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障

阮梅

“在当时，我以为考试成绩不好，一切都完了，一心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想过割腕，想过服毒，恰恰就在我的情绪不稳定的这段时间，我碰到了那个受害者。”

魏文，17岁入狱。因养成好斗恶习，又身陷严重抑郁症不能自拔，用一把水果刀刺死同校男生。

1.

从记事起，我爸爸就在外打工，妈妈在家带我。

妈妈文化程度不高，但生活上给我很多关心，怕我饿了，冻了，是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摔了的真心疼。回忆起来，这是我走过来的人生中，得到妈妈最多疼爱的一段时间。

在有母爱的小学时代里，虽然我不善与同学交流，但因我的成绩好，同学一直喜欢我，还选我当班干部。我很知足，学习上也十分勤奋。业余时间，我喜欢拆装录音机，还有闹钟之类，我对它们充满好奇，我想好好学习，考上一所大学，今后当一名建筑工程师。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妈妈听，妈妈听了十分欢喜。

但在上了四年级后，我在学校开始遇到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现在想起来，那也是每个男孩子成长中都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比如我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学习成绩开始退步，心理压力变大；比如我个子矮小，总是被高个子同学欺负等。一次次说给妈妈听，妈妈就一次次带我去找班主任老师，求老师想办法帮我。

可我发现，找老师一点儿也不管用。老师与他们谈话之后，想打我的同学，还是照样打；我的学习成绩呢，照样上不去。这不能怪老师，老师有几十个学生，顾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自己也有孩子，怎么能每次都顾到我？而且现在的学生难管，当面背后对老师的态度都不一样，老师怎么能次次罩得了我？

成绩垮了，还总是受同学欺负，我的情绪越来越差，内心压力越来越大，在又一次受到同学欺负时，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那是一个高个子，趁课间操结束回教室时，又无故使绊子将我摔倒在地。当时正好上课铃响了，很多同学看到我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忍了这个同学很久，这次我没有再忍，爬起来就回手，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挥起拳头打了过去，而且打得比较狠，把他打出了血。奇怪，看到我还手，他反倒显得怕了，一边跑，还像不认识似的回头看了我几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后，只要有人打我，我就冒了胆子打，不管对方块头多大。打了几次后，没人再打我了。这一段经历告诉我，打得赢才是硬道理！长得矮小也不怕，只要心狠，舍得使暴力就行。我就在这样恶劣的心境、扭曲的心态中，度过了我的小学时期。

2.

我上了初中后，由于家庭困难，妈妈也随爸爸外出打工。

走之前，爸妈把我送到了奶奶家。我不想去奶奶家，自小和妈妈在一起，我对妈妈有很强的依赖心。妈妈不在身边，我很想念她，但我的想念留不住妈妈。

好在一年之后，和奶奶生活久了，慢慢就习惯了。而且我发现，奶奶对我的疼爱，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妈妈。这当然指的是生活方面。她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到很远的水库去挑水，为我做饭洗衣。平时有好吃的，也记着留给我吃，她不吃。奶奶的疼爱，让我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

进入初中，意味着进入到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也有了新的同学。在新环境里，我开始一心一意学习。有一次考试，我居然考到了班上的总分第一。由于学习成绩好，进入初一下学期后，我又当上了班干部，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自小，妈妈就对我考大学抱有很大期望。因为成绩好，我对自己也很有信心。我想只要我不去疯玩，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好景不长，再次遇到的一个个麻烦，使我的自信心丧失。

一天放学后，我刚走出校门，忽然被高年级几个同学团团围住。我听说过他们，他们在学校称王称霸，在同学中名声很不好，谁都怕了他们。他们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他们便搜身，将我书包里的书摔了一地。

那次不仅搜走了我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还要我第二天准备好五十块钱给他们。临走前，他们以恶狠狠的语气对我说：“我们会找你的，如果告诉了家里，就打死你！”

