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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肉追杀

2014-11-14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11期
关键词:台长汉娜雅各布

◆ 孙建伟

灵肉追杀

◆ 孙建伟

蒂姆拿着报纸,长叹了一声。妻子汉娜问:“怎么啦,蒂米?”她一直以这个亲昵的词称呼丈夫。

“汉娜,你看看,这些人都在说些什么,难道德国真的要重蹈覆辙了吗?”

汉娜接过报纸,迅速浏览着,也看得眉头紧蹙:“是啊,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林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么吹捧日本在中国的军事胜利会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德国公民会受到什么待遇?”

汉娜看了一眼丈夫,他眼神中透出深深的失望。她赞同他的观点,但要命的是,她的丈夫是上海德国社群中颇有影响的《德文新报》主编。她非常了解丈夫的脾气,率直,较真,从不拐弯抹角。“蒂米,你得注意,你们的报纸……”

蒂姆轻抚了一下汉娜:“我知道,亲爱的。德意志民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我相信总会有理性的人出来说话。”

“哦,但愿如此。”

1937年绵延的酷热夏季里,中日两国军队共投入百万兵力在上海展开会战。身处这个繁华都市的德国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国内媒体对这场战争的侵略者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商人们深感恐惧,担忧政府的这种立场会使他们在中国的贸易遭到毁灭性打击。要知道,二十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中国对德国宣战,德国丧失了在中国所有与治外法权有关的权利。他们的社群活动被限制,俱乐部被关闭,报刊停刊。直到1921年中德两国签署和平协定才重新恢复了秩序。他们不想让这种失而复得的权利再度遭到剥夺。他们也不愿意看到中国人的自信心受到损害。

除了主编,蒂姆的另一个身份是国立同济大学特邀医学讲师。他对自己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十分满意。实际上,由他亲自操刀的“天天时评”就像一把精湛的手术刀剖析着他的国家和民众的思想和行为。他的文风朴实,观点鲜明,深受在上海的德国同胞关注。和大多数生活在上海的德国人一样,蒂姆对这座城市很有好感。但现在事情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天蒂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口气写了两篇时评,似乎还不足以平息内心的焦虑。直到汉娜来报社找他,才搁下这支百利金钢笔。此时他才觉得握笔的三个手指都有些酸胀。汉娜拿起刚刚写就的文字看着,问道:“你真的要明天就发出去?”

“是啊,难道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异议,我是说……”汉娜是上海的德国广播电台播音员,她斟字酌句着表达自己的意思。蒂姆突然笑起来:“哈,连广播员都吞吞吐吐,说明这两篇时评还是能发生点什么的。”

汉娜欲言又止:“蒂米,你必须考虑得慎重些。”

“别这样,汉娜,我知道的。我们赶快回家,吃,夜,饭。艾玛该等急了。”他忽然蹦出一句不伦不类的上海话,“今天从一个同事那里学来的。不,应该说是从他的上海朋友那里学来的。太有意思了。”

汉娜知道,这是丈夫故意开玩笑,让她轻松点。

蒂姆注定不会轻松。相反,这两篇时评使他更加沉重。他知道汉娜的担忧,但要他保持沉默,太难了。当年博士在读期间,他就担任一家报纸的专栏主持,写了不少夺人眼球的哲学评论和政论,为他赢得了学术荣誉。他崇尚多元,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但这些年来他看到所有东西突然变成了一个腔调,一种声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不提出质疑。柏林宣布承认满洲国,并从南京撤离了德国军事顾问。作为一名敏感的时政评论家,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与中国建立不久的经济伙伴关系将寿终正寝,他和他在上海的同胞是否会面临难堪呢?

