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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的短篇小说“道”

2014-11-14李娜

小说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花圈毕飞宇短篇小说

李娜

长篇小说如今已经到了泛滥的地步,而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几乎成了被忽略的文体,大有衰落之势。大概是众多写家认为短篇小说难以引起关注,“投入”(大家公认短篇小说难写)与“回报”不成比例;短篇小说对作者的才情与技巧要求更高,大多数作者其实难以胜任此道:这两点是短篇数量与质量双双走低的重要原因。

毕飞宇是极少数在写长篇的同时,坚持短篇小说写作的小说名家之一,虽然量不大,但篇篇“有声有色”,一直持续至今。对照上面两点,首先,在毕飞宇这里,短篇小说“投入”和“回报”并非不成比例。他早期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哺乳期的女人》至今仍在被改编拍摄电影(多次改编),另外如《地球上的王家庄》、《家事》等等至今仍在被读者、文学研究者所谈论,似乎成了文学史绕不过去的名篇。其次,他的短篇证实了并还在证实他确有短篇写作的才情和能力,他在写作短篇时是努力而自信的。我想,这两点才是毕飞宇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获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依然坚持写作短篇的充足理由。

2014年刚开头,毕飞宇短篇又有新作问世,这就是毕飞宇小说发表“根据地”之一的《钟山》2014年第一期推出的《虚拟》,这又是一篇毕飞宇短篇的成功之作。读完这篇小说,我不禁寻找与思考毕飞宇短篇小说的成功之道,

“问题意识”是毕飞宇短篇成功的首要因素,他在短篇小说中体现出来的“问题意识”甚至远强于他的长篇和中篇小说。毕飞宇不是个偷懒的作家,看得出来,他不愿做生活的旁观者;只能做旁观者时,他也是一个积极、用心的“旁观者”。他对社会问题、人性问题始终保持着敏锐和警醒。他的短篇决不仅仅停留在“童年记忆”,甚至不是“怀旧”,作家自我的“记忆”与“感觉”最多只是个“引子”,真正激发他写作欲望的一定是当前的社会与人性问题,使新出现的困扰人的因素。然后就是对社会人性问题的探究、研讨——小说涉及到不熟悉的领域,他会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请教、和别人讨论。至今为止,他短篇小说的题材和主题均不重复,可见他对“问题”的兴趣之广、思虑之深,他的“问题意识”确实强于、优于绝大多数作家。如《哺乳期女人》对留守儿童情感的关注、《家事》对独生子女情感缺失与转移的理解和揭示,等等,都曾给人极大的冲击力。

《虚拟》又一次“涉足”新的问题领域。以孙子“我”的视角,《虚拟》透视了“爷爷”和“父亲”两代人的矛盾及其心理秘密。爷爷作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人民教师,受“一心为了人民教育事业”的精神感召,受历代“尊师重教”气氛的熏染,受中国人“身后名”的诱惑,受应试教育'升学率的要挟,他一心扑在学生身上,全心全意为了教育事业(升学率一定是其中重要的目标)他任教并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大学录取率之高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但唯独在他班上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却名落孙山。正是爷爷的一心为了别人的孩子,和自家孩子的高考失败,造就了爷爷在当地教育界以至整个社会的崇高地位和荣誉,这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则是父亲庸庸碌碌的一生,不但在自己的父亲(“我”的爷爷)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始终受着社会众人异样的眼光。父子俩,一个因荣誉和成就昂着头,一个因失败打击而弓着腰。但是人生的显性和隐性的轨迹往往是:为一些东西昂着头的常常要为另一些东西低头;而弓着腰的总是要寻找机会和途径直起腰。

爷爷虽然表面上绷着,一旦喝多了就会流眼泪,内心有着对父亲深深的歉疚。但随着“父亲”的退休,早就从校长位子上退下来的“爷爷”对“父亲”的歉疚也就逐渐释然,他终于要对一些事情低头了。临终前,他耿耿于怀的却是他的“哀荣”,因他的前任、倒在工作岗位上的老校长的葬礼收到了182个花圈,他寻思着他葬礼的花圈不能少于这个数,因此他转弯抹角地将此事告诉、交待给他的孙子“我”。与前任校长的竞争、他对自己“身后名”的迷恋让他不得不低头,他惴惴地想着那些满天下的“桃李”是否会为他这个老师送上花圈。最终,因他已退休多年,并在春节前几天去世,大家都在忙着过年,因此送来的花圈远未达到他想要的那个数字,“我”只能践诺伪造。