回去后，我没敢说，我也没找奶奶要钱，我没有理由要，也不忍心找奶奶要。我想告诉爸爸妈妈，但是爸爸妈妈隔得远，哪里能帮得上我呢？我想告诉老师，可老师又能怎样？又不能天天跟着我。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小学时期的倔强劲又回到了我身上：“没有钱，我看他怎么办！”没想到在第二天下课上厕所时，被他们堵在里面，狠狠地打了一顿。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时，很多同学看见了，竟都没敢出声。

这次被打，我没有还手，我怕越打越糟，吃不了兜着走。我也没有告诉学校，我怕他们在学校受处分后，再打我报复。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打了电话给爸妈，想要他们回来，可爸妈不回来。他们依然要我去找老师。

这一顿打，就这样白白地挨了。

自从这次被打以后，我再也没有心情用功读书了。我对读书生活产生了恐惧，也对周围的同学滋生了愤恨。在这个年纪，我不会分辨真正的朋友，做不到对是非善恶有透彻的理解，不懂得以正当途径解决矛盾。

由于读小学时尝到过以暴制暴的甜头，我很快又走回到那条老路上。

我想，与其被人威胁，整天提心吊胆，没有安全感，不如自己保护自己。他们有团伙，我打不过他们，我也可以自己拉起一个团伙！我结交学校不良同学，走近社会不良青年。慢慢地，我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加害者。

我结交了几个高年级同学，那种打架有名气的，不爱搞学习的。我们以兄弟相称，只要有人欺负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我们决不轻饶。打架打得多，在同学面前，我也威风了起来，放学后，随便到哪里，都有三五个人同行，还有年纪小的找到我，叫我大哥。久而久之，在那些坏同学面前，我挣回了面子。

打架打多了，就容易上瘾，心思便不在书上，成绩滑起来是很快的。但爸爸妈妈不知道我的情况，仍然对我的学业抱有很大的希望。爸妈每次打电话，总是问我成绩好不，考了几名，有没退步，有没生病。好几次，我想对爸妈说出自己的烦恼，可话刚到嘴边，那边却匆匆挂了。

爸妈每打一次电话，我都会愧疚好一阵，因为我再调皮，也希望像妈妈说的一样，好好读书，考出好成绩了，今后能上大学有个好的出息。可不发奋总是打架成绩又怎么能好呢？愧疚之后，也觉得委屈。我想要他们回家，我想爸爸妈妈回来管着我。即使不能回，他们至少可以在电话里问问我，心情怎么样，有没有烦恼？可他们从来不问。

在学校闹事打架，在同学间逞能讲狠，飞扬跋扈，看起来，我玩得很得意，很风光，很过瘾，但实际上呢，每个夜晚我睡觉都不安，总做噩梦，总是梦见不同的人在追我，打我。打我的是谁呢？我也说不清。像是同学，像是我打过的人。认不清。

我发现，交再多能打架的朋友，打再多的架，我始终没有安全感。而因为打架，我的成绩却垮了，没有了好的成绩，在老师同学们面前，也没以前那么吃香了。有时候，老师同学看到我，像看到空气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落。

记得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接完妈妈的电话，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催我快点回房搞学习。我的书桌上，有我才考了30多分的数学试卷，桌下，是奶奶为我燃起的谷壳火盆，我看着那些变得越来越陌生的考题，抬头看着奶奶越来越白的头发，我哭了。

奶奶听到我的哭声，急忙过来问：“你哭什么？啊？谁欺负了你？奶奶去找他！”

“我的成绩赶不上来，我不想读书了！”“没意思。做人都没意思了！”还没等奶奶反应过来，我又说。

“呸！呸！小小年纪怎么说这种话呢？好好读书，爸妈不在，有奶奶照顾你！考上名牌大学了，奶奶还去照顾你！听话！”

那个晚上，我在奶奶暖暖的话语里失声痛哭，直到睡着。睡梦里，我真的考上了大学。爸爸背着我的行李，妈妈拿着我的通知书，他们喜滋滋地送我去报到，一路和我说着话，像读小学时一样。可到了大学宿舍才知道，送我的人只有奶奶。奶奶用手指轻敲着我的脑门，说：“好好读书，奶奶照顾你！”

从梦中惊醒，房门已开，奶奶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给我，我数了数，六个鸡蛋，滚圆滚圆的。

我吃得香喷喷的，我不知道，这是我奶奶烧给我的最后一碗鸡蛋。

3.

