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与中与小

黄文军

【一】

因为爸妈出国工作的关系，十岁的张晋不得不搬去和他的爷爷奶奶同住。爷爷奶奶的家位于上海的郊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张晋就被一个可能是苏格拉底都无法解答的哲学命题给困扰住了。

对了，忘了介绍，张晋搬去的地方唤作大桃镇，离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大概有50公里。用脚指甲想想就知道，这是一个盛产桃子的地方。

“哟！你就是那个从上海来的吧，我也很想去上海，可惜地铁还没通车，过去太麻烦了。”刚放下行李，邻居大婶就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她的腰间挎着一个装满蔬菜的竹篮，张晋并不能分清竹篮里放的是葱还是韭菜。

“唔，唔。”张晋连忙点头，嘴里却像含了对口腔极具刺激性的漱口水一样，说不出半个清晰精准的字眼儿来。

其实，他并不是觉得邻居大婶的口音古怪，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纳闷，大桃镇不是也隶属于上海吗？她自己不就是上海人吗？

很快他就发现，大桃镇的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是上海人。自然，这里的每个人也不认为自己是非上海人。

那大桃镇究竟是什么地方？大桃镇人究竟是什么人？

张晋突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堵奇怪的墙边。这堵墙，向上无限高，往下无限深，向左无限遥，往右无限远……

【二】

去新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张晋就在校门口笑趴下了。整整有30秒，他都不能直立行走。他并不知道，路过的行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也在内心足足笑够了至少31秒。

校门口左右两侧的白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一副对联：高高兴兴上学，平平安安回家。

有意思的是，“学”字下面还隐隐约约透出个“班”字。不知道是绘者的笔误，还是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一座工厂。

这对联也太土了，这修改也太雷人了！

张晋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拍张照片，然后上传至微博与原来的同学们分享。

刚掏出手机，一个陌生男人就制止了他：“手机不能带进学校。”

“管你什么事？”张晋瞪了陌生男人一眼，还想点击触屏拍照。

“你的事我还管定了，因为你转学的班级的班主任就是鄙人。”

“你认识我？”

“是啊！你爷爷奶奶给我看过你的相片。”陌生男人已经拿过张晋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回头我会给你爷爷奶奶打电话的，让他们把手机取走。”

“老师，你记性真好，我真是太崇拜你了！”为了追回手机，张晋开始舒展笑容拍马屁。

“不用跟我来这套，赶紧去四（2）班的教室报到吧。第一堂就是我的课，别让我看到你迟到。”

“哦！”张晋嘟起了嘴，很不情愿地穿过了校门。他很快就发现了新的亮点：大桃镇中心小学。

一个小学的名字，却把“大”、“中”、“小”三个字都囊括了，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下意识地拍拍裤兜，只可惜手机已经被收走了。

上课铃声响了。张晋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班主任的名字，居然也叫张晋。音相同，字也相同。

张晋抬头看看站在讲台前的老师张晋，又低头瞅瞅坐在座位上的学生张晋，连连摇头叹息：真是同名不同命啊！

自己自然不能看到自己的全部。张晋所能看到的，仅仅是自己的两条腿而已。

不过张晋的脸却瞬间羞红了。套在他脚上的，竟是两只不同颜色的同品牌鞋子。平日里都是爸妈帮他准备好一切，第一次靠自己却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洋相。

张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双脚伸进座位的横杠里，不让自己的丑态百分百地暴露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

“张晋！”老师突然让张晋回答问题。

“在！”张晋的身子立刻如弹簧般从座位上弹起。但是，他的双脚还被牢牢困在座位的横杠之后。失去平衡的他，脑袋一下子栽在了课桌上。

“哈哈哈，哈哈哈——”

一开始，同学们只是笑话他栽倒。等他把非常疼痛的双脚从座位的横杠里抽出来时，同学们又开始笑话他的鞋子了。

张晋真恨不得把自己贴在校门口的白墙上。他觉得，有了那副对联的陪衬，自己此刻的丢人程度至少可以变相下降好几个百分点。但这也仅仅是他个人的乐观想法罢了。在广大同学眼中，那副对联早就见怪不怪了。笑点再低的人见了它，嘴角的弧度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因为与班主任老师同名同姓的关系，同学们决定称呼张晋为小张晋。张晋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班主任就应该是大张晋。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三】

上海是座很大的城市，隔一座桥或者一条河，方言就有所差异。

大桃镇的人说起话来，不仅重音很多，而且嗓门极大。小张晋觉得，大桃镇的每个人说起话来都像是用铁锤在锤打铜锤，又难听又土气。就连班上最文静的女生，也被张晋嘲笑为公鸭嗓。