随着“爷爷”的故去,“父亲”头上的大山客观上被移走,他于是能“化悲痛为力量”,开始锻炼身体,补学专业业务,在哪儿跌倒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努力填满他因高考失利而形成的心理沟壑,试图抬头挺腰。

《虚拟》所涉及的“身后名”、父子关系、应试教育、公与私等问题,互为表里,形成了此作独特的“问题场”,引发了无尽的思考,让人莞尔会心、扼腕唏嘘,甚至灵魂出窍。在毕飞宇这里,“文学为人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需另说。

上面所说的这些“问题”在作家的精神层面上是一个社会问题和甚至哲学问题,但在小说里一定是一个文学问题。毕飞宇将“问题”进行“文学还原”的功力和成就使他短篇小说成功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我们习惯地说”文学是人学”,其实其他学科学如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甚至数理化都可以是“人学”,都可以拿来研究人,研究“问题”。但文学有它研究“人”、研究“问题”的独特方式,这就是所谓的文学性:文学必须还原“人”、“问题”的“具体性”,让生活和人自己行动、自己说话,体现生活与人性的质感,当然是以文字为媒介。

在“短篇小说”这样的小战役里,毕飞宇也不用“闪击战”、不用空降兵、不用“特种部队”、不用“斩首行动”,而依然用“阵地战”,深入到生活与人性的机理里,一寸一寸土地攻守。“爷爷”自知来日无多,但依然带着自己半真半假的面具,还在镇静地发着人生的“微博”,一切似乎都符合人们平时对他的认知,不乱。“我”也只是知道爷爷有事情要做临终交待;也许是还有他的学生要关照,欠了谁的人情要还,或者对“我”父亲的歉疚,甚至是有一笔财产要单独留给自己的孙子,设立一个奖学金?这些结果都符合一个优秀人民教师的性格发展趋向。在作者一步步的“叙事”中,爷爷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他的哀荣,花圈数不能少于他的前任校长。这出人意料的结果之所以合情合理,无疑得力于毕飞宇的对“问题”的文学还原能力。

再次,毕飞宇与小说中人物的控制与反控制,作者与小说主人公之间的纠缠打斗,也是他短篇小说成功的重要原因。他的短篇小说篇幅都不长,六千字上下,这需要作者优秀的控制能力,这种“控制”根本地体现为作者与小说中人物的控制与反控制、反控制与控制。作者如果完全控制小说中的人物,就成了“压倒性控制”,人物被作者压倒,成为道具和木偶,文学性将大大丧失。如果是作品的人物完全控制了作者,小说横生枝蔓,短篇小说的美学意义将大大丧失。《虚拟》的前半部,两位主人公——爷爷和 父亲,都处在被控制的状态,爷爷的言行似乎都符合一个高龄老人的内在逻辑,而父亲就像个影子在飘,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但种种迹象、“言语之间”也“流露”出主人公“挣扎”,深有偏离正常轨迹的态势。

爷爷在弥留之前终于挣脱了固有轨道,开始“自运行”:他扭捏再三,终于爆出了他身深之处的那个“私”——那182个花圈,这才是他人生的最终纠结之处。爷爷甚至在弥留之际,似乎在睡梦中仍说了一大堆人物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单位和职务,那都是他的学生,他费尽心血培养的那些“桃李”和栋梁之材,那些可能和应该给他送花圈的人。在这种情景之下,父亲“笑了”,这个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的那人,开始由影子变成人,开始了“自我行动”,以至于要在去掉爷爷这座大山后,要锻炼身体,攻读业务课程,体现出人物压制不住的“自我性”。爷爷和父亲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向终点冲刺,并最终撞线。只不过,撞的那根线仍是作者所设置。作家与作品中人物的这种控制和反控制关系,使作品始终保持着一种律动,加之小说语言的放与收、拿捏与暗示,《虚拟》因此始终保持着叙事张力,以致直到结尾,小说描写父亲在爷爷遗体旁那像“洞穿”的眼神时,仍未懈怠,让读者为父子这对矛盾的人性关系而“伤透脑筋”……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毕飞宇的短篇精神似乎仍在生长之中,除了语言风格相对统一意外,他短篇小说的通道与结构都不雷同,大有新意迭出之势;“问题”也是“层出不穷”,他在短篇小说这上头仍是“兴抖抖”的,我有理由相信毕飞宇将为短篇小说原地贡献出更多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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