汉娜的性格与蒂姆恰恰相反,蒂姆什么都藏不住,汉娜却隐忍,她是个优秀的电台广播员,播音风格端庄而明快,但电波之外她常常抑郁寡欢。这几天她脸色憔悴,到家后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睡得很早。蒂姆全身心扑在报业上,虽然心里深爱着妻子,也无暇顾及。

那天半夜,汉娜突然醒过来,摇着蒂姆的肩:“蒂米,快起来,快起来。”

蒂姆的梦境被打破,他一把抓住汉娜的胳膊问:“怎么啦?”汉娜手指向外,“蒂米,你别去,别去。”蒂姆完全清醒过来,只见汉娜一脸惊骇,她一定是做噩梦了。他温柔地抱住她:“汉娜,亲爱的,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汉娜摸着蒂姆的头,好一阵才喃喃:“是蒂米,在我身边。我的天哪。”蒂姆发现,汉娜大汗淋漓,连睡衣都湿了。他把她轻轻放下,仍然抱着她,安抚着。

第二天一早,蒂姆没跟汉娜提夜里做梦的事,生怕吓到她,反而会引起精神紧张。但他一再告诫自己,从今天起,必须多关心她了。

汉娜的确不知道自己的担忧已经影响到了睡眠。早上醒来,她感觉累得虚脱一样。但她还是习惯性地煮咖啡,一边将敦厚结实非常具有嚼劲的黑麦面包切成片,等着丈夫和女儿一起早餐。蒂姆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拎起了公文包,吻了一下汉娜,就匆匆送艾玛上学去了。汉娜看着丈夫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一小时前,曾为一战步兵少校的弗兰兹接到柏林来电,要求他在上海建立一个隶属于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即纳粹党)的分支组织。在德国的上司玻尔对他说,在这座具有国际影响的城市建立组织,对第三帝国的意义非同寻常。早期养成的军人素质使弗兰兹精力充沛,肢体健壮,涌动着大干一番的激情,但他在上海的活动仍处于边缘,弗兰兹要控制上海的德国人的社会和经济事务的想法也常常令人反感。这让他十分沮丧。不过玻尔非常关切这位下属,不断地给他打气。

一年之后,局面开始变化。

希特勒的昔日同事和忠诚支持者雅各布被任命为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雅各布老谋深算,左右逢源。他把仅有几个人的小组成员召集起来。啊,这些家伙看上去都有点亢奋,但互相之间又有隔阂,谁都不买账。雅各布说:“先生们,我很高兴在这个闻名世界的大都市里见到你们,你们是第三帝国的精英,都是元首的忠实信徒。因此,我们要在元首的旗帜下为德意志民族的振兴而奋斗。”说着他站了起来,“让我们一起向伟大的元首致以德意志礼。Heil,希特勒!”这个简洁的仪式之后,雅各布突然严肃起来:“作为总领事,我将负责管理这里所有成员的活动。我宣布,各位的权力将被限制在政治活动中,不必干预在上海的德国人的经济活动。如果谁不同意这条规定的,现在就可以退出。如有违反,我将以总领事的名义予以清除。”

在弗兰兹看来,雅各布领事的表态令人失望。他刚刚重燃起来的热血再次坠入冰窟。几天后的晚上,雅各布单独召见了他。

雅各布对弗兰兹的态度超过了他一路上的想象。他没想到这位上司对他如此热忱:“弗兰兹先生,来上海之前,我专程去拜会了玻尔先生,他对你大加赞赏。今天请你来的目的是想听听你对你领导下的这个小组的工作有什么打算?”

“我将按领事先生的规定行事。”

“很好。弗兰兹,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在上海生活的这些德国人,已经形成了他们固有的观念,这也许会跟帝国的新政策有冲突。尤其是商人们,他们拥有自己的财产和稳定的生活,在上海的商业生活中也有自己的地盘和利益,他们厌恶政治家控制他们的私人和商业活动。而且,安逸富足的大都市生活状态使他们安于享乐,这些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消除的。所以我们先得尽力消除他们的疑虑,然后逐渐跟我们站在一起。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弗兰兹眼睛里闪烁起奇异的光:“原来是这样。领事先生,我明白了。”

“不过,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忠实的支持者,这些年轻人血气方刚,信仰坚定。弗兰兹先生,对你来说,这些人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为了帝国为了元首。”他抑制不住站起来,向雅各布行了一个礼。

就在雅各布到达上海不久,《德文新报》刊出一篇文章,强烈质疑政府竟然置货物遭到日军轰炸的上海德商利益于不顾,反而要求商会不惜一切代价和日本谋求友好关系,这是以牺牲商人利益来换取所谓柏林新政策的实现,而这种亲日政策未必会给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倒是有可能最后绑架了自己。蒂姆还为时评配了一张同样出自他手的新闻照片:那是一些被炸烂的物品残骸和愤怒的货主。蒂姆外出时经常会随身带着他的蔡斯照相机,几年来,他的相册里已集聚了上百幅上海百态实景。

