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建构与历史的理性沉思对吕新近期小说创作的一种理解和分析
2014-11-14王春林
王春林
话语建构与历史的理性沉思对吕新近期小说创作的一种理解和分析
王春林
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与长篇小说《掩面》是吕新的两篇近作。在他的这两部小说作品中,吕新通过叙事话语的巧妙建构,对于一部颇为吊诡复杂的中国现代历史进行了足称深入的理性沉思。
《白杨木的春天》的思想主旨,是要思考表现政治畸形时代国家政权强力挤压下知识分子的不幸命运遭际。虽然吕新并没有具体交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主人公曾怀林的获罪原因(比如“右派”或者其他罪名),但他由于政治原因而被打入另册并受到惩罚,却是毋庸置疑的。他们一家之所以离开大城市被发配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来生活,正是这种政治惩罚的具体结果。正因为没有交代曾怀林的具体获罪原因,我们只能够笼统地把他称之为一位下放干部。同样,尽管吕新也没有交代故事的发生时间,但根据作品中一些隐隐约约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故事的发生时间应该是1970年代。“半个世纪以前的饥饿与贫困,剿匪时的一路滴答的鲜血,镇压反革命时的荒草弥漫的旧刑场,合作化时期的圆头圆脑的房子,距今十几年前的小型的钢铁厂,粮食加工厂……”以上这段叙事话语中,“距今十几年前的小型的钢铁厂”的具体所指,应该是1958年的“大跃进”。据此推断,十几年后的故事时间,自然就应该是阶级斗争思维依然笼罩一切的1970年代无疑。在那样一个极端政治化的年代,如同曾怀林这样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获罪被打入另册,除了受到家庭状况的牵连(说到家庭牵连,就不能忽视小说中交代过的,那位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杜加禄之所以执意和曾怀林兄弟相称,关键原因就在于他的一位做大官的远房亲戚,恰好就是曾怀林的岳父。而曾怀林的这位岳父,“已于一年前的一个雨夜里倒毙在一个农场里”。一位现政权的大官,居然“倒毙在一个农场里”,就说明他早已经被打入了政治上的另册),肯定与他的思想密切相关。这一点,在曾怀林业已下放到偏远小城之后与前县委书记车耀吉的交往过程中即有着突出的表现。尽管他们两位均属戴罪之身,都处于极其艰难的人生困境之中,但聚在一起的时候却仍然情不自禁地要探讨一些在当时看来肯定犯禁的社会政治问题。比如,当曾怀林提出“等待什么”的问题的时候,车耀吉说“当然是形势的变化”。然后,他进一步论述道:“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世界首先是物质的,那也就是说世界是时刻都在运动着的。既然在运动,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运动有时会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方式进行,那也只是我们用肉眼观察到的一种现象,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许并不缓慢。”需要注意的是,他们探讨这一问题的潜在动因,很显然是希望社会形势能够朝着一种有利于自身的方向发展,希望伴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自身的命运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朝着好的方向演变。这样的对话,倘若被当时那些高度警觉的革命者听到,自然会被理解为对社会的一种强烈不满,是在渴望着“变天”。既然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境中依然要按捺不住地思考探讨此类犯禁的问题,那么,我们也就不难推想出当年的曾怀林曾经有过怎样的一种思想勇气。唯其如此,他最后因思想入罪而被打入政治另册,方才称得上顺理成章。
作为一部旨在关注思考知识分子命运遭际的中篇小说,对于曾怀林特定境况下精神状况的真切展示,是吕新最为用力表现的地方。首先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精神痛苦。一个生活条件曾经非常优越的(曾怀林生活条件的优越,只是通过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就能够得到形象的表现。当他刚刚来到这座偏远小城,在旧党校院内被搜身检查的时候,那件吴大嫂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用棍子挑起来的沉甸甸的上衣,就足以显示他生活条件曾经的优越)知识分子,离开熟悉的大城市,携家带口被发配到偏远的小城,而且居住在城北周边没有任何遮拦的两间六成新的房子里。