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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癌症陪护员”的故事

2014-11-05张静

东方女性 2014年10期
关键词:癌症病人大姐癌症

张静

全国肿瘤登记中心最新发布的《中国肿瘤登记年报》显示,我国每年新发肿瘤病例为312万例,平均每天8550人、每分钟有6人被确诊为癌症。许多癌症患者得知病情后,会陷入绝望、茫然和恐惧,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很多人没上战场就输了。

2014年2月4日,全国首家“癌症陪护团”在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成立。“癌症陪护团”的成员全部是癌症患者或癌症康复者,他们义务为新近被确诊癌症的患者充当陪护,被患者家属称为“陪床天使”。短短三个月,“癌症陪护团”便陪护了上百名癌症患者,帮助许多绝望的人重树生活信心。

76岁的陪护员朱蓉玲是“癌症陪护团”中年纪最大的成员,也是癌症陪护团的发起人之一。她曾两次身患癌症,在与癌症抗击时,别人曾开导过她,现在她要用剩下的人生去陪护别人。

两次身患癌症,傻大姐要做“癌症陪护员”

1983年,45岁的朱蓉玲因患乳腺癌住院。生病前,她是一名中学老师,生活简简单单却又充实自在。突如其来的病魔,把她的生活彻底打乱,她感到无比绝望。虽然丈夫一直在身边鼓励她,可朱蓉玲还是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是在等死。家人在时,她还偶尔说几句话,一个人的时候,她便看着天花板发呆,默默地掉眼泪。她觉得自己就像困在浅滩上的鱼,没有未来。

同病房的李大姐见朱蓉玲整天唉声叹气,便劝她:“妹子,我和你得的是一样的病,但我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五个月,比你严重得多。”朱蓉玲不敢相信:“大姐,我天天看你乐乐呵呵的,还以为你病得不重。如果是这样,你咋能笑得出来?”李大姐起身坐到朱蓉玲床边,跟她唠起了自己的事。

当初,听医生说过死亡预言,李大姐就不想活了。一次,趁家人不在她打开煤气,然后静待死亡降临。煤气味越来越浓,李大姐晕晕乎乎地倒在沙发上,随手震倒了茶几上的全家福。照片上,孩子明媚的笑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那一刻,她心如刀割——如果就这么死了,孩子放学回来该多伤心,他们以后还敢回这个家吗?作为母亲,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太不负责任了,不管能活多久,能陪孩子多走一段路总是好的。想到这,李大姐挣扎着爬到门口,向邻居求救,幸好有人从楼道路过将她送到了医院。

从鬼门关遛了一回,李大姐想通了很多事,有时候,活着容易,死也容易,但如何从死到生才最不容易。如果生活给你判了刑,你能否在最后的时间里淡然面对一切?如果你能做到,你便赢了。想通之后,李大姐积极配合治疗,因为心态乐观,已经活了一年多,早已过了医生宣判的死期。

李大姐开导朱蓉玲:“你是早期,完全有机会治好,整天自己吓唬自己,多不值当。”听李大姐这样一说,朱蓉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她便没笑过一次,丈夫安慰她要想开一点,她倒反过来冲丈夫发火。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自从自己生病后,全家人一样难受。但亲友们每安慰她一次,似乎都在提醒她自己的病有多严重。病在自己身上,再多的关心又能解决什么呢?别人说多了,她心里反而更乱。可李大姐不同,她是癌症病人,自己的痛,自己的委屈,她都明白,都经历过,同病相怜就是这样的感觉。李大姐说的话朱蓉玲都愿意听,李大姐也会把自己的抗癌心得和抗癌食谱传授给朱蓉玲。

一次,丈夫有事外出,朱蓉玲出了一身的汗想擦擦身子。见她手上有针管不方便,李大姐主动跑来帮忙。她一边用湿毛巾给朱蓉玲擦汗,一边陪她聊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多想想开心的事,就算没有,也给自己找点开心的事。要是过年的时候你病治好了,就可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那时该多高兴。到时候孩子成了家,你当了姥姥,含饴弄孙多幸福。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找个奔头。”

有了李大姐的陪伴,朱蓉玲发现治疗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了。半年之后,她身体里的癌细胞全部被杀死。出院时,李大姐对朱蓉玲说:“妹子,你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了,好好生活,我们一起加油。”望着李大姐的笑容,朱蓉玲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好好生活下去,人生最黑最黑的那段路,正是癌症晚期的李大姐陪她走过来的。