弗兰兹铁青着脸阅读了这篇文辞犀利的檄文,然后吩咐几个深得信任的属下,立即调查这个作者。

弗兰兹很快拿到了调查结果,作者蒂姆,上海《德文新报》主编,同济大学兼职教师。据说,此人在讲课也时有对元首新政策不满的言论。

弗兰兹对他们说:“继续调查,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见见这位主编兼教书先生。”

那天很多人都在议论这篇文章,报社的记者编辑大多为主编叫好,也有的保持缄默。谁都明白,蒂姆的这篇时评与德语报刊越来越多的“居住在海外的德意志公民也是民族社会主义者”的报道和声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1936年以来,德国对中国出口首次超过英国,德国成为中国主要经济伙伴。仅仅时隔一年,局势又急转直下,德国的亲日政策使中国再度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怀疑,在上海的德商和居民敏锐地嗅到了这种气息,但柏林对他们的呼吁没有任何回应。他们不知道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晚上回家,汉娜一反平日的温顺,十分严肃地对蒂姆说:“你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想过后果吗?”

蒂姆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汉娜,别这么严肃,我说错什么了吗?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你别故作轻松了,我知道你有强烈的责任感,有独到的见解,但是现在发这样的言论是不合时宜的。”

“作为一个报刊主编,我有自己的办报立场。我这么说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不再陷于可怕的战争,我们居住在海外的公民不被那种错误的政策劫持。”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忍着,但是我今天看到这篇文章,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会给自己给这个家带来麻烦的。”

“难道你也不能理解我吗?”

“我非常理解你,但我无法摆脱现实。我们的电台已经被要求宣传新政策了。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重新思考一下。”

“真是太遗憾了,连你都认为该重新思考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因为我已经从新政策中看到了危机。”

“蒂米,我说服不了你,我只想你为自己为这个家好好想想。我想你一定知道,上海的德国人中间有一群激进分子,他们的能量比你想象的厉害得多。”

“汉娜,我知道。我会对你对这个家负责的。”

对于上海的纳粹党小组,蒂姆早已有所耳闻。而且他也知道,新来的总领事并未采取强硬措施,但是不久他看到了日军对德商货物的轰炸,看到了柏林对轰炸的态度,他从心底透出沮丧,转而愤怒,于是就有了这篇檄文。

那天报社里突然来了两个年轻人,径直到了蒂姆的主编办公室。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奉了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雅各布先生的指令前来邀请蒂姆主编参加一个聚会。

蒂姆问道:“什么聚会,能说得明确点吗?”

“不,主编先生,很抱歉,我们也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片刻之后,蒂姆说:“好吧,我们走。谢谢你们这么隆重的邀请。”

年轻人把蒂姆引到一辆停在一旁的宝马车上,蒂姆躬身进入。还没坐稳,宝马就飞驰而去。

宝马在仁记路德国总会停下了。这是蒂姆常来的地方。他对这幢建筑非常熟悉,六角形的瞭望亭上是仿意大利巴洛克式的曲线形尖顶。大楼内部宽敞优雅,装饰精致。酒吧墙面上是柏林和不来梅风光的弓形壁画。最具匠心的是支撑天花板的椽子上刻着的德文名言。年轻人一直把他引到他同样熟悉的蓝色主调的酒吧里,那儿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正在独自斟饮。酒吧的门被带上了,男人回过头一瞥,就站起身向蒂姆走过来,同时伸出了手:“弗兰兹,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上海小组负责人。您好,蒂姆先生。”

蒂姆也伸出手去,两人象征性地握了一下。还是弗兰兹开口:“本人受雅各布总领事委托请蒂姆先生过来一叙,先生是闻名上海的主编,本人有些问题想请先生指教。”弗兰兹示意蒂姆在他的对面坐下。

“总领事先生呢?”言下之意是雅各布邀请的自己,应该由他出面。

“真是抱歉,几分钟前,雅各布先生打电话过来说他临时有急事处置,让我代他接待主编先生。”弗兰兹说着为他倒了一杯啤酒,“多特蒙德的口味,当然,不是那么纯正。”