这样的一种生活变迁本身,就使得曾怀林那颗敏感的心灵备觉痛苦。因为,“命运的马车把他卸到这座此前从未到过的小城后,并未放松对他的驾驭,他仍然处在被掌握之中”。唯其如此,刚刚抵达小城的曾怀林,才会被安排到烟山林场接受高强度的抬木头劳动。劳动的高强度本身预示着的,正是曾怀林所犯罪孽的深重程度。一直到一年之后,经受住了严峻考验的曾怀林才奉命回到县里去宣传队报到,以充分发挥自己身为知识分子的专业特长,尽管说,“在宣传队,他将继续接受监督和审查,此前罩在他身上的一切一样也没有减少”。然而,生活的苦难与政治的歧视倒在其次,更让曾怀林难以承受的精神打击,来自他一直相依为命的爱妻明训的自杀身亡。明训之所以会自杀,肯定与她被打入政治另册之后遭受的那些苦难和屈辱密切相关。明训之死,对于曾怀林确实构成了巨大的打击:“四年了,每次看到明训留下的那封信,曾怀林的心都会如一口幽凉的丛草湮没的古井。”问题是,因为有曾怀林在,所以,明训可以选择自我了断。但既然明训已经走了,曾怀林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再选择独自离开。冬冬与多多两个孩子的存在,成了遥控曾怀林的一根风筝线。曾怀林之所以一再勉为其难地驯顺于政权的摆布,根本原因也在于此:“可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这一点是最让他感到举步维艰的原因,也是他一次次地配合各级专政机关的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将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还为他保留了一个家,一双儿女,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一份降到最低的工资和几份口粮……所有这些,都如同地球引力一样使他始终无法独自腾空而去。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最低限度的人性?或者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必须承认,吕新借助人物之口提出的诘问是非常有力的。实际的情况,可能是几种原因兼而有之。一方面,你不能不承认没有把曾怀林剥夺干净确实意味着最低限度的人性的存在。在那个畸形的政治年代,对于如同曾怀林这样因为政治原因折戟沉沙的人们来说,其中的很多人就是因为家庭的不复存在而彻底绝望的。但在另一个方面,因为有了妻子,有了儿女,有了一个家,曾怀林也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配合专政机关。然而,也正是在一次又一次地配合专政机关的过程中,曾怀林反复承受着一种精神痛苦的折磨。唯其如此,他才能够痛切地感到:“最正常的生活,最寻常最普通的举止,才是最奇迹的生活!”道理说来非常简单,只有那些无法享受正常生活的人们,才会把正常生活看作一种“最奇迹的生活”。
在被专政机关整肃惩罚的过程中,最令曾怀林难以承受的一种精神痛苦,大约就是曾经先后三次被迫脱光衣物一丝不挂地接受别人的搜查。“那种时刻,他感到无地自容,常常恨不能立即化作一条与地面颜色相同的蚯蚓,或者一滴水,在心里恳求上天,让他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消遁或者蒸发,或者以最省事的渠道被大地所吸纳。”“第一次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好几个人的面前,曾怀林曾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屈辱而悲愤的海水般的眼泪。”面对着这样一种精神侮辱,曾怀林差不多就要出离愤怒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管不住自己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头刚刚睡醒的尖牙利爪的猛兽,因为别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正在左冲右突地想要蹿出来,他的震耳欲聋的吼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得见。”
只有那些无法享受正常生活的人们,才会把正常生活看作一种“最奇迹的生活”
