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的微细之光吴文君小说读记
2014-11-14郭君臣
郭君臣
人世的微细之光吴文君小说读记
郭君臣
2001年,三十岁的吴文君开始写作,200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六月的歌声》,至今写了四十多个中短篇。吴文君主要写两类题材,一是生活随时间流淌生出的无奈、亲情和力量,《六月的歌声》就是这个内容。六月是个私生女,和妈妈生活在阴暗的阁楼里,孤独、拮据、失落,慢慢长大,渴望温暖,自己没有办法,也找不到可以依托的人,只能用歌声安慰自己。笔触轻盈,几笔带过各种悲欢,写季节轮换,风物变化,渲染出笼罩六月生活的沉重、无奈,略有诗意。这也是后来吴文君写此类题材的基本调子。
第二类是生活中个体的觉醒、寻找和逃避。2004年的《独来独往》,写芒不满小城庸常生活,和华南离家出走,西飘东走,落脚东北,初尝人世艰辛。后来华南被打死,她也想过回家,但父亲来找她时,她又从车站逃跑了。这篇小说用心显出芒逃出庸常的意志,但意志从何而来,指向哪里,作者交代不够,最后芒也觉得空无依傍,寻找遂成了逃避。这类小说,吴文君也多写人的情绪、感受,只是与前一类小说相比,它们多去时未远,更强烈,更有痛感。
之后几年,在写作技法上、在题材范围上,吴文君做了很多尝试,属于第二类的作品更多一些。《听阳光穿窗而过》(2005)、《银灯笼》(2006)等,写寻找背后的渴望和孤独,尽量加入人间情谊。但这些寻找能开花结果吗?吴文君好像也没多大信心,它们撑不起生活,自怨自艾,终点只能是无奈、黯淡。《大航海时代》写人疲于应付生活,避在网络世界里寻乐子。《一点》、《微风一息》写人的变形,前者写生活里有太多琐细的焦虑,人只能逃飞到天上去;后者写身体和心理压力下的幻觉,微风一瞬,儿子老了三十年。这几部作品写生活里的荒诞感,都有现代小说的影子,但内里是切身的观察和体验,显出吴文君把捉生活的能力。第一类题材吴文君一直写得很好,如《米萧的宝石》(2005)、《后屋》(2007)、《马口铁罐头和麸皮》(2008)、《纸孔雀》(2009)。“诸如时代给父亲那一代人造成的悲剧性的命运,诸如父亲动荡的人生给我造成的不安定的童年和少年”,是这类小说的主题。它们写孩子的生长,身体和心灵开始变得粗砺,同时懂得珍惜纯真和周围的情谊;写成人壮年到老年的变化,世事无常,人情冷暖,生活随时间流淌,让人觉得悲凉,同时也生出些暖意。这些作品中,偶尔有情过于文的问题,不过因为有作者生命的底子,多能描摹出生活款款的风度。
对吴文君来说,这两个题材都很重要。它们其实是生活的两种面相,从短时间看,生活里满是寻找的焦虑、艰辛、迷惘,有时代氛围,也有生命直觉。从长时间看,时光会把寻找结晶为无奈、情意或力量,生活片段也需要放到更大的背景中,这样才能打开自己,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两者结合起来,写作才能成为理解生活、调整自己的方式。总体来看,2010年之前的吴文君,虽然努力,却仿佛裹在一个模仿和迷茫的壳里,少深沉厚重的力度,作品里偶然闪现的亮点,还没有变成小说里动人的风姿。
吴文君的创作起因于对生活的不满足感,“安定反而带给我不满足感。我有很多疑惑。我经常询问自己,难道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吗?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如果我不在这里又将在哪里?在别人面前的我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真实的我又在哪里?”生命总有向上的意志,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暂时把它藏在心底,不过只要一有机会,它就冒出来让人不安,很多人觉得这是闲愁,压下去,或被生活磨出老茧,视而不见。也有一些人认真对待,捉摸它的去向,帮助它在生活里显现成形,很辛苦,不过慢慢地,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自己。