“原来如此。弗兰兹先生有话请直说。”蒂姆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曾多次拜读过主编先生的文章,并且深为文章的精粹和洞察折服。不过我有个问题,作为德国在海外有影响的报纸,一再质疑元首的新政策,先生究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我的目的在我的文章中表达得非常清晰,我不希望我们的国家再次陷于危机之中,不希望刚刚恢复关系的德中两国再生猜忌,更不希望看到在德国人聚居最多的上海受到不公的待遇。”

“不过蒂姆先生是否想过,如此质疑新政策很可能引起德国居民的不安甚至骚动,这对我们将更为不利。”

“也许这是弗兰兹先生的个人看法吧。报社每天都会收到读者来信,对我的观点大多赞同,希望我继续做他们的代言人。”

弗兰兹喝了一口啤酒说:“这正是我要向先生建议的,出于海外德国居民的安全考虑,我们建议主编先生停止类似的评论。”

“这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你认为我的时评威胁人身安全了吗?这么大的责任我可是不敢担的。”

“蒂姆先生,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也是雅各布总领事的看法。德意志民族目前最重要的是强调整体意识。我想,作为一份有影响的报纸主编,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为了维护这种整体性,我们将会随时对贵报进行审查。”

蒂姆明白了,这就是这位负责人叫他来的目的。当然,还只是喝了几杯啤酒。

蒂姆离开后,弗兰兹立即前往领事馆去见雅各布。雅各布听着弗兰兹喋喋不休不得要领的复述,打断了他:“看来还得再给他施加一点压力。你继续注意他的时评,如果再次发现质疑新政诋毁元首的言论,立即查封报社。柏林对海外公民非常关注,尤其是在上海。我们的责任是,把对第三帝国可能发生的危害降低到最低点。”

弗兰兹俯首称是。

雅各布拿出一根雪茄,他点燃雪茄的姿势很优雅,就像他说话时的那种神态:“弗兰兹,你也许可以启动一个对某种危险言行的调查程序,包括某个组织和个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比如这个蒂姆先生。”

“是,我回去后立即着手进行这件事。”

雅各布又抽出一支雪茄,朝弗兰兹扬了扬:“来一根,亨利牌的,国产货。”

“不,先生。我该告辞了。”

雅各布呼出一口饱满的烟圈,像是对弗兰兹的回应。

从市区开车到吴淞的同济大学要一个多小时。蒂姆把每周两次的讲课看作郊游。那天讲完课后巧遇梁校长,两人就聊起来。梁校长对蒂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对他的时评非常熟悉。两人都非常客气地企图用对方的语言交谈,但效果并不理想。相比之下还是梁校长的舌头转得比较活络,蒂姆只能让步了。蒂姆颇为歉意地表示,中文实在太难学了。但是同济学生的德语都讲得很不错,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校长是他们的表率。梁校长连说过奖过奖,如果蒂姆先生对中文有兴趣,他愿意免费收他这个学生。蒂姆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句话中文讲得很到位。惊喜接着出现,梁校长原来还是哥廷根大学留学生,主修病理学,说起来还是高出蒂姆二年级的学长。两人都非常兴奋,梁校长把蒂姆请到他的办公室,交谈甚欢。自从那天与弗兰兹谈话至今,蒂姆心里一直很压抑,思虑重重,今天无所顾忌的畅谈使他心中的块垒暂时消解。

梁校长谈到蒂姆的时评,同舟共济是中德两国的共同愿望,他作为同济校长,深有同感。

与梁校长的邂逅使蒂姆再次兴奋起来。难道一个弗兰兹就让他不再发出声音了吗?不,蒂姆不是这样的人。他回到报社不久,打字机又发出了清晰而亲切的键盘敲击声。这声音每天伴随着他,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雅各布阴鸷地将最新一份报纸捏在手里,然后丢给弗兰兹,你自己看看,究竟是怎么干的?弗兰兹涨红着脸,接过报纸读了起来。蒂姆的语言依然一贯的犀利。一个发红的烟蒂烫在报纸上,弗兰兹回过头来,雅各布正站在他身后。他立即站起来,有点失态了。雅各布摁了摁他的肩膀说:“明天你把他带到我这儿来。”他又回到办公桌前:“我听说,他的妻子是上海德国广播电台播音员,你去核实一下。”弗兰兹又习惯性地站起来,说:“是,先生。我会给你带来完整的情况。”