但正如那位搜查者明海所指出的,曾怀林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其内心深处,也的确存在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瞧不起普通民众的精神优越感。这一点,非常突出地表现在他与老宋之间的关系上。尽管老宋倾心尽力地帮助过曾怀林,“但是,他把老宋看作是朋友了吗?他拷问自己,结果是没有。平时对老宋的尊敬和热情,只是表面上的,经不起推敲和深刨的,是一种受到过人家的长期的恩惠之后不得不有的,或者说是最自然的反应。真正来说,他内心深处的那道白杨木栅栏却从来没有放老宋进来过”。必须承认,在一部旨在为曾怀林这样遭受政治迫害的知识分子鸣不平的小说作品中,吕新能够真切地写出曾怀林的如此一种精神优越感来,所充分凸显出的,其实正是曾怀林精神构成的某种复杂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曾怀林曾经做出过一种改造不成功的自我评判。关键的问题在于,无论改造的力度怎样巨大,如同曾怀林这样的知识分子都不可能彻底突破自我内设的一种精神防线,不可能与老宋这样的普通民众成为真正的朋友。扪心自问,不只是曾怀林,即使我们自己,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就此而言,吕新的深刻处就在于真切地揭示出了知识分子的某种精神痼疾。唯其如此,曾怀林才会觉得“自己的真正的改造恐怕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完成了”。
其实,这座偏远的小城对于曾怀林这样的政治另类,也还有着充满温情的一面。比如说旧党校院子里的那次搜身,尽管曾怀林意欲保留内裤而不得,但与在省城时的那两次同样一丝不挂的被搜身相比较,明海的搜身最大的变化就是,没有专门检查肛门。这样的变化让曾怀林备感侥幸而欣慰:“这座偏远的貌不惊人的小城,并没有用顺理成章的完全能说得过去的羞辱来迎接他,它的高纬度的气候下包裹着的并不是与表面相同的寒冷。”“这座偏远的外冷内热的小城啊,它懂得尊重自己,也知道顾及别人,没有一开城门就给远道而来的人以羞辱。同样,曾怀林觉得自己也没有羞辱这个地方,没有刚一到达,便用被迫暴露的私处来面对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而又遥远的东西在这中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得双方的那点可怜的尊严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维护。”一方面是一丝不挂的搜身,这种搜身行为本身便意味着曾怀林所遭受的政治惩罚。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是搜身中一种有意的疏忽,这种疏忽中流露出的是一丝脉脉温情。好的小说艺术,难就难在复杂性的呈现与分寸感的把握上。吕新关于搜身这一细节所具复杂性的巧妙处理,凸显出的,正是对于艺术分寸感拿捏把握得恰到好处。
好的小说艺术,难就难在复杂性的呈现与分寸感的把握上
搜身之外,更能体现小城温情一面的,是杜加禄和老宋这两位人物形象的所作所为。杜加禄在食品公司工作,因为和曾怀林成为萍水相逢的兄弟,他便总是想方设法利用工作的便利给予曾怀林尽可能的物质援助。然后是老宋。由于在老宋被马踢伤时多多曾经提供过大半碗童子尿,伤好之后的老宋便慨然出手帮助曾怀林一家了。“一个月之后,在老宋的帮助下,三道散发着树木清香的白杨木栅栏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把曾怀林的那两间从前不知是什么人住过的房子围了起来。”有了这三道白杨木栅栏,曾怀林的那两间房子便拥有了一种突出的家园感:“这就是家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园呀!这就是世人时常挂在嘴上、写在笔下、映在梦里的家园呀!……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他们谁也不记得那个词,也没有与那个词有关的一切概念,反复无常的血淋淋的斗争让许多活生生的东西都像沉渣一样退到了无边的黑暗中,有的永不再泛起。现在,疏松的白杨木栅栏象征性地将他们的这个家与外界隔开,使他们清晰地觉得他们的这个家也已经有了点儿家园的模样了。”不能不注意到作家对于标点符号的使用。短短的一段话中,吕新接连使用两次感叹号。那三道白杨木栅栏所带来的家园感的重要,由此得到了确切的证实。尤其是此后不久,老宋又在东西两边的白杨木栅栏前各栽了两棵树,就更是“给曾怀林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和慰藉”。也正是面对着这样一个被白杨木栅栏围起来的“家园”,曾怀林才会产生别一种真切的温暖感觉:“‘春天好!’他觉得它们在这样对他说。”很显然,小说那样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标题便是由此而来。其实,小说的象征性不仅仅体现在标题上。只要稍加留心,即不难体察到,作家关于动植物的一些描写中象征意味的存在。比如,开头处关于那六七条狗的描写。比如,曾怀林接受搜身时关于旧党校院子里那颗海棠树的描写。再比如,小说结尾处关于甜菜的描写。“甜菜的主要部分还是好的,一出了门,他就已经想好了,回去后,他要给它们做一次手术,只要用剪刀把边缘上那些腐烂的部分剪去,就会是一捆新鲜碧绿的菜。”这哪里是在写菜,这简直就是曾怀林苦难人生的一种隐喻性自况,是曾怀林也更是作家吕新对于世道人心的一种象征性表达。