爸妈不在家，奶奶就是我的天。

可因为一个事故，一直健朗的奶奶就在这个冬天里，突然没了。

我的天，毫无预兆，就这样塌了！

那一天，我正在上课，一个邻居跑进来对我说，奶奶被电打死了，要我赶紧回去。我哭着跑回家，看到奶奶已被邻居抬到堂屋中央。听邻居说，她是自己去接的电，不懂电的奶奶打着赤脚，就在踮着脚尖用竹竿插接电线的时候，触电倒地。

她早晨说过要去借抽水机抽水的，我以为她会请邻居帮忙，没想到会自己去做。

我后悔没有请假留在家帮她。

当时如果有人给奶奶按压心口什么的应该还有救，可农村观念落后，邻居相信了木板能起死回生的传言，没有叫医生。我的奶奶，就这样离开了我，留下我一人在那个冰冷的家。

送走奶奶后，爸爸妈妈给了伯伯舅舅一些钱，把我托付给他们，在家没待上十天就走了。奶奶去世后的整夜整夜，我都用来回忆奶奶。

我回忆起奶奶在我中考前的那些日子，每天天没亮就起来，打水煮饭，到水库挑水，隔三差五地到镇上去买肉买鱼改善我的生活。农村条件差，买鱼肉要走七八里地。我爸妈没给她多少钱，就给了些学习费用，她是用她自己种的板栗、花生等卖的钱去买的。想起我那时不懂事，自恃水性好，天天要到水库洗澡，奶奶不同意，我就闹，就躲着去。结果每次去，奶奶都守在岸边为我提心吊胆，生怕我一下水就沉下去没了，不停地在岸上追着我叫我的名字。

我一直守着没有奶奶的家。

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老伴去世了，子女也出门打工了，一个人在家。她经常挑着水桶路过我家，只要我看见，我都帮她挑水。她也经常拿些鸡蛋啊糖什么的给我吃。我把她当成我的奶奶来孝敬，她把我当成孙子来疼。

奶奶的过世，使我越加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其实即使有奶奶在，我也想爸爸妈妈回来，这是没有办法说清的一种感情。

可没有办法，为了我的学费，他们不得不在外面，一年就打三四次电话，回来一次。在学校内外，我交朋友，打群架，原以为这样，我就不再孤单，没有想到，奶奶过世后的那段日子，我回忆起每一次打架，心里留下的都是恐惧，都是悲伤，没有丁点儿真正的快乐可言。那些朋友，也没有给过我真正的温暖。给我温暖的是奶奶。

在对奶奶的思念中，我也开始想自己要好好读书的事。

4.

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远离那些打架的朋友，好好学习，不辜负爸爸妈妈和奶奶的期望。可学坏容易学好难，长久养成的好斗恶习，吃不得苦受不得累的懒惰性情，不懂得理解和尊重别人，不会调整自己的情绪，使我对当时的环境极不适应。

高一学习难度大，心里很紧张，每到周六放假，别的同学就回家了，我呢，家里没人，只得按照妈妈说的，到舅舅家或伯伯家去。可无论在伯伯家还是在舅舅家，我都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从他们家里出门到学校，没有人像爸爸妈妈那样嘱咐我什么，也没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再回。那种感觉让我特别孤单，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在伯伯家，我进去或者出门，伯伯和伯母像没看见似的，只是吃饭时叫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离开时，也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好像对我多说一句，我就会赖在他们家不走，把他们家吃光吃穷一样。