因为有一种学习、寻找的心态,吴文君十多年的创作是敞开的,准备接纳任何有用资源。她先从身边常见的资源开始,读张爱玲、村上春树,读西方现代小说,尤瑟纳尔、马尔克斯、加缪等等,在阅读中磨练技艺。借鉴先辈经验整合生命体验,是学习写作很好的方式,不过它们同时也是束缚,因为任何经验都不会完全适合自己,你得考虑如何从模仿中透出你自己。吴文君作品中,有不少这类挣扎的痕迹,她也说自己“像个笨拙的手艺人,在慢慢的敲打中修整着理想的轮廓”。艰难的学习中,“只属于我的”东西在生长。吴文君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也是她自己对生活和写作的感觉,只是在她较早的一批小说中,还没有固定成形。听从内心声音,往内开掘,是认识自己的过程,自己认识了几分,周围世界也就显现几分。吴文君反观生活,看到的越来越多,她发现“忽视并错过对身边的人、身边的世界的了解。现在回想,他们其实是那样一种有着朴素的价值观的人,心地善良纯净,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我认做无能、庸碌甚至愚昧,在狭小的空间里生存着,承受命运的任何打击而没有怨言,快乐那么稀少难得,困苦忍耐才是常态”。吴文君反思自己有得,也就看见了新的世界。
任何经验都不会完全适合自己,你得考虑如何从模仿中透出你自己
2010年左右,吴文君有篇散文《一条虫子的下午》,写的是一条虫子,不断失败,不断重新开始,以命相搏,终于爬上一片叶子。吴文君从它身上认出了自己,“我凭什么以为它开始是在白白努力呢?当时看似没有意义的弯路,以后来的结果看,每一段不都是必定要走的?”说得没错,所有努力都在积蓄力量,准备进入新的天地。2012年3月,一天吴文君突然明白文学的“果子”是“内在”的,“因为文学,超越过去的我。这就是写作所得的果子”,写作成了一种自我教育。吴文君把这个“顿悟”说给朋友听,朋友们笑她,这本是个简单的道理。不过,是道理就难免抽象,她十多年的体认过程,给道理添上了吴文君式的生命。几年间,吴文君的文学渐渐稳固住了,小说也有了些变化,那些短时的迷惘沉下来,逃避试着转身,面对眼前的生活,比如《紫痧》。原来写几十年的生活,笼罩着一个调子,现在写出它的起伏,它更厚重的积淀,比如《圣山》。这些变化慢慢积聚生长,2012、2013年,吴文君写出几篇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在天上》和《木板上的莲花》是两个例子。
《在天上》写“我”从城里躲到稻镇,认识几个人,都有些隔,淡淡的。原先骄傲的孔凤兰却已变平和了,可能是去琼山的结果。“我”不相信人,又有所期盼,也去那里找冷师傅,看看她是否“不老、不残、心智正常”。冷师傅状貌似农家妇人,举手投足间偶露锋芒,“我”也是来者不善,有几次交锋。之后“我”见识到厉害,准备虚心向学,“很想皈依,却不知道皈依到哪里去”,冷师傅回答: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不能降伏,你降伏了心,才不会浮在虚空中。”
“那怎么才能降伏了心?”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洗碗就洗碗。该吃饭就吃饭。”
这段回答有个参照,2008年小说《轮回》中,主人公“她”问道士该怎样参禅——
禅嘛,道士朗声说,寻找禅就像人们寻找影子,人们不断地迎着太阳去找影子,当人们醒悟到,这样永远找不到影子时,突然回转身来,这就是顿悟。参禅,就是顿悟。
“她”参禅,“我”皈依,其实是一个问题,都缘于生活危机,不是字面游戏。不过,两个答案却有高下之别,道士说得有点意思,但词语花里胡哨,让人莫名其妙。冷师傅的话切实一些,指向骄傲的心。原来和孔凤兰一样,我也有“目空一切”的神情。那么,怎么办呢?冷师傅的回答还是切实,就从身边的事和人开始吧。回稻村后,“我”发现周围人们有了变化。到底谁变化了呢,说不清楚,反正“我”已经证明冷师傅是不老、不残、心理正常。几年间,吴文君心里有了冷师傅的世界。