象征之外,不能忽略的还有一种理性话语的穿插运用,吕新的小说随之拥有了一种穿越世相表层,直抵存在本身的艺术力量。“与车耀吉的相识,使曾怀林乘坐夜车的那种感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没有灯光,空气稀薄,饥饿、寒冷,更重要的是不知道将要驶向哪里。沿途看不到明确的停靠点,却又不断地有人上来,也不断有人消失。他长时间地枯坐着,不知道何时能被告知下车。”“这中间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他们双方,而是另外的一种力大无穷又不容分说的东西,那种力量把他和他的家人轻轻地拈起来,在风声中悠荡几下,然后一松手,等再睁开眼时,他们一家人已经置身于这座僻静的小城里了。”“所谓的新问题其实也还是一些老问题,只不过改换了一下名称。名称一变,人们就会觉得陌生,那些折戟沉沙的人,人们都以为是被新问题打倒了。”无需再多征引,以上这些充满理性穿透力量的叙事话语的存在,对于《白杨木的春天》而言,作用殊为重要。就这样,有了对于历史苦难的真切呈现,有了对于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度剖视,有了苦难中的人间温情的丝缕捕捉,也有了一种形而上的理性思考。
《十月》的编者对它评价道:“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国内文学作品中,并不缺乏对文革十年个人命运的书写。伤痕、反思在文革刚结束的一段时间里,一度成为中国文学的关键词。情感宣泄、道德批判在当时具有了至高无上的合理性,文学借此不仅创造了自身的辉煌年代,对整个社会生活也起到了无可替代的引领作用。但激烈的情绪表达,二元对立的判断毕竟有意无意中对历史的现实感和丰富性产生了一定的遮蔽效果,超越简单的概念和感触,对当时的环境和精神进行理性的还原,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应该是文学不可推卸的责任。”吕新《白杨木的春天》之所以格外值得珍视,就因为它具有一种深厚的思想力量,就因为它对于历史进行着极富启示性的理性沉思与表现。
同样是历史小说,如果说《白杨木的春天》旨在反思表现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那么,到了长篇小说《掩面》中,吕新对于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社会事物之一的“革命”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勘探与表现。首先,我们应该明确意识到,革命,无论如何都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关键词之一。对于吕新来说,关键问题在于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方式对革命进行反思。《掩面》值得注意处,首先在于作家对于叙事方式的特别设定上。其叙事方式的特点之一,是文体的杂糅。整部小说共计六章,其中的第五章“黑色笔记本”采用了诗歌的表现形式。这一章出现的诗歌一共三首,诗歌的标题分别是“家”、“失踪的革命者”与“上山下乡”。三首诗的写作时间按顺序排列,分别是“1967年5月”、“1968年2月”与“1969年4月”。在一部仅仅只有六章的长篇小说中,把其中的一章全部设计为诗歌形式,如此一种带有杂糅性质的小说文体极其罕见。吕新的这种设定,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莫言的长篇《蛙》。莫言的《蛙》采用了一种可谓是书信体的写作形式,通篇以叙述者“我”即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先生的六封长信构成。其中的第六封信亦即最后一封信乃是蝌蚪创作完成之后的一个同样被命名为“蛙”的话剧剧本。与通常意义上的诗歌相比较,这三首诗歌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功能就是叙事功能的增加。尽管吕新并没有明确交代这三首诗歌的作者是谁,但联系上下文,我们即不难确认诗歌的作者其实就是小说中那对失踪了的革命者的女儿。
某种意义上说,这位失踪了的革命者的女儿,应该被看作小说文本的一位文字记录者。由此,自然也就牵引出了小说文本的另外一个叙事特点,那就是对于小说叙述者的特别设定。《掩面》采用了一种可谓是众声喧哗式的多角度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方式。应该看到,当下的长篇小说写作中,采用这种叙事方式的小说其实并不鲜见,李锐的《无风之树》、李洱的《花腔》、田中禾的《父亲和她们》等,均属于这一方面有代表性的作品。与这些作品相比较,吕新的特出之处表现在,一是叙述者的特定身份,二是叙述者别致的言说方式。细读小说,你就不难发现,除了以诗歌形式出现的第五章,其他五章分别由五位不同的叙述者加以叙述。这些叙述者有的有名有姓,有的始终匿名。具体来说,第一章“嘘”的叙述者名叫戴松辽,第二章“向阳农场”中的叙述者是一位姓蒋的同志,第三章“新华书店的晏叔叔”中的叙述者名叫晏永贞,第四章“呆若木鸡”中的叙述者就属于一位无名无姓的女性匿名者,第六章“沉沉一线穿南北”中依然是一位匿名的叙述者。