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声去远,兰窗诗话长:读《兰窗诗论集》
2014-11-14周锦章
周锦章
二○一三年,在钟敬文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际,中华书局出版了其文艺学代表作《兰窗诗论集》。这本书系统地介绍了钟敬文在诗学方面的学术业绩与文化贡献,使我们得以管窥先贤的思想、学识、修养,以及人生智慧。为求神形俱肖,该书不仅开本宏朗,装帧精美,而且巧妙地在色彩、墨色和用纸等细节上将端庄典雅的“老中华”神韵与大师的旷世学养有机结合在一起,可谓神完气足。
在二十世纪的学人群体中,钟敬文是少有的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领域均有建树的大师。他以“中国民俗学之父”闻名于世,是我国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的创始人,在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研究上洞见迭出,别具一格。先生同时在散文与诗歌创作方面蜚声遐迩,得到胡适、郁达夫等人的一致首肯。殊为难得的是,在文艺学,尤其是诗歌批评方面,钟敬文也充满了创造活力和真知灼见。他曾经说过:“我的学问,做得最好的并不是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的学术研究,而是诗。”在钟敬文诸多引人注目的诗论著述中,《兰窗诗论集》可算佼佼者,一篇篇论理透辟、文采斐然的诗学文章,以其独树一帜的理论建构和海纳百川的美学风格凸现了文艺批评的内在力量,为他在诗歌批评界赢得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正像启功以书法闻名于世,而世人对他那博大精深的国学成果却不甚了然一样,了解钟敬文的人,多半也只知道他是“中国民俗学之父”,其他就很是模糊了。《兰窗诗论集》对于多侧面地认识钟敬文先生,大有益处。
从《兰窗诗论集》的美学轨迹来看,钟敬文继承了中国诗学的理论传统。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盛产诗歌的国度,由此产生的对于诗歌创作规律及审美价值进行理论探讨的文章亦是浩如烟海,从《毛诗序》、《文心雕龙》、《沧浪诗话》、《历代诗话》、《随园诗话》,及至近代的《人间词话》,中国传统诗学不仅内容丰富,而且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自成体系。在《兰窗诗论集》中,钟敬文多次提到自己诗学的渊源:“我学诗的破蒙老师,是那位清代的钱塘才子袁枚,而那启蒙的课本,就是他那部《随园诗话》。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不仅依稀记得当时读得烂熟的、有光纸石印的本子(上海扫叶山房的出品),而且还能吟背出其中的一些自己爱赏的诗句,以及作者主旨和他记的某些轶事。”在后来绵长的岁月中,钟敬文几乎读遍了我国传统的诗论——从比较易得的《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到那些零散的或不易见到的诗话著作,只要能够入手或入目,都成了他的阅读对象。多年以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揣摩其仰慕的那些古人的诗论,据说,相关的著作常常放在床头、案头等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出差和住院亦不例外。
纵观钟敬文的诗学理念,有三个方面与传统诗论一脉相承。第一是诗歌的基本特征。钟敬文特别强调诗歌的情感因素,他说:“由于心脏的搏动而咏唱出来的真理,是诗。”他还认为,“情绪动力学,是打开诗歌修辞的秘奥的一把钥匙”。这种用诗人的语言来表述诗歌真谛的做法别开生面,其认识与传统诗论对于诗歌基本美感的看法如出一辙。《毛诗序》对于诗歌基本特征的理解是:“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之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其中“志之所之”的“志”和“情动于中”的“情”是二而一的东西,正如孔颖达所说的“情志一也”。第二是诗歌的创作灵感。