生活自己流淌出来,藏污纳垢,紫芳随之浮沉,却又像莲花一般,从时间和俗世里透出人的光芒
既然能“在天上”,看地上也就不一样了。之前,吴文君笔下的迷惑和寻找多孤魂气,彷徨、自我沉迷,缺乏选择和承担的力度。《木板上的莲花》则有一种沉郁刚健的调子。一次医疗事故中,新生儿的妈妈死了,紫芳是责任人之一,为恶意、情势所迫,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她无奈、挣扎,想大吵大闹,却又忙着把别人扔下的事做好。孩子慢慢长大了,紫芳付出很多,也觉得收获很多,“还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此而已”。
紫芳讲良心,但良心有用吗?孩子去了美国,没人记住她的操劳,她老了,冷冷清清,当年推卸罪责的人混得很好,热热闹闹,故意忽略她。紫芳很生气,“呆了半天”,唤一只流浪猫吃东西,猫“喵呜叫了一声,紫芳看着猫吃着,心渐渐平了”。小说结尾,紫芳翻出孩子走前留下的画,那木板上,“画的是一朵莲花”。
小时候听大人聊天,说到这个故事,吴文君记在心里,《圣山》用过一次。这一次再写,她写得很快,像是自然天成,生活自己流淌出来,藏污纳垢,紫芳随之浮沉,却又像莲花一般,从时间和俗世里透出人的光芒。“这一点微弱的圣洁光芒弥补得了人生的欠缺吗?”吴文君自问自答:“紫芳晚年的冷清并不是因为她对孩子的抚养,没有这个事件,她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姜院长,不可能成为鞠医生、小谢,就像芒果不可能成为石榴。”真是说得好,人毕竟要长成自己。那朵莲花也写得好,它是紫芳生命开出的花,自给自足,坚韧无比,有了这个,紫芳就立在生活里,不需要什么来补欠缺。吴文君笔下的那些人,不就在寻找这个吗?
2012、2013年,吴文君发表了十几篇小说,《支架》、《鲜花行》、《蚂蚁》、《四季调》几篇都不错,优游不迫,又刚健清新,她渐渐成长为有自己风格的作家。王国维《人间词话》用“境界”说词,也说人,“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吴文君心里天地大了,在小说里显现成形,就是她的风格。大体上,风格可以从两方面说,一是作家对题材的开掘,也就是对生活的独到认识;二是作家对这些题材的安顿、处理,语言、技法等方面的,可推究到对文学、写作的认识。二者可以分开说,又基本上是一回事,认识文学本就是认识生活的一部分。
吴文君喜欢写生活的直接印象、直觉,以为这是对“现实世界最真实的触摸”,再就是往自己生命史里寻找资源,写“过去的记忆”、“意识深处的印迹”。《六月的歌声》是处女作,就是写的这些,奠定了基调,也隐含着未来的可能。小说写眼见耳听的各种印象,对车水马龙的,对花草树木的,对鸟兽虫鱼的,对阴晴风雨的,如此等等。看着这些,六月会忽然想起过往的冷暖、希望,神思飘开去,又蓦然回到眼前,不禁唱起歌来,“自来水哗哗地流下,她听到自己的歌声,穿过阴暗的卫生间,厚重的墙壁,一直穿进六月的风里”。
接下来,她就沿着这条路写下去,不重情节,“用语言、情绪推动小说”,有意识流的味道。她的小说通常有两个叙事视角,主人公的,叙事者的,有时是三个,加上一个旁观者,往往也是主人公,三人的世界相互交叉,《银灯笼》和《紫痧》就是这样。最早几个小说,叙述者和主人公视角多有重合,往往主人公主宰着小说调子,若主人公一叶障目,小说就像蒙了层纱幕,被他或她的情绪笼罩住了。后来,吴文君做了多种尝试,用三个叙述角度,或者有意拉开叙述者和主人公的距离,使得小说多了好几个层次,变得复杂多样,也生动活泼起来。
小说层次多,各种印象描写重新组织安排,从根本上提升了小说。在吴文君小说里,故事只是框架,这些印象由物而起,是小说最重要的部分。吴文君喜欢体物言事言情,烘托情绪,渲染气氛,很早就做得不错。但前几部小说中,这些物大都是主人公情绪的附庸,情绪低落,望过去世界一片萧瑟,物完全没发出自己的信息。慢慢地,这些物有了生命,发出声音,开始和人物沟通,比如《木板上的莲花》中,流浪猫不是紫芳处境的投射,它走过来吃东西,叫一声,不经意间慰藉了紫芳人事里来的创伤。
