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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

2014-11-11苟天晓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9期
关键词:弓箭猎枪大侠

苟天晓

(一)

谁不喜欢打猎呢?告诉我,谁不喜欢呢?

就像谁不喜欢钓鱼?谁不渴望拥有一杆猎枪呢?没有人!

因为在人类早期,从“能人”到农耕文明二三百万年之间,人类就是靠渔猎——尤其是“猎”生活的。渔猎的基因已牢牢地盘踞在人类的DNA中。见猎心喜是人类最牢固的天性之一。

我自然也喜欢打猎,自然也渴望拥有一杆猎枪。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这不是说我不喜欢打猎了,而是我渴望的狩猎工具由一杆猎枪变成了一副弓箭。

为什么呢?听我慢慢给你道来。

(二)

我第一次打猎是在老家,西汉水流域的陇南山区。那时我是个初中生,放暑假来到这里。

我是跟着一个当鹞客的表兄出猎的。鹞客就是养鹞鹰看护秋天糜子的人。

鹞客扛着一把土枪,那土枪老土了,我一点也不想承认它也是猎枪。我想与其扛着这样的老土枪,不如背一张弓呢!弓箭的历史悠久而辉煌,它与神箭手的历史相得益彰,后羿、养由基、李广,后羿射日、百步穿杨、弯弓射大雕……从书中知道,弓是非常讲究、非常漂亮的东西,它的制作材料非常复杂,要用干、角、筋、胶、丝、漆等六材:干最好是柘木;角是牛角,最好的一只牛角其价格等于一头牛;筋是肌腱即牛筋;胶则以黄鱼鳔制得的鱼胶最好;弓弦以鹤筋最佳,其次才是鹿筋、牛筋等。箭有雕翎箭、鹰翎箭、雁翎箭……传说中的神弓有龙舌弓、震天弓、霸王弓。《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梁山射雁时用的是“泥金鹊画细弓”,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弓?“鹊画弓满弯月,雕翎箭迸飞星”……青面兽杨志大名府东郭校场骑射时“左手如托太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而薛仁贵“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更是将弓箭推向了无比的辉煌……这是我第一次想要一副弓箭,它们至少比老土枪有诗意多了。

鹞客要为他的鹞子猎取野鸡、野兔,至不济松鼠也行。我们走过一面又一面的山坡,秋天的山里真好啊——

九月的糜子黄了一面又一面山坡

九月的山坡是一叠叠油汪汪的煎饼

白云丰满草籽硕重棠梨叶落殷红

九月的山里酒缸般醉人

山坡上野草也非常茂密,骡子和马甩着尾巴摇着头吃草,它们看见我就抬起头,露出亲切的眼神。因为我用刺莓喂过它们。要不是打猎,我会去采刺莓。硕大饱满的紫红色的刺莓异常甜美,像酒一样醉人,一会儿就能采一篮子,这是给骡马吃的,我自己早已吃饱了。双手捧着刺莓,让骡马的唇舌舔着你的手心,那种感觉奇异极了。

还有,不知为什么,每个山冈的顶上总是有一株杏树,结满了金黄的杏子,轻轻一摇就落下一地来。但这杏子却比不上刺莓,它比较小,也比较酸。我们将它掰开去核晒干,用糖渍成杏脯。但不知为什么,即使放再多的糖,它仍然是那样的酸。

鹞客还没打到猎物。但他并不急,依然是那样的兴致勃勃,悠闲自得。我希望他至少能打到两只野鸡,秋天山里肥嘟嘟的野鸡,一只喂他的鹞子,另一只让我大饱口福。想到这里,我不禁咽起了唾沫。这就是人类的遗传本能,虽然有家养的鸡和猪,但总是想吃野鸡和野猪,以及其他野味。

我们站在淌着落日余晖的山冈上,看着村庄如同一只最小最小的窝头,而秋天是一只硕大焦黄的窝头。九月谁都捧着大碗蹲在檐下,麻雀栖在房檐窝里欢闹折腾。

这些麻雀,糜子成熟了它们就像一团团黑云扑来,不一会儿就会将一坡的糜子糟蹋殆尽。这时就需要鹞客放起他的鹞鹰,啊,鹞鹰,深山出俊鹞,一团黑色的火,一斗巡行高空的雷霆!麻雀山崩般逃走……

山里少不了鹞客,但庄稼人对鹞客总有些轻视,总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业自然是农业,七十二行,庄稼为王嘛。多少年后我明白鹞客是真正的行吟诗人,他如此挚爱这片土地,每天架着鹞鹰游走是为了巡视他的国土。他也是这山里落魄却依然高贵的王子——落魄是他的老土枪,如果他背着一张宝弓,他不是王子又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漫游大地的鹞客