弗兰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亲自带人调查。他惊讶地发现,长着一头黑发的汉娜是犹太人。弗兰兹听说过,黑发是纯种犹太人的特征之一,不知是真是假。他很兴奋。因为雅各布说,柏林正要求他报告上海犹太社团的经济金融和文化活动以及大量个人情况。据他掌握,已有将近二万德国籍犹太人流亡到上海。

蒂姆被带到雅各布那儿时,雅各布向蒂姆伸出了双手,轻轻拥抱了他一下:“蒂姆先生,我对我上次的失礼深表歉意。”

“我早就听说领事先生光临上海了。不知领事先生突然邀请所为何事?”

“蒂姆先生的文章在上海颇有声名,我也经常拜读,早就想与先生共同探讨一些问题,今天难得抽出一点时间一了夙愿。”

“我非常荣幸。”

“我想请问蒂姆先生对《凡尔赛条约》怎么看?”

“这的确是德国的耻辱,但这耻辱是德国人发动战争引发的责任。”

“可是大多数德国人并不这么想。德国战败了,我们失去了十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和人口,乃至煤产地和钢铁工业。战胜国还把我们排斥在谈判之外,这对我们公平吗?”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呢?难道在和平条件下我们就不能重新获得发展了吗?我们为什么要让自己陷于一种紧张而恶劣的情绪当中呢?”

雅各布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满:“作为总领事,我必须提醒主编先生,你这种情绪才是恶劣的,是不利于在海外的德国人的团结的。对所有德国人来说,强调整体和服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非常想借这次谈话纠正先生的某些观点,请先生在这份有影响的报纸上多宣传第三帝国的新政策。”

“总领事先生,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一定了解一战期间德国人在上海的遭遇吧。他们被在华外国人当作了主要的敌人,德国人被上海所有的外国俱乐部驱逐,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现在秩序已经建立起来,难道要重复这样的遭遇吗?对总领事先生的要求我只能表示十分的遗憾。”

“蒂姆先生,我提醒你检视你的观点,你这样的固执已经表现出明显的危险倾向。”雅各布僵硬着脸,尽力维持着那种绅士做派。

那天讲完课,蒂姆和梁校长约好去德国人开的曲棍球俱乐部打球。蒂姆是曲棍球好手,梁校长是发烧友,可谓棋逢对手。由于校友这层关系,而且观点契合,两人都把对方视为知己了。出于对汉娜的承诺,蒂姆减少了他在报纸上的尖锐语言,虽然这样使他十分憋闷,只能和梁校长在一起时才能一吐为快。打完曲棍球后,蒂姆意犹未竟,对梁校长说要向他隆重推荐两样德国国粹。到了德国总会,蒂姆点了卡斯特黑啤酒和烤猪肘。梁校长说当年在哥廷根留学时,就知道这两样好东西,只是穷学生没钱消费。蒂姆说今天就吃个够。开始两人还都矜持,后来就放开了,甚至玩起了“石头剪刀布”,不管谁输,两人都大声喊着干杯,直到酩酊大醉。蒂姆来自啤酒的故乡,这点啤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心里不痛快,酒精的力道就在他的身体里汹涌澎湃了。

蒂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一边响亮地打着酒嗝,一边掏出钥匙,艾玛就哭叫着扑了上来,语无伦次地叫着爸爸爸爸,家里没人,妈妈呢,妈妈去哪儿啦?老师送我回来,妈妈怎么不见了?在艾玛的印象中,爸爸回家无定时,妈妈总是在家的。可是今天她一直等到天黑,妈妈还没有出现。蒂姆的酒一下子全醒了,额头上微微沁出了冷汗,与刚才的酒精交汇,竟然簌簌发抖了。他把女儿安顿好,自己似睡非睡地熬着,一直熬到天亮,汉娜仍然没有出现。一夜难眠,昏昏沉沉。把艾玛送到学校后,他直奔汉娜工作的广播电台。到了那里,门还紧闭着,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蒂姆就在街边像个流浪汉那样坐下来,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太慢了,慢得实在让人揪心。汉娜非常依赖他,绝对不会跟他不辞而别。她究竟去哪儿了呢?