《兰窗诗论集》中,钟敬文就诗歌的创作做了形象而精辟的描述:“诗人的诗篇,却大都是作者对于事物的突涌的感兴的结果——或者根据那种感兴构筑成功的。自然他在工作进行上,要凭借一定的客观事象,要利用许多日常的观察和经验。可是,那些沸腾强烈的感情、活跃飞动的想象,却更加是他所需要的。”这与刘勰的“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触及了诗歌创作的精妙之处。第三是以诗论诗。与外国诗论迥然不同的是,中国传统诗学独辟蹊径,不用抽象的逻辑思辨去做枯燥深奥的说教,而是运用简洁精练的诗话来阐释和品评。可以说,中国传统诗学本身就是诗,是以诗论诗。《兰窗诗论集》中的《诗心》、《诗论》和《诗话》即是此一传统的集大成者。钟敬文本身就具有浓郁的诗人气质,从少年时起,一直到辞世,始终坚持用诗歌来吟唱对诗学的体悟,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此种坚守非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越来越醇厚。例如对于好友聂绀弩及其旧体诗,钟敬文吟咏道:“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短短十余字,惟妙惟肖地刻画了聂诗的风骨与诗人的命运多舛及沦落之苦间的紧密联系,真是切中肯綮。
如果说传统诗论是钟敬文诗学的根基的话,那么对于一个以“五四之子”自称的时代弄潮儿来说,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钟敬文自觉转型,对西方文艺理论及研究方法投入极大的关注,显示了其诗学观念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五四之后,钟敬文及时把握时代的脉搏,开始阅读《尝试集》、《女神》、《草儿》和《雪朝》,自己也开始写作语体诗。一九二三年前后便初试锋芒,与同学出版了一本新诗集——《三朵花》。与此同时,他也阅读了《谈新诗》(胡适)、《三叶集》(书中多谈诗的话,郭沫若等著)、《诗底进化的还元论》(俞平伯),以及当时其他作家、学者的诗论。彼时社会对于新诗的心理与态度各执一端。批判者根本反对诗歌的改造,这主要有两类人,一是一帮前朝的“遗老遗少”,他们长期受八股熏染,觉得新诗没有韵味;另一类人是“国粹派”,认定诗歌是中国文学之灵魂,既无改造之可能,亦无改造之必要。也有对新诗持半反对态度的。他们熟悉外国诗歌,不否认诗可用白话来作,但却以“一国自有一国特殊的文学”的理由反对中国诗改成白话。另有认为诗可以用白话作的,但攻击当时作新诗的人都是“没有诗人的天才”。以上是三类反对者的情况。而新诗的拥护者也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盲目的跟风者,他们将新诗视为风尚,认为摆脱格律音韵束缚即可随意为诗,摧毁了诗歌的文学性,助长了社会上人们对于新诗的抱怨态度。另一类赞成者则是有识之士,他们并没有在诗的形式上大费周章,而是关注诗歌的精神。钟敬文即是其中之一,在《兰窗诗论集》中他表达了对新诗的乐观信念和坚定立场,他认为新的诗不仅有新的感觉、新的辞藻,而且有新的资材和义理。另一方面,他也辩证地分析了新旧诗歌的联系,他呼吁诗人在打倒古典主义的同时不要忘记谦逊地学习古典的作品,并且认为完全可以使用旧体诗去表白新事物和新情思,不可因噎废食。这些创见并非兴之所至的夸夸其谈,而是在长期阅读西方文艺理论著作之后的吐故纳新。从《兰窗诗论集》可以看出,B.帕莱的《诗之研究》、梅林的《文学评论》、雪莱的《为诗辩护》、荻原朔太郎的《纯正诗论》、波亚罗的《诗的艺术》,以及安诺德关于诗人的论文等,在此种转变中功不可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钟敬文孜孜不倦地阅读西方文论,在长期的诗美批评实践中,其以超验气度和宽弘目光提出了一些有创见性的诗学概念,这一切在《诗的逻辑》等论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在研究方法上,《兰窗诗论集》特别指出:“数十年来,我的学艺观点和它的表达形式,是多元的、复杂的。它随着时代思潮和自己年龄的进展而进展。开始时,我这方面的写作,是运用着非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观点和民俗学的方法的。这种情形持续了若干年。后来我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文艺学和辩证法去写作这方面的文章(一直持续到现在)。”