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归来
2014-11-05刘桂先
刘桂先
省“五一”劳模命名表彰大会一结束,赵一新就要往回赶。陪他一起来的县工会王干事连忙拦住,说:“不能啊老赵,马上劳模还要接受媒体集体采访呢。”
“我不管,我要回去。”老赵虎着脸,说话嗡声嗡气的。
王干事摇摇头,咂咂嘴。几乎每年都是他陪新当选的劳模到省城接受表彰,像老赵这样的,他还真没有见过,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走?那我走了。”老赵态度很坚决,一只脚已经伸进送他来的那辆黑色帕萨特了。
“走可以,但我总得向领导汇报一下吧。”王干事钻进帕萨特,一边向老赵赔着笑脸,一边把他那空袖管往旁边理了理。
王干事接连打了两个电话,然后说:“我请示过了。媒体的集体采访可以不参加了。我们现在就回去。但县领导说了,要为你举行一个欢迎仪式。就在县迎宾馆,领导和记者在那儿等我们。”
“不,我不参加什么欢迎仪式。”老赵说。
“那可不行。”小王显得很严肃,“仪式都安排好了。再说,你不是代表你自己,你代表的是赵一新小组这个劳模集体啊。”
“唉,人家说的有道理啊。”老赵叹一口气,重重地靠在靠背上。
其实,要不是代表他那个小组,他那两个兄弟,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来领这个奖。
老赵那两个兄弟,一个姓钱,一个姓孙。他们同一天招工进的县化肥厂,拜的同一个师傅学机修,后来也分在同一个机修小组,只是组长一直是老赵当着。不是我要当组长,而是你们太差劲,有什么办法呢?老赵经常拿这句话和他们开玩笑。
老赵说的不假。姓钱的兄弟满脸络腮胡,人称“毛胡子”,整天吊儿郎当的,一下班就没了人影。有人说,是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去了。而姓孙的兄弟,头上光溜溜的,大家都叫他“秃瓢”。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一输钱,就向老赵借。老赵骂他,他不回嘴,但不掏钱就是不走。到现在,他还欠着老赵的钱呢。
时间过得很快。当初进厂时他们都是小伙子,慢慢地都成半百老头了。县化肥厂是集体企业,效益还不错,其他厂里的工人都陆续下岗时,他们却没有这种担心。老赵他们对工厂很有感情。工厂是在他们这辈人的手上由小变大的,他们也是靠着工厂生活的,他们每个人都和工厂融在了一起。那年听说有人想收购化肥厂,老赵他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毛胡子”酒也没心思喝了,“秃瓢”麻将也没心思打了,直到确定所谓的收购只是人家一心情愿,他们的心才落了地……
老赵和他们的兄弟就这样在县化肥厂工作着生活着,虽然平平淡淡,但也有滋有味。他们从没想过当什么劳模,甚至连厂里的先进工作者也没想当过。他们只想好好上班做事,稳稳当当拿他们那份工资。确实,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正是花钱的时候。尤其是“毛胡子”,老婆一年病到头,这只手领了工资,那只手就送了医院。
和其他工友们一样,老赵和他的兄弟根本没有想到厂里会出那么大的事,厂里出的那么大的事还又让他们成了劳模。现在想起来,老赵还像做梦一样。
那天是清明节,老赵正在想着中午下班后到老父亲坟头烧纸钱的事。“一号车间氢气泄漏了,一号车间氢气泄漏了——”突然,老赵听到有人在死命地喊着。老赵赶紧拿着工具跑了过去。老赵赶到时,“毛胡子”“秃瓢”也已赶到。
王厂长赶来了。
应该是阀门发生了故障。此时,氢气正“滋滋”的向外冒着,虽然没有味道,但谁都知道车间里肯定蓄满了氢气。王厂长立即要求当班工人撤离……
“你们站着干嘛?赶快进去排除故障。”突然,王厂长只听见老赵对“毛胡子”和“秃瓢”大喝一声,冲进车间。“毛胡子”“秃瓢”愣了一下,也就是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进去。
“危险——快出来——”王厂长叫道。
“不行,不赶快排除故障,是会爆炸的。那会把整个车间毁掉。”老赵一边回应着王厂长,一边和两个兄弟忙而不乱地查找泄漏点。虽然氢气“滋滋”地向外冒着,但要找到泄漏点并不容易。
“在这儿——”“毛胡子”招呼着老赵,随手拿起了板手。几乎是在同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等老赵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二十多天了。他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等要小便时才知道,自己的左臂没有了。
老赵反复回忆,回忆自己怎么到医院来了。慢慢地,他还就回忆出一些蛛丝马迹。他回忆起他的那两位兄弟……对,他们是听从了自己的召唤冲进车间的。现在,他们人怎么样了?
王厂长告诉他,“毛胡子”“秃瓢”他们只是受了点伤,人很好。他要老赵不要牵挂他们,安心养伤……
半年之后,老赵出院了,带着那条残臂,带着浑身的伤痛出院了。直到他出院,他才见到了他的那两位兄弟。此时,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毛胡子”和“秃瓢”了。
让老赵始料不及的是,在他住院期间,全省上下正传颂着他们临危不俱,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不受损失而见义勇为的感人事迹。
然而,老赵却变了。领导要他到学校作报告,他不去;领导要他接受记者采访,他不同意……这次,老赵所在的机修小组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要他到省城参加表彰大会,接受劳模奖章,他也不同意。要不是领导说,他并不代表他自己,他还代表他那两位兄弟,他根本不可能去。
到县迎宾馆时,街上的路灯全亮了,但领导们仍在等着老赵。领导迎上来和他亲切握手,向他表示热烈祝贺和亲切慰问,嘱咐他一定照顾好身体。两个红领巾还向他献上了鲜花。鲜花两大束很漂亮,他一只手都拿不过来。记者对着他拍照、摄像,他想阻拦,但终究没有阻拦……
欢迎仪式结束,领导邀请他共进晚餐,可是老赵不答应。领导再三邀请,老赵就是不答应。再邀请,他的脸色难看了。无奈,领导说,尊重我们劳模的意见吧。王干事要用车送老赵回家。老赵说,不了,我的家就在这附近,几分钟就能到。也罢,王干事笑了笑,和老赵挥挥手,上了帕萨特,走了。
老赵向郊外急切地跑去了。他要去见他那两位兄弟。
他那两位兄弟在郊外的福寿公墓,俩人的坟墓并列着靠在一起。
老赵把红领巾献给他的鲜花一人一束放在他们的墓碑旁,自己的脸再从他们的墓牌上一一贴过。那上面有他们的照片,他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
老赵颤魏魏地从衣袋里摸出劳模奖章和证书,放在他们的墓前。“兄弟,你们看上一眼吧,这是你们用性命换来的。你们好好看看,看完我就把它埋在你们的墓前。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啊……”他说着说着,哭了。
一阵风吹来,墓旁的松树“沙沙”作响,好像两位兄弟在诉说着什么。老赵一跪到地,用他那剩下的一只手死命地捶着自己干瘪的胸脯,哀嚎道:“兄弟,我悔啊,不该带着你们蛮干……我们不要当什么劳模,我要我们在一起,我要我的好兄弟啊……”
松树又一次“沙沙”响起,如泣如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