《蚂蚁》是一个更好的例子。它完全是生活流,说的是水洁和男友分手,前夫也要结婚,她想起以前的日子,有些留恋,又想着往前走;去医院配中药,和丰医生聊了几句,有些莫逆于心的味道,觉得他很好,是个敦厚的人。小说还有一条和人事交织的线,立秋时水洁把失恋后买的石榴埋到花盆里,然后处暑、白露一路写下来,春天花盆里爬出一窝蚂蚁,老是赶不走,拖到大暑,水洁下决心把蚂蚁药死。白露时,花盆里长出棵不知道名字的草,开花飘籽,后来干枯,被前夫剪掉了。过了小寒,水洁拿来两本丰医生的书,知道那棵草的名字是“苦”。吴文君小说里把石榴——蚂蚁——苦的变化看作“雀化为蛤”,古代讲物候的谚语将白露分三段,称三“候”,说“二候雀入大水为蛤”,斗转星移,天地万物不断生息,人的变化不也是这生息的一部分吗?小说里,自然物候和人世悲欢生息变化,两条线相互映衬,完美地结合到一起。
《蚂蚁》中不光写出了自然变化,还有古人情意。和洪生分手,水洁胡乱想起小时?
因物起情,歌唱咏叹,古人称之为“兴”,有这个兴,古人的情意也就活在现代人心里了背诵的诗句,其中有一句“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想到“她和洪生,岂不各在天一涯了”,这样说有点重,古人的分别更严重些,不过大体上也是这个意思。小说结尾说那棵苦,水洁看到《诗经》里的诗,“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不懂,去查字典了。这首诗讲流言可恶,好像和小说内容无关。但真的没关系吗?古人不也是看到某棵苦,心中起了感慨吗?因物起情,歌唱咏叹,古人称之为“兴”,有这个兴,古人的情意也就活在现代人心里了。
有人有物,小说里人事的要素少了,人的天地倒是大了。他们看见身边的人、物,看见古人的心意,多少有了些从容不迫的气度,“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悲喜都是淡淡的。要志存高远,要深谋远虑,不过,那股气要沉下来,从应对身边的琐细开始。
这几年,吴文君看出很多东西的好,东山魁夷、竹久梦二的画和诗,杨惠珊做的琉璃,家乡海宁的文脉,奶奶工作过的医院……这些好藏在某处,等待时机,转化为她作品的好。看见物的生命,聆听,与之交流,在中国有深厚传统,文学里叫体物言事、蕴理于情,从汪曾祺、沈从文、废名、萧红一路推上去,可以到中国文章之初。吴文君有意融入这个传统,从西方转到东方,和同学聊儒释道,读孔老庄孟,试着“回到先秦”,有身心妥贴,找到家的惊喜。但很大程度上,在吴文君那里,这些还多是概念,等待着真实、具体生命的渗入。如果它们还是悬着的目标,那就将其记在心底吧,然后继续努力,让生命成长,看能否接近那个世界的光明,就像当初发心写作时一样。
2005年,在一篇创作谈中,吴文君说写作像“一只拍翅而飞的鸟”,不知道它的居所、去处和高度,“如果不能忘却它,那么就成为它”,那时她刚走出几步,前途未卜。靠着成为飞鸟的心,吴文君上下求索,飞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既然是自己的天地,说明它还可以再打开,与更大的天地交通,外面天还高,地还远。
吴文君的同乡穆旦有一首诗《冥想》: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飞鸟高翔,追逐天空和大地,但鸟本身不就在天地之间吗?说飞翔看到天地辽阔,让心胸间也有氤氲之气,但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那不也是普通的生活吗,不也在天地之间吗?知道这点很好,高傲的心会降下来,成为一个普通的人,诗人穆旦和工人穆旦可以是同一个人。不过,再想一想,还是有点不一样,是诗人的工人穆旦,比一般工人,比一般诗人,分别多了点东西,可能就是因为这点东西,天大地大,历史幽暗,却不掩人世中透出的几丝微细光芒。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