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山水之乐
2014-11-11李彬
明人茅坤说:“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柳宗元游记散文所记之山水、草木、鱼石,精彩纷呈,引人入胜,浸透着作者强烈的思想感情。“永州八记”大多仅仅用了一个“记”,如《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等。按照常理,《始得西山宴游记》这篇文章也应该命名为“西山记”或“西山游记”,可是作者为什么在看似简练的题目上再加“始得”“宴游”四字呢?细读文本,我们发现在《始得西山宴游记》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作者“此后才知道以前根本没有游览过,真正的游览从这时才开始”,这句话告诉我们柳宗元格外看重这次西山之游。
一
为什么作者在此使用了“游(于是乎始)”,而不用“西山游(于是乎始)”呢?这样写也似乎完全可以的。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要从文本中的关键句“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入手。如果我们把文中“西山游”之前的游览叫做“向游”的话,那么这次“西山游”就可以叫做“始游”。我们可以通过比较管窥两次游览的不同:
通过比较,我们发现“向游”“始游”是两重境界。“向游”是随意洒脱的快乐,由“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可见一斑。但是这种快乐是肤浅的,是虚幻的,仅仅是身体的放松。“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充其量这只是“身游”,是短暂舒缓了痛苦。他的旷达放逸始终是偶然的、暂时的,他为自己勾勒了一个完美的山水世界,但却又不能真正投入其中,最终无法摆脱沉重的身世之悲、沉沦之痛。在“向游”中,自然山水是排遣苦闷的对象,它们外在于人,与人隔了一层。这样,作者就难以领悟到自然的精神,因而只能获得肉体的快乐、暂时的解脱,“恒惴栗”的“恒”字就是这种状态的体现。在“向游”中,作者对景致(深林、回溪、幽泉怪石)只是一笔带过,基本是概念性的,与《小石潭记》中“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有相通之处。而“始游”却截然不同。在“始游”中,“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山与人、景与情、形与神达到了物我合一,这也正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记超出众人的魅力所在。“始”字看似平常,实则别具匠心。“始得”,暗含了初次遭遇西山既偶然又惊喜的心情。衽席之下是“若垤若穴,尺寸千里”,衽席之上是“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可以“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这时,人和景融为一体,浩荡乾坤融入胸怀,这是灵魂获得归宿的永久快乐,是“神游”的快乐。登顶西山,所见山之高峻峭拔与他山之庸常形成比照,作者感受并神往于大自然的浩然之气。发现了西山的卓尔不群,心灵有所寄托的柳宗元不禁感慨“游于是乎始”,“恒惴栗”的感情终于冰释。西山之“怪特”美(不与培塿为类)和现实生活中作者受尽奸佞小人的无情打击与迫害,却不向邪恶屈服、不与小人为伍的人格之美互相映照,从而才有登临绝顶的精神境界——“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故为之文以志”,他认为这一次游览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他领悟到了游览的真谛,所以说是“游于是乎始”,而不能是或者仅仅止于“西山游于是乎始”。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注目于奇异美丽却遭人忽视、为世所弃的清泉奇石、怪树幽篁,借题立意,寄托高远,凡一草一木,一潭一丘,均坦示出他极为孤苦寂寞的心情和兀傲脱俗的个性,这是借“弃地来表现自己虽才华卓荦却不为世用而被远弃遐荒的悲剧命运”。由此想到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诗,作者塑造了身处孤寒之界而遗世独立、足履无人之境而处之泰然的渔翁形象。其风标,其气骨,其守贞不渝的节操,凛然不可犯!
二
为什么西山之游能如此触动柳宗元的情感?明末王夫之曾说:“于景得景易,于事得景难,于情得景尤难。”“于情得景”是“永州八记”产生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的根源所在。柳宗元笔下的景已经不是现实世界中自然景物的客观再现,而是充满作者主观色彩、饱含作者审美意识的一种高于自然的客观存在,是他复杂精神世界的外在体现。作者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用“宴”这个字是想表现游览景致的同时还有宴饮的快乐。“向游”阶段,是“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觉而起,起而归”;“始游”阶段,是“引觞满酌,颓然就醉……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仔细咀嚼,我们发现二者是有差异的。前者是在他自称“僇人”,在“恒惴栗”状态下的宴饮。罪臣的内心恐惧感,乃至梦中都难以挣脱。谪居五年四遭火灾;瘴气加之郁闷,罹患“痞疾”;三十多岁的盛年,却“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相依为命的母亲到永州半年即病逝。元和四年(公元809),柳宗元致信京中亲戚故旧求援,“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其情凄恻……忧惧难释,只好借醉生梦死、游山玩水来排遣内心的郁结。而“始游”阶段的宴饮,在精神境界提升后,心灵已经脱离了先前的消极,表现出忘却烦恼、获得精神慰藉的快乐。柳宗元之所以重笔泼墨于此,并把西山之游看做是“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在西山风光的饱览中领悟到了它与自己所追求的卓尔不群精神的契合点,山的高大即人格精神的傲然独立。柳宗元在自然与人格精神的契合点找到了寄托物,使自身刚直不阿的精神品质得以生动再现。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将人的境界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牖中窥月,这是一般的境界,没有改变山里人只知道山里事的看世界的方式;第二个层次是庭中望月,看到的世界不再是洞中之天,而是较为广阔的天地;第三个层次是台上玩月,则有“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悠然,进入了包裹八极、囊括乾坤的境界。柳宗元的西山之游是心灵站在世界的高台之上,是唾弃了名利的缠绕,获得自身独立的齐同世界之游。
三
中国古代士人,在生命的历程中往往要直面两个问题:如何看待天下与如何看待自己。老子当年就曾经忠告过孔子:“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这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异曲同工之妙。《始得西山宴游记》与紧随其后《钴鉧潭记》《钴鉧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是元和四年(公元809)秋天柳宗元游览永州西郊的西山、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后所作;《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是元和七年(公元812)秋天柳宗元游览永州南郊之袁家渴、石渠、石涧和西北郊之小石城山后所作。或曰:《始得西山宴游记》,乃记寻得西山胜景之始末,为后数记张本也。正是因为柳宗元游览了“不与培塿为类”的西山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才有了“永州八记”(另说是“永州九记”。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柳宗元随永州刺史韦中丞到黄神祠求雨,之后写有《游黄溪记》)的不朽华章。由于迁谪,中国古代士大夫往往能深入到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底层,更有机会受到江山风物的激荡,以激发他们杰出艺术才华的展现。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迁谪期间的文人,其生活与思想往往处于激剧变动状态,他们更容易与同样被冷落的自然山水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与共鸣,更能体察自然山水的美,也更能进入自然山水的怀抱以求得自我的超越,从而涤荡世俗的污垢。柳宗元以诗心观照自然,以诗情创作游记,无论在对山水情态的逼真描摹上,还是在行文运笔的情景交融上,抑或在语言的锤炼上,他都继承前人而又超越前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使其山水游记成为中国游记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细品《始得西山宴游记》,我们品出了“向游”“始游”两境界中的柳宗元,感受到柳宗元山水游记永恒而独特的文化魅力,正可谓“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金圣叹)。
李彬,语文教师,现居江苏昆山。责任编校:秦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