关键在于,无论有名或者匿名,这些人拥有的却是一种共同的社会身份,即他们都是有着丰富革命经历、立场特别坚定的革命者。我们之所以认定革命者身份充分显示了吕新叙述者设定方面的特出之处,关键原因在于,这些革命者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尽管他们自身已经在文革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打入政治另册,但或许是长期的革命经历依然固化了他们的思维方式的缘故,他们依然一如既往地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为革命辩护。关于这一点,你只要看一看他们的谈话基调,即可有一目了然。也正因此,我们就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借助于如此一些革命意志坚定者的叙事口吻来实现一种对于革命的理性沉思,到底会有多大的艺术难度。而吕新的创造性,也正突出地体现在这一点上。与此同时,不容忽视的另一点是,这五位革命者的性格各不相同,虽然很难说吕新已经做到了人人各有其声口,但几章叙述文字互相之间的差异却也是比较明显的。
叙述者的特定身份之外,另一点是言说方式的别致。这些叙述者所有的言说,面对着都是同一个言说对象。那么,这个言说对象是谁呢?这就要提及整部小说的基本叙事线索了。原来,这位言说对象就是前面已经提及过的第五章中那三首诗歌的作者,亦即那位革命者父母皆已双双失踪了的女子。应该明确地是,除了知道她的女性身份,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过这位女子的姓名。既然父母双双不知去向,那么,四处寻找自然也就成为这位无名女子的必然选择。请一定注意,她的革命者父母双双失踪的时间,正是文革期间。既然那些作为叙述者的革命者都被打入了政治另册,那么,她的革命者父母的失踪也就难言奇怪了。为了寻找失踪的父母,这位女子可谓历尽了千辛万苦,跑遍了大江南北。正是在这位女子寻找失踪父母的过程中,她先后遭遇了文本中五位承担着叙述者功能的革命者。面对着执意寻找父母的这位后辈女子,这五位革命者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对于她父母的回忆之中。不能忽略的是,这些革命者在回忆自己当年战友的同时,一方面回顾着自己亲历过的那些革命历程与陈年往事,另一方面却也发表着对于文革时局的看法。因为面对着的是一位战友的后生晚辈,你轻易就能够发现,这些革命者的言说都有着一种突出的耳提面命的教诲意味。尽管吕新未做出过明确的说明,但依循事理逻辑,我们能够读到这些叙述文字的一个前提,就是须得有一个相关的记录者。因为他们之间的对话是面对面单独进行的,所以,这个记录者就只能够是四处寻找失踪父母的这位女子。也正因此之故,我们方才应该明确意识到除第五章外的其他各章其实有着一种潜对话的性质,因为存在着一个切实的对话对象,这些革命者才被召唤出一种强烈的叙述激情来。
或许与叙述人称的变换有关,面对着采用第一人称多角度叙事方式的《掩面》,读者一方面会强烈地感觉到小说的虚构性特质,另一方面却会意识到小说话语建构性的突出存在。借助于这些革命者的叙述话语,作家意欲实现的是对于革命本身的艺术勘探与追问。但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指明的,这些叙述者均属于立场特别坚定的革命者,他们的叙事话语充满着对于革命事业的忠诚,洋溢出的是一种革命的自豪感。这一点,在第四章“呆若木鸡”中的那位女性匿名叙述者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明明已经被打入了政治另册被迫离职下放,但这位革命者的革命热情却依然高涨。当那位失踪者的女儿对她的现实处境有所质疑时,这位革命者的回答显得特别“铿锵有力”:“啊,你这个孩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也犯了错误,像你那个父亲一样?年轻人,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严肃而郑重地告诉你,我没有犯错误,绝对没有!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与贫下中农同志交朋友来了,与工人兄弟们交朋友来了,在交朋友的过程中接受他们的再教育。”“你想问什么?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我不知道,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和安排,上级要求我在这里住多久,我就住多久。”从以上的这些叙事话语中,我们感受到的,不正是一种坚定的革命立场吗?但关键在于,一方面是人在控制话语,但另一方面却也会出现话语失控的情形。在这些革命者的叙事话语中,往往会在无意间留下很多自相矛盾自我解构的话语缝隙。吕新的值得肯定处,就在于他极敏锐地洞察并抓住了这些叙事话语中出现的缝隙,利用这些缝隙不动声色地实现了对于革命的一种解构式理性沉思。更何况,这些自相矛盾的话语缝隙,与革命者的革命立场之间,实际上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悖反效应。两相对照,吕新小说自然也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艺术反讽意味。
