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烟火过境台风
2014-11-05琴台
琴台
恍若故人
拍婚纱写真,梓涵计划去海南,我却坚持在这家影楼拍室内。梓涵大不解,不过,他习惯了一切听凭我做主,再说,男孩有几个真的在意婚纱照呢?除了阿健。
阿健是这家影楼的老板兼摄影师、化妆师,看到我和梓涵进门,他震惊片刻,迅速端出灿烂的笑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看阿健手忙脚乱地在化妆台前忙碌,我眉心一跳,转头看窗外。
夏日午后,蝉鸣如落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几十步之外,9路公交车远远地来了。
八年之隔,当初那辆黄色的破旧公交车已经换成了崭新的红色双层大巴,不变的是车上稀少的乘客。阳明路过于偏远,连带着人迹也稀少。
很快,梓涵的妆化好了。阿健殷勤地过来请我时,一个白裙子女孩儿气喘吁吁地向着9路车站台跑去,硕大的书包哒哒哒地在背上蹦着。看着她,我眼前骤然蒙上一层薄雾,依稀的光阴隧道里,我仿佛又看见了八年前的自己。
阿健的目光也跟着放出去,少顷,收回,微笑着说:“你喜欢妆容浓烈还是清淡一点?”
看着镜子中眉开眼笑的平头男孩,我犹疑半晌,答道:“清纯学生妆最好。”
梓涵在一侧大笑:“莲薇,你现在也喜欢卖萌照了?”
阿健细长的手指如翻飞白蝶,轻盈滑过我的脸庞。我闭眼,丝丝金粉如阳光般散落在眼睑上,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从天而降,就如一群白鸽骤然飞起在明亮的广场上。
“好了,妆化完了,现在可以换礼服了。”我还不愿从那温柔的手指下醒来,阿健已然打开了服装间的门。
世间最美的衣服,应该是新娘装。当我拖着白色曳地长裙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惊艳的不止是梓涵。阿健呆了片刻,拿相机的手,轻微抖一抖:“新郎好幸福,新娘漂亮得好像梦中人哦。”
这份恭维,极熨帖地舒展了梓涵的虚荣心,他笑着揽过我的腰。咔嚓,咔嚓,小小的灰暗房间中,我们一共拍下18组照片。
从影楼出来时,又一辆9路公交来了。我立在梓涵打开的车门前,回头看阿健。他站在门前的银杏树下,茫然地眺望着远处的站台,眼神恍惚如梦境。那一刻,我忽然想跑过去,大声问他一句:“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
心有千千结
到了取照片的日子,梓涵临时被派去广州谈一笔业务。我驱车来到影楼门前,银杏树硕大的叶子飒飒地在风中摆着小手,悠扬的萨克斯曲从打开的窗中飞出来。窗前的藤椅上,阿健的侧影宁静沉寂,仿佛罗丹手下的巨石雕塑。
是《致爱丽丝》。内心没有爱情的乐手,绝对不会吹奏出如此动人的旋律。那么,阿健的爱丽丝,又在哪里?
照片拍得很美,相貌平常的梓涵,在阿健的镜头下仿佛英伦绅士,而我,更若出水青莲,亭亭多姿。
“你们都是足够幸福的人。”阿健笑着将照片细致地打包,搬运到车上。待他再回来时,我已换好白裙黄布鞋,并冲他淡淡微笑:“我还想再拍一套学生装的萌照。”
阿健的眼神,电光火石,他惊喜万分:“果然是你。”
感谢苍天,八年之后,他终于想起了我。尽管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影楼又怎么会有你名字里的‘薇字呢?”镜头后的阿健轻轻一句话,在我耳畔,如石破天惊。
刹那间,昔日的白衣少男翩然而来。我从未想到,阿健也会同我一样,悄悄打听对方的名字,如琥珀藏于心中。
学生装的清丽照片,阿健拍了很久,要结账时,他坚决推掉了:“算我送你的新婚礼物。这,其实也是我—直以来的夙愿。”
我静静地看着他,万语千言涌到唇畔,就在这时,梓涵的电话来了,询问照片是否完美,又呢喃软语几日不见思念彻骨的情愫。这样的体贴,搭配这样的画面,让我的内疚感忽然席卷而来,我只能轻轻道了再见。
车子开出好远,后视镜里,阿健的影子渐渐小成一个句点。瞬间,我问自己:“这样的句点,关于那段青春,是否已经足够?”