在舅舅家里的日子更不好受。我觉得舅妈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他们家装了电话，有一次，我用201电话卡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舅妈马上说这个月电话费好高，怀疑我背着她也打了电话。我解释我用自己的卡，电话费是扣我的钱，她不相信。她是我的亲舅妈啊！我爸爸妈妈在时，她对我比对哪家孩子都亲热。现在爸妈不在，她对我比对邻居都不如。打一个电话都这样，有其他什么困难，更指望不上！她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想不通。

不会适应环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会调整自己的情绪，更可悲。

奶奶的离世使我变得格外脆弱，那段日子，每当走出亲戚家的门，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我哭奶奶走了扔下我，也怨爸妈不回家，让我寄人篱下。我从来没有用心体会过大人们的艰辛，更没有想到，别人家也有生存的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顺，都不可能以我为中心。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个周末，同学都盼望着回家了可以吃好的喝好的，可我的周末呢，却不想再去伯伯与舅舅的家。他们也来学校找过我，可我就是不想回去。事实上，在他们家里，我吃得好，睡得暖，至少在他们家，晚上不害怕。

留在学校，学校不允许，我就回奶奶的家。白天，我做家务，搞学习，情绪还算好，可一到晚上，我就开始害怕。我们村子穷，壮年的差不多都走了，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孩子，而且邻居与邻居也隔得远。我家三面环山，晚上推开窗，山坡上就是一片坟地。每次推窗的时候，我的心就回复到冰凉境地。

那片坟地里有我的奶奶。有时候想到奶奶的惨死，我就对着那片坟地号啕大哭。只要看到坟地，我的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从那时候起，我的睡眠开始出现严重的问题。哪怕是在学校，也经常无故醒来，要不就是做噩梦。

有一次，我梦见一个人被砍成两截，地下全是血。噩梦惊醒后，自己全身冰凉，就像那个人是我一样。

睡眠不好，精力不集中，成绩就垮得更快。看我考试成绩时好时坏，老师很着急，同学对我的态度也全变了。那一次，我的数学只考了30多分，恰好发卷子时我不在教室，我的分数与老师严厉的批文“集合一章你到底学过没有？”被很多同学看到。我回到座位上时，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转过头来嘲讽我说：“只考了这么点分啊？怎么还那么洋气呢！”

在女生面前丢面子，对于男生来说是奇耻大辱！当时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说真心话，我真的不愿意这样过！但我没有想到去怎么改变，只是在心里拼命地找理由为自己辩解：“如果有好的环境、好的心情，我绝对不会这样的！”我仍然把一切归结为环境。

5.

没有好的成绩，在老师同学面前我越来越抬不起头来。同学的嘲笑，使我心理压力更大，孤独感更强。我只能把感情寄托在那帮打架的弟兄身上。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当时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日子过得太孤单，我需要同伴，需要别人的认同，有了他们，我至少不再感觉害怕孤单。

于是，我回到老路上，动不动就拉人去打群架，没有武器，我们到河里下船板，找木棒；没有由头，有时候就为了一句话、一次争吵，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就这样打过来，打过去，从打架中寻找快感。快感是什么？快感就是以前被人欺负，现在终于可以欺负别人。这就是我当时所谓的快感。

因为打架，我从重点班一下子被调到了最差班。这个班调皮捣蛋的最多，老师最严厉，可最后，我们不争气，老师也终于放弃了努力。在这个班，我变得越来越孤僻，冷漠。有一段时间，我不再想到爸妈，即使想到，也不再像原来那样感觉亲近。爸妈的电话，我爱接不接，他们问的是冷暖、成绩、身高。我心里想什么，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

他们不问，我也不说。我怨爸妈。成绩垮了，前途没有了，人生的希望便没有了！心情长时间处于压抑状态，我感觉各个方面都不顺心，情绪也开始走两个极端：一会儿，感觉自己在人前的威风胜过帝王；一会儿，又感觉全世界只有我一个孤独的人，觉得活着好累、好累。

不知从哪一天起，头脑里开始出现一死了之的想法。

我想过割腕，想过服毒，想过杀人，总之，出现的状况，与后来从书上看到的抑郁症病征差不多。在不断的臆想中，我把自己一步步推到绝望的境地，一心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隐隐又有一些不甘心。有一次，我甚至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四天不开门，睡在家里不吃不喝。恰恰就在我的情绪最不稳定的这段时间，我碰到了那个受害者。

6.