细察这些叙事话语,在好多地方我们都可以发现作家反思革命的那些话语缝隙的存在。比如第四章中革命者老谭回到当年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时的情形。按照叙述者的说法,自打1932年10月撤离鄂豫皖之后,几十年间,老谭只回去过一次,而且只停留了一天。为什么呢?因为老谭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面对父老乡亲:“老谭说他不敢回去,无颜面对大别山的乡亲们。当年有那么多的子弟跟随他出来闹革命,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无数的战斗,经过东西南北的转战,绝大多数的人都牺牲在他乡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到大别山,再也回不到鄂豫皖去了。乡亲们见了面,跟我要人,打听某某的下落,我该怎么办?”面对着这样的质问,老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老谭可以逃避着不回鄂豫皖,但他却无法不面对自己的内心痛苦。在这里,借助革命者老谭的感受,作家固然提出了命运的不公平问题,但更主要的,恐怕却是要进一步诘问革命的合理性问题。那么多的生命在革命过程中的牺牲,实际上凸显出的正是革命一种可怕的暴力性质。面对如此一种有力的诘问,我们强烈感受到的,乃是革命与人性之间一种激烈的碰撞与冲突。更不容忽视的,则是类似于三叔公一样的悲剧故事。当年的革命年代,三叔公曾经凭借一己之力,掩护过七名红军伤病员长达半年之久。但在三十多年之后,他的这些作为却没有得到政府的承认,原因仅仅在于无法提供自己之外的其他凭证材料。明明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却得不到政府的认可。三叔公这种不公平的悲剧遭遇,自然构成了对于革命合理性的质疑与诘问。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章中的女性匿名者讲述的她与丈夫之间那个“革命”式的新婚夜晚。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当丈夫老谭准备宽衣解带的时候,妻子的反应却非同寻常:“在今天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克服个人主义的思想,在睡觉之前先干点儿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么?”干什么呢?学习一篇毛主席的著作:“陕北的那个新婚之夜,我后来折中了一下,既没有按老谭的意思,也没有依我的主张,而是挑了一篇不长不短的文章。”“我们学啊学,一直学到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披上衣服,起身来到窑洞外面,听见延河水在我们的脚下轻声地流着。抬头仰望宝塔山,巍峨的宝塔像一把利剑,直立在夜空。”“到今天,我也还敢说,我和老谭,我们两个的婚姻,充满了革命的元素……两个人共同捧读一本毛主席的著作,就是我们的结婚的证明。”毫无疑问,这段叙事话语中充满了讲述者一种强烈的革命自豪感。能够以捧读毛主席著作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新婚之夜,在革命者看来,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但只要转换一个角度,从正常的思维方式去看,你就不难发现其中明显地隐含着一种革命机制对于个人生活的强行干预与僭越的意味。这样的一种行为方式,显然意味着革命元素对于日常生活的深度渗透与介入。实际上,吕新《掩面》集中思考表现的,正是革命机制与个人主义之间水火不容的矛盾冲突。这一点,在那位失踪了的父亲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出现在不同叙述者口里的这位父亲的姓名一直变来变去,始终没有得到切实的确定。在第一章中他的名字是孙渡,第二章中变成了黄晟,第三章中他的名字是白莽,第四章中又变成了刘高张,第六章中干脆就没有了姓名。不只是姓名无法得以确定,他的人生故事也并不完整。我们只有把以碎片化的形式散落于各个不同的叙述者口中的故事片断拼贴起来,方才能够大致组合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失踪的父亲形象来。具体拼贴的结果是,这是一位有着长期革命经历的革命者。参加革命之前,曾经有过在国外留学的经历。而且,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学习的专业乃是哲学。