不过，小张晋的标准上海话在同学中间也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评。甚至可以说，是清一色的差评。那嗲声嗲气的语调，连那个最文静的女生都觉得太过阴柔。甚至，有人还偷偷给他取了个外号：张静。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本就和同学们关系一般的小张晋，更觉得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他觉得，自己身旁的那面看不见的怪墙，越发广袤到不可思议了。

小张晋开始有意无意地显示出自己的洋气。

说话时，他会刻意在中文里夹带英文；做笔记时，他会故意拿出之前根本就舍不得用的，藏在笔袋深处的那支金笔，并且拿在手里转了又转。由于技术没过关，半天时间就掉在课桌上两次，掉在地上三次，差一点就坏了。写作文时，他甚至故意将“小学”写成“国小”，将“中学”写成“国中”，就差把“这样子”写成“酱紫”了。

在批改作文时，班主任张晋都快笑岔气了。最后，他还忍住肚子处传来的剧痛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张晋同学，你造（知道）吗？老师真的太宣（喜欢）你了。你的作文好好笑啊，笑得老师的腹肌不停地运动，减肥就这么成功了！

为了不打击小张晋的信心，班主任张晋还是给了小张晋一个及格的分数。当然，他也把小张晋约了出来，在镇上唯一的咖啡馆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老师，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小张晋，有些话我必须很负责地告诉你。我知道你处处想体现出自己的洋气，但洋气并不需要通过这些幼稚的行为体现。什么是洋，什么是土，其实并没有很明确的分界线。有些东西，本身就是又土又洋的。”

“举个例子？”小张晋最听不进说教了。

“土豆，又叫洋芋。”

“……”沉默了一阵，小张晋突然站起身朝老师鞠躬，“大张晋老师，您太有才了，我最佩服的就是像您这样的老师。谢谢您的教诲，我一定改。”

“我不是大张晋。在你来之前，我是小张晋。你来之后，我晋升了，所以现在我是中张晋。”

“中张晋？那大张晋是谁？”

“当然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啦。”

【四】

就像春天不知怎么就来了一样，小张晋与同学们的关系也悄无声息地融洽了起来。

他开始努力学习同学们说话时的厚重的口音。用他的原话说就是——做人就该入乡随俗。

同学们也会向他讨教如何说好地道的上海话。他们打的算盘是，下次去市区旅游，不会一开口就被嘲笑是乡下人。

他笑着说：“放心，市区人民很友好，绝对不会嘲笑你们的。”

同学们故意朝他翻翻白眼，也笑着说：“你这么快就忘了曾经嘲笑过我们的事了？”

他会告诉同学们，如何从地铁的三号线转乘四号线。

同学们也会告诉他，韭菜、葱和大蒜的区别。

周六，他会领着同学们去上海博物馆，从一楼的青铜器展厅逛到四楼的民俗文化展厅。

周日，同学们会领着他走进乡间，看看爬藤的葡萄，瞅瞅铺地的苜蓿。

突然有一天，传说中的大张晋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了教室里。

他的嗓音很浑厚：“同学们，你们已经进入四年级下半学期了，已经有资格去图书馆借书了，你们的借书证已经制作好了，图书馆的老师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话还没讲完，同学们就想好了他的绰号：已经先生。

大桃镇中心小学的图书馆当然不能和小张晋之前所在的小学的图书馆相比。

小张晋刚刚进入图书馆，就好一阵抱怨：“天哪！这书怎么摆的，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怎样才能不乱？”书架的另一头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应该用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把文学、历史、艺术、教辅等各类书籍分开啊。不同的书放在不同的书架上，不仅借阅起来方便，清点起来也省力啊！”

“那你有没有兴趣组织你的同学们一起来做好这件事？”

“没问题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架的尽头。四目相对时，小张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原来，方才和他说话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本校的校长——大张晋先生。

“小男子汉要说话算话哦！”

“是，一定。”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每天下午放学后，小张晋都和同学们在图书馆里忙碌。当图书馆四周方形的玻璃窗被夜灯一扇扇照亮时，它仿佛就是一座魔方，一座涌动着知识和智慧的神秘魔方。

最辛苦的人却是班主任中张晋老师。出于对孩子们的爱护，他得为孩子们准备好可口的点心。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还得一个个送孩子们回家。

【五】

扶，还是不扶，这不该是一个问题，但却真的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可有时候，它依然不是什么问题。

初夏的一个黄昏，小张晋毫不犹豫地扶起了一个昏倒在郊野路边的老人。

苏醒后的老人自然没有讹诈好心的孩子，但却连声说自己口渴。

小张晋摸摸上衣口袋，摸摸裤子口袋，没钱！

自从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后，他已经很少在身上揣很多钱了。今天出门所带的钱，也都用来购买书包里的两本童话书了。