那天，我到了男生澡堂，刚打好水，停电了。

我把水放在一个澡间里，出去脱了衣服，回来时，却看见里面有一个人在洗。再一看，我的水桶已被人提了出来放在澡间外。

被同学占用洗澡间，这在学校集体生活中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旁边就有空澡间，我完全可以就在旁边的澡间洗，在平时，我会这样做，换了另外的人，也会这样做。

可那天我偏不，我觉得他是故意占我的位，是在欺负我。我平时见过这个人，也知道名字，他在外与我有同样的称王称霸的名声。我想这不是明摆着在挑战我吗？

“你怎么这么霸道？出去！这里我先进来的！”我走过去拽住他。

“那边不是有吗？”没想到他也不认输。

“我偏要洗这间！”

“你太霸道啦！”

“霸道又怎么啦？霸道又怎么啦？你想怎样？嗯？”

我冲过去想打他，被我同学扯住了。事情过去后很久，我仍咽不下这口气。

一周后，我在四楼男宿舍洗衣房竟然又遇到了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似乎他在澡堂里霸道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立马走过去找他理论。

“你想怎么样？想打架过来啊！”他的口气依然很硬。

我觉得这个人太可恶了！得教训他一下。三句话不到，我抽出了身上带着的水果刀。

我一刀捅了下去，结果因当时忘了取下鞘套，没捅到他。

没捅到他，却把他惹毛了！他比我强壮，他一边死命打我，一边抢我的刀。情急之下，我失去理智。我取下刀鞘，狠命朝他身上捅。只几下，他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捅完人，抬头一看，警察已经到了。我们打架时，学校外面有施工的民工，应该是他们报的警。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他，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不是梦，他真的死了！

7.

我好后悔！

我后悔带刀，如果没有刀，他不会死。

“水果刀什么时候带身上的？当时准备做什么用？”一个警察叔叔问我。

“高一开始，防身用。”

“随时准备打架？”

“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用刀砍人。新生入校时买的。”

“为什么想到买刀？”

“觉得学校门口很乱，感觉不安全！”

“是什么让你感觉不安全？”他追着问我。

当时从乡下到县城上高中，报到后，我走到学校门口想买学习用品，看中了一个叫三味书店的店子，觉得与鲁迅作品名字相似，就过去了。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几个地痞流氓冲进去，瞬间将那个店砸了个稀巴烂，玻璃柜台、光盘、图书、笔记本等砸得满地都是。亲眼所见，觉得不太平，买东西时，就顺手买了把水果刀。

也许，在买下那把水果刀时，我已经有了抑郁症，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在抑郁到不能自拔时，我曾与爸妈通过电话。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心里总在胡思乱想。

他们说他们那么辛苦供我，我还惹他们生气，一连声骂我不知足。

有时候趁他们心情好，我又对他们提起这个，他们便说：“心里不痛快，就自己到街上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以后，爸妈不再允许我提这个。

我哥在长沙读大学，他从小对我好，我想他应该懂我的。我打我哥的电话，他却认为我可能是学习太紧张了，便寄了些补脑的补品给我。

家里爸妈、哥哥，都要求我把成绩搞好，考一所好大学。可我当时的状况，我知道，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

其实，我的抑郁症从初三就开始了。

起先上课时，我总是强迫自己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报复我，他会采取什么方式？来多少人？我应该安排多少人对付他们？”我打了人，人家会来打我，有这些想法也还正常，但是有时候，我完全没与人发生摩擦，我也会强迫自己想，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这个问题，甚至想到痛哭，想到整晚整晚地失眠。