大门刚打开,蒂姆箭一般射了进去。门卫试图把他拦住,却被他撞到了一边。门卫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哪儿跟得上心急如焚的蒂姆,只得在他身后骂骂咧咧。

蒂姆直奔台长室。台长听见这个气喘吁吁浑身冒火的男人问他:“你是台长先生吗?”台长说是,然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男人急切地说:“我是汉娜的丈夫,请问她在播音室工作吗?”台长不明就里:“如果正常的话,她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后出现在广播室,但不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先生,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找她吗?她怎么啦?”

蒂姆让自己平静下来后说:“对不起台长先生,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汉娜,我的妻子,她昨天没回家,我想确认她是否在加班。”

“不,据我所知,没有加班。但有人告诉我,汉娜昨天下午就离开了。我想,等会她来了,我们可以问问她。哦,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这里等着。” 台长耸了耸肩。

原来电台也不知道汉娜的事,这就更加蹊跷了。是失踪了还是被绑架了?蒂姆心里泛起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念头。

两个多小时过去,汉娜仍未出现。这下,连台长都有点担心起来。

有人敲门。蒂姆抢先一步打开了门,进来的竟然是弗兰兹,他的身后是两个壮硕的年轻人,分别在台长室两边站定。蒂姆满是狐疑,弗兰兹的惊讶只是倏忽了一下就恢复了平静,他把食指举到嘴边阻止了想要开口的蒂姆。然后径直向台长走去:“台长先生,贵台播音员汉娜女士因个人问题正接受调查,我专程前来向台长先生通报。”

台长诧异:“个人问题是什么问题?”

“目前不便告知具体细节,请谅解。告辞了。”

弗兰兹刚转过身,就被蒂姆拦住了:“弗兰兹先生,我再请问什么叫个人问题?谁在调查她,是你吗?”

“蒂姆先生,我重复一遍,无可奉告。请你不要干扰我的工作,否则你会难堪的。”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一副随时听从命令的模样。蒂姆很不甘心地给弗兰兹让出了道。然后,他双手捂住头,蹲了下去。台长走过去,问:“您就是蒂姆先生,那个大名鼎鼎的时评家?”

蒂姆好久才抬起头:“是的,我就是蒂姆。台长先生,这个弗兰兹是个恶棍。”

台长发现,一行眼泪正顺着这个男人浓密的胡茬蜿蜒。

领事馆外,蒂姆像一头被射伤的狮子那样焦躁不安。一个小时前,他被告知总领事雅各布正忙于公务,如果有足够耐心的话就在此等候。蒂姆恨不得在那个门卫的脸上揍一拳,片刻他决定把这一拳打回自己的肚子,肚子里立刻泛起一阵酸楚。

雅各布面前摞起高出他脑袋的各种文件,蒂姆进来时,他从文件堆里探出头来,对蒂姆说请坐。然后还是要他再等一会。然后电话铃声又响起来。说着说着,雅各布发火了,摔了电话机。

蒂姆耐心地候着。看来这位总领事不是故意冷落他。

“我们又见面了,主编先生。”雅各布终于向蒂姆伸出了手,恢复了一个外交官优雅的常态,虽然他面对的并不是外国人。

“汉娜的事总领事一定知道的吧。”蒂姆开门见山。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请主编先生听我解释,按照我们的工作程序,这件事还处于秘密阶段,即使你是她的丈夫也不能知道。请原谅。”

“我请问这个所谓的个人问题是指什么呢?”

“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涉及范围很广。比如出身、民族、职业、信仰等等。汉娜女士都有涉及,按照政府的要求,必须经过专门程序调查。我这么解释可以吗?”

“汉娜的人品、学养和工作都无可挑剔,凭什么调查她?就因为她是犹太裔吗?”

“你知道?”

