周乐乐为主人带来的快乐。可以想像此时李兰妮的幸福和满足。动物与人的这种关系实在是太微妙了,它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爱或交流,动物没有语言。但动物用它的行为弥补了人与人交往中的某些难以言说的不满足,这样的体会或许只有与动物长久、诚恳的交往中才能获得。这就动物为主人带来的回报。

《旷野无人》的发表,李兰妮向世人告知了她的病情,也告知了她与疾病顽强、毫不妥协的抗争;《我因思爱成病》则是她进一步向疾病抗争的记录和证词。不同的是,她在偶遇狗医生周乐乐的过程中,也没有条件地施加了自己的善与爱。这个善与爱就是安德鲁.所罗门说的:“在忧郁中成长的人,可以从痛苦经验中培养精神世界的深度,这就是潘朵拉的盒子最底下那带翅膀的东西。”李兰妮培养出了潘朵拉盒子最底下那带翅膀的东西,她试图因此走出困惑已久的境地。作为文学作品,我们完全可以将《我因思爱成病》看成一个隐喻——那是我们这个时代共同的病症。治疗这个病症或走出这样的困境没有别的良药,它还要靠我们自己,那就是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发自内心的善与爱,捆绑心灵的绳索可能由此解脱。

三、青春、成长和情感演绎

红柯的《喀拉布风暴》,是他西部书写的一部分。西部生活经验是红柯创作的重要资源。他的西部小说大都写得威武雄壮气吞山河。但这部《喀拉布风暴》却在阔大的西部背景下讲述了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几个年轻人在经历了生命的客拉布风暴后,在爱情的瀚海中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小说在红柯的创作中应该占有重要地位。

当下的青春文学是城市文学的一部分。青春的经历、成长和情感,大都是在城市的环境中展开的。青年作家王萌萌的志愿者长篇三部曲的发表,引起了个方面读者的强烈反响。《大爱无声》、《米九》、《爱如晨曦》三部曲,分别书写了支教志愿者、环保志愿者和上海世博会志愿者。这些志愿者或深入大山深处,在与山村教师和孩子相处的过程中,不仅改变了孩子的心理和精神面貌,也使志愿者自身的心灵发生了重要蜕变。沙默对贫困山区施加的大爱,也同样得到了爱的报偿;现代性进程最大的代偿其中就有环境的恶化,如何保护环境、保护动物,已经成为时代不能漠视的重大命题。《米九》书写了环保志愿者救助流浪小动物,发展民间公益组织以及保护无人区野生动物的故事。《米九》不是一部主题先行的小说。它的文学性在人与动物之间、在对各种动物人格化的描写中,不仅得到充分体现而且感人至深;《爱如晨曦》进一步表达了王萌萌的文学想像力。小说以一对中外志愿者的跨国恋情为主线,多侧面地展示了上海世博会期间不同的人为这场盛会的无私奉献,也地展示了他们因这场盛会度过的难忘经历。他们内心将永存的温润和美好,表达了社会生活还有另一个方面的真实存在。这些志愿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王萌萌个人经历和心理经历的自述。在《大爱无声》中,王萌萌借主人公沙默之口说:“其实我们也和你们一样有远大的理想和崇高的目标。只不过我们不喜欢把这些天天挂在嘴边,不喜欢郑重其事和一本正经,不喜欢思想和行为被限制,我们喜欢自由的生活。我们的目标不再是为了世界革命挥洒热血,而是更加符合社会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我们关心世界和平和政治民主,重视环境、动物、资源、文化遗产的保护,渴望与全世界进行沟通和交流。我们也可以在关键的时刻冲向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没有跨掉,而是将你们的赤子情怀更好地发扬和传承。”王萌萌是以正面的方式歌颂了当下青年志愿者,这当然应该得到鼓励和支持。在世风日下,“高富帅、白富美”、“小时代”充斥日常生活和文化市场的时代,王萌萌以当代青年正确的思想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时,确实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没有文学青春的时代。王萌萌的志愿者三部曲的出现,不仅重新接续了百年中国文学关注青春形象的传统,并以全新的面貌,从一个方面树立了当下中国青年的新形象。因此,我认为,志愿者三部曲除了它重要的社会价值外,它文学价值也理应得到肯定。其中,改写“失败者”的青春形象,是王萌萌的一大贡献,她重塑了当代青年健康、正面、生机勃勃的形象。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延安文学的重大贡献和发现,就在于改写了阿Q、华老拴、祥林嫂、老通宝等愚昧、肮脏、穷苦、病态等中国传统农民形象,重新塑造了大春哥、二黑哥等活泼、健康、乐观的中国农民形象。王萌萌的创作当然不能同解放区文学改写传统农民形象的重大意义相比较,但这里面显然有文化的同一性;新时期以来,从高加林到现代派,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到“一地鸡毛”的林震,他们的形象不断地萎缩或矮化,这里当然有其文学上的微言大义和合理性。但是,“失败的青春”不是、也不应是青春的全部。英雄的青春、理想的青春,也是当代文学的另一个脉流。王萌萌接续了这个文学传统并发展了它,这是应该得到肯定和支持的。这不仅是保有文学和文化多元性的前提,同时它也完全符合当下中国青年状况的实际。从这个意义上说,王萌萌的创作被誉为“21世纪的青春之歌”,她当之无愧。