只是当时已惘然
事实证明,我要的更多。
梓涵回来前夕,阿健打来电话,那套学生妹的个人写真照片已经出来了。
所有的照片都很美,但阿健说,放置到橱窗中的那张,最能代表我的风采。扭头看橱窗,微笑的我长发翻飞在红色幕布前,白裙,黑发,红色背景,这份美,是如此嚣张。
我笑着感谢阿健,光线黯淡的房间中,他看着我,一双手犹犹豫豫。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从天而降,可是,当他的气息愈发迫近之际,我忽然跳了起来:“如果可以,你能陪我再去坐一次9路公交么?”
阿健立刻牵着我的手,飞奔出门。
傍晚6点,台风来袭的黄昏骤然黑下来,所有能够躲在家中的人都不愿意出门。我和阿健,坐在空荡荡的双层车上,远远对望。这样的姿势,八年前,我们保持了整整一年。
那时候,我住在影楼后面的小巷里,每日清晨坐公交上学,总能看到一个气喘吁吁的白衣少男从另一条街道飞奔而来。他就是阿健,阳明中学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
我们同车一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本里,却满是他的名字。
因为阿健,我灰暗的青春有了希望和光。这希望和光,我曾以为一辈子都会私藏在抽屉里。今日,上天却恩赐了这样的机会,毫无保留地倾诉出17岁那年的暗恋情怀,就像一个不管不顾的任性孩子。
大雨噼噼啪啪地砸在车玻璃上,转眼间,车窗上就有了淋漓的泪痕。让我愕然的是,这样的泪痕,亦出现在阿健的脸上。我们的故事滑稽如TVB剧情,少女暗恋的男生原来也在暗恋着她,否则,阿健不可能用一年的时间故意绕路来坐9路公交。
青涩的少年时光和怯懦的情怀,搁浅了这段爱恋。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北方的城市读医学专业,落榜的阿健为了能够再次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两年后在我家的巷口开了这家影楼。
他等待着重逢时告诉那个白裙女孩儿,如果可以,今生是否愿意成为他的新娘。
造化却如此弄人,就在阿健影楼开业的前两个月,我的父母搬离了小巷。于是,想象中的重逢就如停靠在荒滩的船,一搁浅,就是八年。
八年后,阿健还没有遇到心仪的爱人,可我,却已遇到了梓涵。
笑看隔夜烟火
“如果可以,你是否愿意做那个落跑新娘?”如注的大雨中,阿健定定地望着我。
抬头,深呼吸,听到这样的话,如果早两年,我势必也有那冲天的豪情。但是,现在的我,已然不能。
阿健不知道,选择在他的影楼拍照,我压根就没奢望过他能认出我。每个人都有特殊的作别青春的方式,八年之后再次来到他面前,我并不为重续前缘,只想为自己的旧梦,画一个句点。
“你就那么爱他?”面对这样的质询,我无语。到底有多爱梓涵,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梓涵十分适合我,不仅经济、家境、性格,还有平淡幸福的未来。
而阿健,他身上夺目的,不过是17岁的瑰丽心事。这样的心事,好比隔夜的烟火,纵然璀璨无比,却也短暂异常。
有些故事,只能因为戛然而止而永恒。就像这过境的台风,骤然的激烈,短暂的瓢泼,转瞬,城市恢复宁静,所余不过淡淡的记忆。
9路车终点站到了,我并没有握阿健递过来的手。我想,这一趟终点之旅,已然是我们最好的告别仪式。
阿健忧伤转身,他向东,我向西,从此,各自天涯。
来到停车场,红色mini coper前立着微笑的梓涵。他已回来,等我很久,却一句话不问。
我上车,握着他的手。夜色中,阿健的影楼一闪而过。梓涵眼尖,看见橱窗中熟悉的笑脸,轻轻贴过一吻:“你真美。”
那个瞬间,我终于确定在他公司处听来的消息,其实广州之行他可以不去,但他执意要去。“相爱的人,应该留下足够的空间给对方为青春画好句点。”这是他在台风过境瞬间发的微博。
“有这样的爱人执手一生,”我想,“我终于可以忘却那隔夜的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