“当然。这无可隐瞒。”蒂姆知道,在他的祖国,纳粹的排犹政策正如火如荼,难道要蔓延到海外了吗?果然雅各布说:“蒂姆先生,来自中欧和德国籍的犹太难民越来越多,上海并不驱逐,反而接纳了他们。但是,达到雅利安民族社会和文化上的纯净是帝国的重要政策。除了犹太人,吉普赛人、同性恋者和某些别有用心的政客都将是调查对象。因为他们终究会反对第三帝国。”

“这都是无端的妄断。一战失败使德国吃了大亏,难道真的要用这些丧失人性的政策去赌吗?这是拿德意志民族的生存在赌。”

“蒂姆先生,你错了,只有新政策才能使德国重新和强国平起平坐,恢复昔日的荣耀,只有整体性才能使民族摆脱战败带来的屈辱。”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顺便说一句蒂姆先生,对汉娜的调查不会很快结束,我也不知道结局。为了摆脱你的嫌疑,你应该选择跟她离婚。”

“不,我绝不。”蒂姆大声吼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只是从你的角度给你一个建议。否则,你可能会面临某种指控。请你慎重考虑。就这样,蒂姆先生。你看我正忙于处理一大堆事,没时间跟你谈得更多了。”

蒂姆看着这张透着暗青色的脸,暗骂了一句,恶棍。

汉娜仍无消息。两个月来,蒂姆在神思恍惚中度过。他无心思考,更无心写作。晚上的噩梦会突然把他惊醒。

接连缺席了两次讲课之后,梁校长找到了他。梁校长见到的不再是一个健壮和健谈的男人,他的目光有点呆滞散乱,潜隐着痛苦和无奈。梁校长把蒂姆带到家里,蒂姆才苏醒过来一般。他眼睛通红,一把抓住梁校长的手:“校长,汉娜已经两个月没有音信了。我真的很怕,真怕。”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梁校长惊愕了,他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这个痛苦的男人。

几天之后,蒂姆的文章再次出现,一如既往的理性深邃,不乏犀利。梁校长明白,蒂姆缓过来了。但很快他又看到了报社被查封的消息。正在梁校长深深为蒂姆担忧的时候,他出现了,就在他的校长室门口。蒂姆告诉他,报纸没了,他也不想走了。梁校长说求之不得啊。他立即打电话让总务部门给蒂姆在德国教授楼安排一间宿室。

八月底未尽褪去的暑热之中,日机连续对吴淞狂轰滥炸。占地近两百亩的同济校园在多枚重磅炸弹的袭击下,几乎成了废墟。轰炸间隙,蒂姆拿着他的蔡斯忙开了,他要把这种血腥野蛮的行径记录下来公布于众。学校大礼堂、解剖馆和学生实验室都已坍塌,满目残垣断壁。就在蒂姆拍摄已被掀开屋顶的实习工厂时,一架飞机啸叫着再次俯冲下来,又是一阵扫射,蒂姆被湮没在纷纷倾倒的断墙和碎石之中。

梁校长不断喊着蒂姆。昏迷两天两夜后,蒂姆终于醒了过来。他紧攥着梁校长的手虚弱地问道:“我的照相机还在吗?”“在,在。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说过,你一定会醒过来的。蒂姆,你没让我失望。”

“梁校长,还有件事要托付你,我的女儿艾玛……”

“我知道,我一定会安排好的,你放心吧。”

一个多月后,蒂姆随着学校一路迁徙到浙江、江西、广西、云南,最后到达四川。珍珠港事件之后,中国正式向德国宣战。蒂姆成了敌国国民。梁校长不惜以身家性命担保,把蒂姆留了下来。直到1946年,辗转一大片国土的同济师生重回上海,回到了毁于兵燹的吴淞校舍。这是他们梦牵魂萦了十年的地方。蒂姆和梁校长相拥而泣。

不久,蒂姆带着艾玛两手空空登上一艘遣返海外德国侨民的美国船。近一个月的跋涉后,船在不来梅港靠岸。

1977年,年届古稀的蒂姆成为联邦德国驻中国大使。他的妻子汉娜于1942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身亡。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蒂姆已年过半百。

蒂姆后来经常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复兴中路上的同济德文医学堂旧址,另一个就是吴淞的同济路。当然,他和艾玛永远无法忘怀救命恩人梁校长。可惜这位在动乱之中幸存下来的老人却无法记起他们了。因为身心双重打击,老人已经失忆。蒂姆久久抚摸着梁校长枯瘦的双手,老泪纵横。一旁的艾玛不停地叫着梁伯伯,可是老人毫无反应,神情呆滞地看着他俩……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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