从一个秋收走向另一个秋收

我深知每户人家每架屋檐每口水窖

深知每个粮囤每炉灶火每个烟囱

谁不是骨头埋在山冈长成了庄稼

谁不是魂灵升成白云守护着村庄

……

(三)

第二次打猎是在甘青交界的大通河畔,这时我已工作了,第一职业是青年诗人,第二职业是青年医生,我用第二职业养活第一职业。

这河畔乍一看并不起眼,但你走进去就发现它深不可测。它的地形十分复杂,植被丰富,草甸、沼泽、卵石滩、盐碱滩、灌木丛,矢车菊、满天星、湿地里的柳树林、高高的白杨林,对岸树木和庄稼掩映的黄叶村,各抱地势,高高低低,穿插交错。

我走得气喘吁吁,比起前面端着猎枪的魏大侠,简直有天壤之别。魏大侠是一名修理工,由于酷爱渔猎又不务正业获得大侠称号。他已进入中年,却健步如飞,我望尘莫及。

魏大侠因为常常打猎和喝酒,经常找我来开病假。他常常叫我去他家喝酒,给我讲过许多他打猎的故事。他喜欢说,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也就是喝过几吨酒!我按他平均消耗量算了算,可不,这么多年可不喝了几吨酒!事实上比起喝酒,打猎才是他的最爱。

魏大侠端的才是真正的猎枪,高级双筒猎枪,跟鹞客的老土枪比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也不由得想试一试这枪。

前面七八米外的草滩上有一只鸟,有美丽的高冠、漂亮的羽毛,正歪着头东张西望。

我拿过猎枪,瞄准它“砰”地开了一枪。鸟儿转过了头,好奇地望着我,似乎在问:你在干什么?

我真的奇了怪了,就这七八步远,子弹射到哪儿去了?

魏大侠拿过猎枪,“看我的。”他随随便便地举起来,“砰”的一声,鸟儿应声倒地。

我过去捡起鸟儿,魏大侠说:“扔掉!太小了,没什么用!”

我心里好不懊悔,这么漂亮的鸟儿,连人都不提防,又不能吃,打它干什么?

我们这次是专打野鸽子的。走啊走,魏大侠突然再次猫下了腰,端着枪向前潜行。我屏住了呼吸,突然一群野鸽子扑棱棱地飞了起来。魏大侠举起了枪,“砰”的一声,烟雾中两只鸽子中了弹,斜斜地向前方栽去。

魏大侠飞奔起来,我也狂跑起来。我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我跟着魏大侠跑过一片庄稼地,跳下塄坎,跑过一片盐碱滩,跑过一片草地,我觉得我就像一只矫健的豹子,但我的肺都要炸了,我实在跑不动,而魏大侠还在飞奔,两只鸽子落到河里,魏大侠跑进河里,抓住了一只鸽子。另一只鸽子突然再次飞了起来,站在水里的魏大侠和站在沙滩上的我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对岸飞去。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三只老鹰像三支利箭,不,是三斗雷霆,从高空直劈而下,扑向这只鸽子。先到的两只老鹰就在抓住鸽子的一瞬间撞在了一起,它俩打了起来,第三只老鹰则攫住鸽子,振翅飞向遥远的天际。我脑海里不由得冒出那句诗词:万类霜天竞自由……

这时我又想起了弓箭,想起了一种叫缯缴的箭,那是一种带着长长丝绳的箭,以收回射中的飞禽。如果用这种箭来射,何愁它飞过河呢……

(四)

第三次打猎又是几年后的事了。这次还是跟着魏大侠,到后山里打嘎啦鸡。同行还有一位写古体诗的陈诗人。

我们跟着魏大侠爬行在崎岖的山道。这里的山与陇南的山全然不同,它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界,是那样的庞大、雄浑和苍凉。没爬多久我和陈诗人就喘不上气来,心脏简直要跳出口腔,陈诗人还自称是足球健将呢!魏大侠却若无其事,他爬起山来看似平常,你跟他走在一起才知道他是多么的轻快和迅捷。爬上一面山坡后我和陈诗人再也走不动了,顺势倚山坡躺下,喊道:“歇一歇,歇一歇!”魏大侠只好陪我们坐了下来。

我们背靠山坡半躺半坐,大口喘气。只见天空好几只老鹰在盘旋着,我随口问这老鹰的高度有多高,咱们猎枪的射程能不能达到,魏大侠说:“试试吧。”他就这样半坐着向空中举起了枪。