钟敬文尝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文艺学和辩证方法去重新认识诗歌的价值观念,这并非邯郸学步,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理论自觉。中国传统诗论一向强调诗歌是时代政治与现实生活的反映,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与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殊途同归。《兰窗诗论集》中的系列鲁迅诗话就是这方面的典范,先生着力阐释鲁迅诗歌相关时代政治生活的微言大义,凸显出诗歌与当时中国变动的社会环境及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的使命感之间的内在关联,其见解之深入和挖掘之透彻,向我们显现了他常常站在研究方法之前沿地带的姿态与身影。总之,钟敬文的诗学理念超越了中西古今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不仅采用理解、沟通、汇聚与合作的姿态来吸纳西方文艺理论思想,而且倚仗文化本源,立其主体,参验域外学说,变其观念,以把握诗歌的审美体验。
不宁惟是,独特的民间视角亦使钟敬文的诗学理论矫矫不群。他坦承:“我的涉足诗论领域,虽然原因不一,但像前面所指出的,它的活动与我当时所从事的民俗学(包括对民间文艺的探索在内)活动是分不开的。在后来的谈论诗歌的文章中,尽管大体上已经淡化了这种学艺上的亲密关系,但是作为一种思想因素,民俗学知识还是不知不觉地在起着潜在的或显著的作用,如在《诗和歌谣》或《谈〈王贵与李香香〉》里所表现的,就是后者(显著作用)的例子。这种现象,不仅是我的诗论的一种特点,从一般诗学上看,它也许还是一种有益的学科‘交叉’吧。”作为现代中国民间文学运动的最早一批成员,钟敬文早年参加了北大歌谣学运动,从最初对于歌谣表现方法的探索,到后来对于歌谣学理论的探讨、儿歌专论以及传统民歌的研究,一路走来可谓筚路蓝缕。依靠长期的民间诗学研究的积累,他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带入诗学理念的构建中,二者相得益彰,左右逢源,给中国的诗歌评论带来了一股从原野上长驱而入的清新恬静之风。钟敬文在《兰窗诗论集》中详细分析了文人诗词与民间歌谣的关系,他提出,中国的诗歌体式大都发源于民间的风谣,而且指出不少诗歌的卓越之处就在于鲜明的民间立场:取材上,注意表现平民的生活,借用民间的传说、故事等;风格上,通过“模仿”或吸收民间文学的表现形式向民间诗风靠拢;情感上,与平民打成一片。将民间的“质朴”和艺术的“耽美”结合在一起,显示了钟敬文诗歌理念的草根之气与学院之风。
综上所述,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随着中国发生“五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一批通古知今、学兼中西的学者借鉴西方现代的治学方法探讨中国社会与文化之变迁,激荡出不少新思想和新观念,使当时的学术面貌为之焕然一新,从实质上奠定了现代中国诸学科的核心问题和精神气质。《兰窗诗论集》正是上述学术原点的典范之一。钟敬文在《兰窗诗论集》一书中,洋洋洒洒,毫不吝惜将自己一生诗学历练之所得倾囊相授,其诸多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新型诗学范式仍然规定着当下中国诗歌学术研究的路径,成为今天所有诗论家立身和立言的根本。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更好地保存、承接与传播钟敬文先生的学术典范,此次中华书局还一道出版了《钟敬文文选》与《北师大民俗学论丛》。三本书可视为一个完整的系列,全方位、多侧面地展现了一代宗师炉火纯青的论学境界和令人叹为观止的人生涵养。窃以为,身处全球化的今天,在积极学习和吸纳西方学术思想资源的同时,全面系统地整理、挖掘和诠释这些中国文化的思想传统,是夯实人文学科转型基础的必要工程。在这方面,钟敬文先生无疑为我们做了一个杰出的典范。这也是我们对钟敬文先生怀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敬意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