老羿是理论家、画家和小说家。是文艺界的多面手。老羿过去的创作、特别是画作,更钟情于黄钟大吕,更意属正大、英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比如他的《观沧海》、《大漠那边红一角》等名作。可以明确地感知老羿知识背景和青春期的时代烙印。今天,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已经渐行渐远,实利主义和金钱拜物教已经成为支配我们当下社会生活的基本价值观,对一个民族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国家民族的强大不仅需要不断攀升的GDP,不仅需要丰富的物质生活保障,同时更需要正确的价值观和不断提升的文明的。这是一个国家民族能够得到普遍尊重的前提。

《桃园遗事》一改老羿过去正大、英武的创作风格,而更多地突显了婉约、悠远、空灵、恬淡或静穆的风格。小说以小Y童年或少年的成长为基本线索,以眷恋和怀旧的笔触书写了前现代时期岳麓山下的童年生活。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本质上都是对童年记忆的书写,后来的写作,是成人后的阅历和经验照亮了童年生活,激活了童年记忆。《桃园遗事》可以看作是老羿的童年生活的自叙传,是对早已逝去的童年生活的追忆和凭吊。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或值得注意的,不是老羿提供的故事,也不是小说书写的人物。更重要的也许是老羿接续了一种逐渐消失的小说写作风格,以及他在小说中营造了整体氛围。看到这部小说,我们很容易想到沈从文的遗风流韵,似乎又看到了沈从文在《边城》中对世风世情的描写,看到了类似潇潇那样如青山绿水般单纯、天真的笑脸和眼睛;似乎又看到了林海音在《城南旧事》中塑造的小英子形象,以及小英子眼中的北京城南生活。在老羿朴实无华的讲述中,童年岳麓山下展现出的是没有任何虚饰和雕琢的原生态生活,就像是一幅波澜不惊、风和日丽的长沙日常生活的风俗画。长沙也是一座大城市,它是湖南省会城市。但是,在共和国建国之交的时代,长沙远没有今天这般喧嚣和嘈杂,远没有今天这般红尘滚滚欲望横流。小Y被父母从衡阳送到桃园里叔叔家读小学,此后,小Y就在这个逐渐熟悉的环境里开始了他童年的读书生涯。他认识了喜欢的教美术的张老师、班主任许老师、以及小伙伴谈三、史文玉等。和叔叔、婶婶以及老师同学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小说讲述的是小Y从小学到升初中六年的童年生活。这六年童年时光是何等快乐!小Y也曾有过些许紧张和烦忧,比如看到美术老师带来的男人女人图片、比如成长期对女同学的排斥等。但是,无论是哪位老师,对同学都与人为善,都有师长风范;伙伴之间的友谊亲密而单纯。童年更多的时光是疯跑、玩耍。与今天孩子的童年比较起来,小Y的童年几乎是天堂。他们唱的歌、读的课外读物,都与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有关。这也是多年之后的老易一直怀有这样情怀的重要来源。