失踪的父亲一生的悲剧,与哲学专业之间存在着一定关系。哲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叫人思考,就是养成学习者的一种怀疑精神。当父亲携带着这样一种怀疑的思考特质参加革命之后,其与革命的某种疏离关系似乎就是命定的。所以,叙述者才会断言:“你爸爸这个人呢,我说是哲学害了他,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他。”父亲之所以终止留学回国,是因为抗日事发。面对着国破家亡的现实处境,父亲和一众同学携手,慨然返国,投笔从戎,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之中。他与革命之间延续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复杂关系也就此得以建立。
或许与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有关,投身革命之后,父亲并没有拿起刀枪走向前线,而是长期在白区从事地下工作。在白区工作期间,父亲一方面是运气不佳,另一方面更要命的,则是因为坚持个性而与顶头上司老赵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与自己的顶头上司过不去,父亲政治上的进步自然就非常艰难。关键还在于,或许正是因为拥有个性化思想的缘故,他总是会触犯各种各样的革命纪律,这样才会给战友留下特别擅长于写检查的印象。非常明显,父亲的擅长于写检查,说明的正是他和革命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正因为他不断地与革命发生冲突,才会经常处于犯错误的状态,也才会经常写检查。细究父亲与革命不断发生冲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个性化的思想行为总是合不上革命的节拍,总是要与代表革命的组织对峙碰撞。“人就怕有这个东西,有了这个东西,一个人也就有了永远的心事,等于背上了一个一生都无法卸掉的沉重的包袱。心里有了这个东西以后,无论再去做什么,都难以做到全心全意,无论对人或是对事,会永远地隔着一层皮,也许是膜,或者是雾,其间的沉重和痛苦会无法倒出,无处安放,会伴随他一生一世。”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很显然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个性化思想。革命要求个人无条件地服从驯顺于组织,而知识分子的个性化思想却总是使他带着怀疑的思考的眼光看待理解包括革命在内的一切。导致失踪的革命者父亲一生悲剧的根本原因,显然在此。通过这样的一种革命人生悲剧的追叙与诘问,吕新的写作主旨就是要对于革命做一种深入透辟的理性沉思。
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还有小说那样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标题“掩面”。这个标题,首先让我们想到的,是掩面而泣这个成语。面对如同失踪的革命者父亲这样的人生悲剧,掩面而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也不仅仅是掩面而泣,除此之外,“掩面”显然还有更深刻的象征意味。落实到文本层面上,无论是那位始终没有透露姓名的失踪父母的探寻女子,还是那位自己的姓名一直没有得以确定的失踪者父亲,甚至于那些匿名的叙述者,也都称得上是“掩面”。更进一步地说,吕新意欲对之做出理性沉思的革命、历史本身,实际上也都处于“掩面”的暧昧不明状态之中。“他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像是在一场大雾里,对面是什么情况,周围有什么,好像都被遮挡着,一时很难让人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叙述者在这里固然具体谈论着失踪的父母,但在象征的层面上,却也未尝不可以被看作对面目不清的革命与历史的一种隐喻性表达。如此看来,那位无名女子对于失踪的革命者父母踪迹的探寻过程,就完全可以在一种象征的层面上被理解为对于革命与历史真相的追问与表现过程。同时,我们也须得注意到,吕新在小说中的不少地方都在借助叙述者的口吻谈论着命运无常的话题。比如,“这中间,除去主客观的原因外,还有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一切,决定着一切,决定着人生脉络的起伏和最终的走向”。再比如,“活着,一年一年地过着,老有一种感觉:世界好像总是在有意无意地与人们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有相当一些的让人难以招架,无法承受”。把这些探讨命运沉浮的理性话语与小说那个“掩面”的标题结合起来,对于生命存在的思考与领悟的意趣,自然也就凸显无疑了。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