我总是担心有人来报复，是谁呢？又想不出他会是谁。后来，我抑郁到白天哭，晚上也哭。心理有了毛病后，我自己也找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看。

我也想过找心理老师求助，但学校没有心理咨询机构。想找班主任老师，但我不敢找。我成绩好时，班主任老师喜欢我，经常喊我答问题；成绩垮了，老师也不喜欢我了，上课时，再也不喊我回答问题。看到我像看到空气一样，有时候问他们，他们也不理不睬的，或者草草两句，都没正眼看我。

我也有喜欢的老师，但我同样不敢找。我担心他们像爸妈一样，会觉得我不听话，不好好学习，还自寻烦恼。

其实现在想起来，对比很多家庭，我的家庭还算好的，爸妈给了我充足的生活费与学习费用，奶奶对我又好，奶奶去世后，爸妈安排好了我到亲戚家过周末，我有什么困难不可以自己克服的呢？即便是爸妈有一些疏忽，又有什么呢？人就是在困境中一步步长大的。

如果我珍惜爸妈的劳动，理解爸妈的辛苦，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我从一开始不是以暴制暴，而是坚持找学校政教处解决受到伤害的问题，就可以避免形成打架恶习，可惜回不了头。在发现自己出现心理毛病以后，如果我勇敢地去看心理医生，杜绝打架恶习，接受亲戚的帮助，增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学会包容理解他人，学会调整不良情绪，就可以养成好的睡眠习惯，有了好的行为习惯和好的睡眠，我的成绩就能上去。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好好把握。

可人生没有回头车可坐，小错不断，大错必犯。犯下了大罪，害了人，也害了自已。一次情绪失控，害了两个家庭！出去后，我要找到那个受害者的父母，用我的余生去赎罪。

我的青春，它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的话：

不需要过多铺垫，我与魏文的谈话很快进入正题。他讲述了自己在受到同学欺负却得不到打工在外的父母帮助之后，自己拉同学成立小团伙，结果养成好斗的恶习，又身陷严重抑郁症不能自拔，用一把水果刀刺死同校男生的往事。在他的讲述里，包含了更多对家庭爱的期盼，对自己的深刻反思。

采访中，魏文对我说，犯罪后，他家里人很惋惜，也很内疚。他说他大了，他现在能够理解当初父母所为了。农村穷，没有工厂，只有稻谷和板栗、花生，每年年收入不到3000元，连学费都不够，怎么不出去打工呢！他们那里10户就有9户出去的，别的地方又何尝不是这般情景。他说，人年纪小的时候，面对的困难多，也无法体会到父母艰辛，父母应该多回来陪陪孩子，如果在外的话，要多想办法与孩子沟通。

久病成良医。魏文在我的采访结束时，他要我将他的建议转达给未成年读者：1. 遇到心理问题千万不要压抑自己，一定要及时和家长、老师取得联系，千方百计争取到帮助。2. 没人管着时，千万不要放纵自己与不三不四的朋友交往，网络上不良的网络游戏千万不要去触碰。3. 珍惜在学校的每一天时光，一定要好好把握学习的机会，不要像他，等到明白时，一切都晚了。最后，他给父母也提了一条建议：一定要关心自己的孩子心里面想什么。孩子心里想什么，比孩子读书成绩和吃穿什么更重要。

最后，我想对家长说几句。家庭亲情缺失问题，学校人身安全问题，一个个小问题堆积起来，会成为孩子成长路上一座逾越不了的山，一些问题积淀在心里过久，会在孩子心头形成心理阴影。可悲的是，很多父母往往在发现孩子身体上有问题时，总是能够做到很快地想办法解决，但是在孩子出现了心理障碍时，却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总是以为，给好吃的好穿的，孩子就能健康成长，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孩子更多的需要，是父母的心理上的关怀，包括学校教师的心理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