如何评价现代与传统的关系,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当西方缔造了“现代性”之后,回应西方的现代性的过程造就中国特有的现代性。中国的现代性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确定性。我们一直在修正国家的思想路线,这是我们现代性不确定性的重要佐证。如何走向繁荣、健康、合理的中国道路,是我们一直探索的。改革开放是这一探求的有效方式。但是,文学要处理的可能不是这种宏大叙事。它要处理的还是社会发展与世道人心的关系。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取得的成就世人瞩目,中国经验正在被越来越多人所关注。但是,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我们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大概就是价值观的问题。文学作品有义务为社会提供正确的价值观。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一个作家在讲述什么,表明的是他在关注什么和倡导什么。老羿在年近七十的时候突然怀恋起自己的童年生活,也表明了他内心对当下某些事物的拒绝和批判。中小学生教育是当下中国问题最多的领域之一,来自社会的批评和不满日益严重。如果用老羿童年时光和今天的孩子相比较,我们的教育的倒退一目了然。如果是这样的话,《桃园遗事》就不能简单看作是老羿在进入老年之后的怀旧之作。他是用一种委婉、温和的方式,对当下某些现象的批判。另一方面,他也用自己的作品告知我们,现代的不一定就是好的,传统也不一定就是坏的。前现代的生活简单甚至贫瘠,但人的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却是健康快乐的。面对渐行渐远的过去,我们无能为力将其挽回,但是,那只能想像难再经验的过去其实并没有消失,它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不能忘记,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及其合理的一面。我还要强调的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老易的讲述方式与他书写的内容是如此的和谐,他所接续的文学传统,也有理由让我们对他怀有敬意。

秋微不是一个专事小说创作的作家。有介绍说,“她不仅是主持人,还是作家、商人,而她主修的专业却是音乐,会弹钢琴和拉小提琴,作曲和填词”等多种身份和技能。但她却出版了十余部出版物,并因其作品称其为“秋爱玲”。如是,秋微本身在她的圈子里就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因此,我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阅读友人推荐的她新近的长篇小说《莫失莫忘》的。

小说的讲述方式承袭的是《红楼梦》的“贾语村言”:在一次采访中,某受访者讲述了一个十年聚合的情感故事,然后作者假托女主角林枝子之口叙述出来。进入故事的方式虽然耳熟能详,却也足见作者的良苦用心。故事在两个叙事线索中展开:一是非典至今坊间流播的重大事件,非典流行、房地产、股市、印尼海啸、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世界末日”等进入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一是许佑伦与林枝子的十年间四次的分分合合。这种讲述方式背后潜隐的动机,是欲将小说与“言情小说”脱开干系。因此才有了杨澜的“秋微是一个张爱玲式的、拥有小女人缜密心思的女子,原来《莫失莫忘》竟不是言情小说,而是对十年大时代的纪念;而她要致敬的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另一部远比儿女情长更广阔的小说。”的评价。但事情大概远非如此。事实上,“言情小说”与张爱玲小说并不是一个等级关系,它们只是一个类型关系。即便说《莫失莫忘》是言情小说,也不是在这个意义上看轻了《莫失莫忘》。要知道,要写好言情小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尤其在只有欲望没有情感的时代。

李凤群是一位特别值得注意的青年作家,年轻的她就先后出版了《非城市爱情》、《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如是我爱》等长篇小说。特别是《大江边》的出版,使这位青年作家让人刮目相看。她对一个农民家族三代人命运的书写,不仅体现了她的历史感和叙述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对农民面对的生存和精神难题的探究所达到的深度,为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经验和视角。它获得“紫金山文学奖”当之无愧。