我知道他的枪法,连忙喊道:“不要,不要打……”但只听“砰”的一声,一只老鹰从天空直落而下,坠入深沟之中。

我心中万分懊丧。对于我们诗人来说,鹰是天空中的英雄,没有鹰的天空还叫天空吗?!这时我不由得憎恨起猎枪、怀念起弓箭来。天空中的鹰只能由射雕手来射,如果用弓箭一般人达不到那个高度。雄鹰也只配由射雕英雄来射……

我们终于走到了猎场,这是甘青交界处的深山区,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周围的麦田里有许多嘎啦鸡,很远就听到“嘎啦嘎啦”清脆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是一种较小的野鸡,味道很肥美。

在村口我被一个村民认了出来,他说他姓强,去过我们职工医院,我给他看过病。老强非要叫我们到他家喝口水,歇歇气。

我和陈诗人早就累坏了,巴不得呢。魏大侠没办法,只好跟着我们走进老强家。

老强让我们上炕,炕烧得正热,坐着很舒服。老强端上茶来,这里的茶是青海风格,往茶里放盐,咸咸的别有一种风味。老强又端上来一盘大馍馍、一碟沙葱渍的咸菜,味道真好。老强还煮了一锅土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土豆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土豆。老强还要给我们杀鸡,被我们拦住了。正好我和陈诗人一人都背着一瓶酒,我们坐在热炕上喝了起来,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魏大侠却坐不住,喝了两杯就下了炕,打嘎啦鸡去了。这是一个明证,渔猎对于人类的魅力大过酒的。

老强说现在的政策好,他们的日子好多了。但这里缺水,吃的都是窖水,政府组织大家移民,移到有水的秦王川去。这里要退耕还林还草。不少年轻人已移走了,上了年龄的人故土难移,一时还不愿走。

我们仨就这样喝酒聊天,不久我就醺然而醉。我躺在热炕上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是那样的香甜。在蒙眬入睡之前,我似乎看见魏大侠端着枪弯着腰一次次向嘎啦鸡群潜行。突然我最早目睹过的一次狩猎场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它比第一次为鹞鹰打猎还要早,那时我还在上小学。

那也在暑假里,一伙木匠在校园里拉大锯扯大板,要给学校盖房子。我家就住在学校里,我正看他们拉大锯,这时一只小兽跑进了校园,木匠们围追堵截,最后将小兽逼到一个角落,大徒弟用棒子将它击毙 。大家一边看大徒弟挂起小兽剥皮,一边讨论说这是麂子呀。但一只麂子怎么能跑进县城中心的学校里,真是匪夷所思。我当即查了字典,字典上说,麂子,兽名,像鹿,比鹿小,皮可以做鞋面、手套等,肉可以吃。回想起来用棒子打死麂子的场面真血腥,真残忍,虽然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干的。如果用猎枪呢?用猎枪应该好些,但现在你看魏大侠的样子,鬼子进村似的,一点也不大气,一点也没诗意。现在我更坚信了,用弓箭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要打猎的话。那只麂子如果倒在弓箭下,双方都保持了应有的尊严……

(五)

随后打猎就成为了历史,为了生态平衡,政府收缴了猎枪,加上退耕还林、封山育林,生态明显好转。多年不见的喜鹊也出现了,我们医院院子里就有一窝喜鹊,甚至还有一窝斑鸠。大通河两岸的麦田里,野鸡们悠闲地踱着步,“雊雊”地叫着,真是“雉雊麦苗秀”!在陇南山区,野猪泛滥成灾,靠近山林的庄稼都种不成了,秋收时成群的野猪甚至还有熊都来分享果实。不,不是分享,是独吞,是糟蹋,它们一夜之间就能将一面山坡的苞谷糟蹋殆尽。农民没有枪,有枪也不能打,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

生态的平衡取决于人类行为的平衡,人类是大自然生物链中的一环,既然野猪泛滥成灾,我想不妨可以适度放开,允许猎杀部分野猪。只是这个度怎么把握呢?我有一个极富建设性的意见,就是只允许用弓箭狩猎,继续禁用猎枪。用弓箭是最佳的平衡点,古代用弓箭狩猎生态一直平衡。它射猎有限,能维持生态平衡,又能满足人的本能,而且富有诗意。

奥运会我最爱看的项目之一就是射箭。当我听到一个著名的体育节目主持人说奥运会应该取消射箭击剑这些老古董,让位于小轮车什么的,我不禁愕然。但不久我就释然了,因为我在电视上已听过很多的蠢话,这些人都是名人,每天要讲很多话,而言多必失,是从古到今屡见不鲜的教训。

最后要说的是,我从小就上业余体校,涉猎过不少的运动项目。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毫无疑问我将选择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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