初夏是桃子成熟的季节，大桃镇又是著名的水蜜桃之乡。非要打个比方，大桃镇就是上海的蟠桃园。

小张晋环顾四周，身边就有一片大桃园，只不过与他之间还隔着一长条树篱。那是枸橘的树篱。枸橘是一种长有许许多多尖锐枝刺的灌木。

管不了这么多了。

小张晋矮下身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树篱底下的一个小洞里钻了进去。等他攥着两个又大又粉的水蜜桃从桃园里出来时，身上的衣服和皮肤都被枝刺划破了。

“谢谢你，孩子。”站起身的老人连连致谢。

“不客气。”

“你叫什么名字？红领巾？”

“不，我叫张晋，同学们都叫我小张晋，因为我们学校还有大张晋和中张晋。”

“有趣，有趣！”老人摸了摸小张晋的小平头，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好事有时也可以变成坏事。

小张晋救助老人的故事还未得到学校的表彰，麻烦却找上了他。原因就在于他偷了两个桃子。他偷桃子的画面被桃园里的监控探头全程拍下来了。

桃园里还会安装监控探头？是的，因为那可不是一般的桃子，而是太空育种后，用来开展科学实验的稀有桃子。

偷桃子的事就不算小了，影响科学研究的罪过那就更大了。

桃园的管理人员认为事态严重，已经把事情告到了教育局，刚好教育局正在抓典型，便给学校下了最后的通牒，要求在一周之内，给小张晋记大过处分。

小张晋虽然也曾因淘气把老师惹急过很多次，但处分却是从来没有的事。

一听到这个消息，小张晋的脸立马就吓绿了，简直比荷花池里的荷叶还绿。他感觉身边的那面怪墙不知何时又立了起来，而且瞬间分崩离析，将他小小的身子彻底掩埋了。

同学们不想失去一个好同学，一个个去办公室找中张晋老师求情，中张晋老师又去校长室找大张晋校长求情：“校长，小张晋同学偷桃子是为了救人，人命关天啊！”

大张晋校长却一脸严肃：“小张晋同学确实偷了用于科研的桃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们这么要求，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记大过会记入档案。这么做会给孩子的心灵留下阴影。”

“可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天天来闹，我校长的位置也会不保的。”

“如果你真的决定给小张晋记大过，那我也辞职。”中张晋老师用力拍了拍大张晋校长的桌案，摔门而出。

“你……”望着还在晃荡的那扇空门，大张晋校长陷入了沉思。

【六】

不知为什么，同学们开始管小张晋同学叫大张晋同学了。

同样不知为什么，同学们开始称大张晋校长为小张晋校长了。

大和小，本来就不是绝对的。

离被处分的日子越来越近，小张晋的内心也越发忐忑。

他一度想过逃学。但转念一想，他就打消了逃学的念头。

如果我这个时候再逃学，犯的错岂不是更大了？

爷爷奶奶也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打个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接你去国外读书。”

“不，我不愿意去国外读书，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我舍不得你们俩，舍不得这里的同学，也舍不得这里的老师。”小张晋的眼里突然满盈着泪水。

终于到了约定的被处分的那天了。

一大早，小张晋就来到了校园。他抬着头，挺着胸，俨然一个临刑前英勇的武士。

图书馆的玻璃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很多喷绘。上面写着：小张晋，我们爱你！小张晋，我们顶你！小张晋，你是机智的，不该受到处分！

校园里的植物上，也挂满了小纸片，上面写的也是同样的文字。

小张晋明白，这是中张晋老师发动同学们一起写的。

早晨七点整，是大桃镇中心小学的升旗仪式。

大张晋校长站上了司令台，手里还拿着一张稿纸。

“老师们，同学们，下面我将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

全体沉默，几乎所有同学都用怒目盯着他。

“我宣布，即刻辞职！”

瞬间，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没错，我要辞职。张晋同学的确偷了桃子，在一般情况下，我们要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但在那种特殊情况下，我认为反而要对他进行褒奖。如果我迫于外界的压力而对他作出记大过的处分，那会是我人生的污点，也是我作为教育工作者的耻辱。对方已经同意，只要我辞职，张晋同学就不必被记过，将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安心念书。”

台下依旧沉默，不知道是该喜还是忧。

“尊敬的校长先生，您不必辞职了。”桃园的管理者突然也站上了司令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终于调查清楚了。你们的这位同学所救的其实就是我们这个科学实验的总负责人。没有他老人家的指导，我们的实验就无从谈起，损失两个桃子又算什么？教育局那边，我们已经把上告撤销了。所以，你们还是该上学的上学，该教课的教课，该当校长的当校长吧！”

台下终于爆发出了掌声。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些五味杂陈。

【七】

暑假里，小张晋收到了爸妈越洋的来信，问他这几个月过得怎样。

小张晋想了良久，终于提笔写道：

因为爸妈出国工作的关系，十岁的我不得不搬去和我的爷爷奶奶同住。爷爷奶奶的家位于上海的郊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被一个可能是苏格拉底都无法解答的哲学命题给困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