现在我们讨论的这部《颤抖》,是李凤群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如果不是一部自叙传的话,那么,起码它与作家的精神传记有关。因此,《颤抖》可以看作是一部心灵史、精神成长史。所谓“颤抖”,就是控制不住的哆嗦,它是生理现象,更是一种精神现象,所谓心惊胆颤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颤抖也是抑郁病人的一种表现形式之一。主人公的抑郁症和“颤抖”,主要是来自她的童年记忆:我“战战兢兢地长大。我得说,有些人的不幸是可以避免的,有些人的不幸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我家庭的不幸则是无可奈何的,那是个不能完全自主的时空。”俗话说“家贫万事哀”。每个家庭都有它的秘史。一个农民家庭三代同处一室,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但是,重要的是这个家庭不仅矛盾重重,更糟糕的是家里阴霾密布,从来没有任何欢乐和爱。一个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其身心感受可想而知。

家庭气氛一般来说是由女主人掌控的。这与“女主内”无关,有关的是,女主人如果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和慈祥的母亲,家里的气氛大体是祥和的。但主人公的母亲却是一个心地扭曲、极不和善的女性。家里的许多矛盾都与她有关。她不仅不善待公婆,而且极端厌恶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它却是发生了。主人公童年阴霾的记忆和“颤抖”的后果,大都来源于母亲的不善,她随意斥责自己的孩子,让孩子打探大人的谈话。更重要的是,爷爷的死与母亲有直接关系。这个秘密父亲一直怀疑,二十年后真相才大白父亲面前:是母亲杀死了父亲。懦弱的父亲对这个秘密“认定了二十年,也忍耐了二十年,既没有爆发也没有原谅。”在一个充满猜忌、怨恨的家庭里,完成了孩子最初的心理培育。没有爱的温暖和教育。这是很多贫贱人家普遍存在的现象。渴望爱和关心,是每个孩子最正常不过的心理要求,但他们的存在和要求没人理会。不信任、没有安全感等,就这样成为一个孩子童年记忆的全部。对母亲心理、行为的袒露和描述,不是先锋文学的“弑母”诉求,李凤群是用写实主义的方法,塑造一个性格鲜明、有真实感的母亲形象。她过去是一个凶神,老年则是一个“乞怜”的形象。“乞怜”一词就像狙击手,对形象而言一枪毙命。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我”与一凡的关系。一凡这个人物有明显的虚构性。他若隐若现,面目并不十分清晰。但作为现代青年,他让主人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是一个善良温暖、举止得体、十分敬业的知识分子。他的存在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在鲜明的对比中,前现代的乡村中国并不是田园牧歌,那里更像一个无边的泥淖,谁都会在那里越陷越深;但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一凡,尽管多有理想化的色彩,但与前现代的昏暗比较起来,它终还给人以乌托邦式的指望。不幸的是,当“我”满怀欣喜来到一凡的城市找他的时候,一凡不在了。“他可能出国了,也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回来家隐居去了”。这自然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曾有过的与一凡见面的各种可能和想象都瞬间烟消云散。对“我”而言,那仅存的一缕阳光消失了,这是“颤抖”又一次来临的时刻。

如果一凡得的也是抑郁症,那么,这个不约而同的病症就具有了隐喻性质。它的普遍发生,示喻了“现代”精神生态的一个方面。因此,李凤群在这里也没有盲目地歌颂“现代”,现代有它自己的问题,而且现代的问题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造就了同一种后果:病患并没有从我们的世界消失。《颤抖》深入到了中国社会生活的细部,它令人颤抖又难以回避。应该说,这是一个年轻的大勇者来自内心深处的自我告白。生活是如此的沉重和惨烈。穷苦人和弱势群体甚至难以维护自己生存尊严的最后底线。当然,作家呈现“颤抖”是为拒绝生活中的颤抖,是为了“颤抖”不再发生。

这是2013年长篇小说创作现场的一部分。通过这挂一漏万的阅读分析,我们会清楚地看到长篇小说总体结构的变化:乡土小说的式微和城市文学的兴起已经是同构关系。可以预言的是,未来一段时间里,这种状况不会发生改变。

注释:

①吴丽艳:《强大的内心与爱的伟力——评李兰妮的〈旷野无人〉》,载《文艺争鸣》2009年12期。

②李兰妮:《我因思爱成病》1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③安德鲁·所罗门《忧郁.前言》,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

猜你喜欢

小说
康拉德小说中的真实焦虑
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小说三题)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倾斜(小说)
李健设计作品
文学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