痊愈后,朱蓉玲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就上班了,生活回到正轨。正当她开始享受晚年的时候,老天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1996年,58岁的朱蓉玲被确诊为肺癌。住院期间,朱蓉玲经常想起十年前李大姐说的话,如果癌症是一场战争,只有正视它,才能打败它。

再度住院,朱蓉玲发现,病房里,大家情绪都很消极,病情比较轻的患者也跟末日到了一样绝望。这种灰色情绪在病人之间发酵升级,患者跟患者之间都不说话。朱蓉玲很快被灰色情绪传染,治疗效果也不理想。朱蓉玲深知,这跟自己的情绪有关,要想活命,必须打起精神。她让家人给她拿来一些色彩艳丽的画册,并把病房窗帘换成了蓝色碎花的,每天都会在窗台上插一束鲜花,她还把当年李大姐陪护自己抗癌的经历说给病友听。这些积极美好的言行很快起到了作用,病友们的情绪慢慢转变,病房里开始有了笑声。

可是,一个叫张清的年轻姑娘还是整天躺在床上,很少说话。看见张清,朱蓉玲就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于是,只要有时间,她都会主动和张清说话。看张清总是独自一人,家里也没什么人来看她,加上自己身体恢复得还不错,朱蓉玲主动提出陪护照顾她。

痛过你的痛,才会幸福着你的幸福

朱蓉玲从医生那儿得知,张清患的是遗传性肺癌,她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所以她才会缺乏安全感,不愿与人交流。

每天早上,朱蓉玲都会陪张清一起吃饭,身体好的时候,她还会帮张清把换下的衣服洗了。家人觉得朱蓉玲这样做太累了,劝阻她“就算帮助人也该考虑自己的身体底线”。朱蓉玲说,她并不是单纯地帮助张清,她也在帮助自己,“如果我是弱者,那么我去帮助一个比自己更弱的人,久而久之,我就会被淬炼成一个强者;另一个弱者也会感染到正面积极的情绪,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信心。我带着张清走的同时,张清也鼓励着我啊!”

为了给张清增加营养,朱蓉玲找来癌症病人营养食谱,每天搭配着让家人给做。有时张清疼痛难忍,朱蓉玲就一边抚摸她的头,一边安慰鼓励她。妈妈般的细语鼓励,让张清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有天晚上,张清做噩梦被吓醒了,朱蓉玲想过去抱抱她,可还没等朱蓉玲碰到她就躲开了,随后,很平静地说了一句:“阿姨,不要碰我,他们说我的病会传染的。”朱蓉玲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但知道她肯定受了很大的伤害。朱蓉玲特意找来医生跟张清解释:“你这个病是不会传染的,治好后,你一样可以结婚成家,做个幸福的女孩。”怕说服不了张清,朱蓉玲特意找来家人,让他们主动跟张清成为朋友。

亲戚家有个女孩岁数跟张清相仿,朱蓉玲总是让她上医院来看自己。可对方来了之后,朱蓉玲又说自己不想说话,让她陪着张清聊天。在朱蓉玲的有意为之下,两个女孩成了朋友。有了同龄人相伴,张清的心情日渐开朗,有时还能听到她开怀大笑。

在医院住了半年,朱蓉玲最终康复出院。出院当天,张清拉着朱蓉玲的手说:“阿姨,你还会来看我吗?”朱蓉玲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保证每星期都来看你。”朱蓉玲不忘承诺,病好后,依然经常去医院陪护张清。在朱妈妈的帮助下,张清最终渡过难关,控制住了病情。之后多年,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像母女一样相处着。

为了保养身体,朱蓉玲连续喝了五年中药,每天早上都在公园里舞剑打拳,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几年下来,朱蓉玲身体越来越好。她觉得是内心的正面情绪奏效了,医生也肯定了这一点,正面情绪有时比任何治疗手段都管用。朱蓉玲迫切希望把自己的经验与病友分享。得知苏州有个癌症康复协会,朱蓉玲立即报名当了一名志愿者。在那里,朱蓉玲遇到了让她深受启发的志愿者范存笃。

2011年,70岁的范存笃患了前列腺癌,得知病情后,范存笃心理负担非常大。随后家人把他送进医院。范存笃发现不是每个癌症患者都可以去外面走一走,很多卧床的重症病人做不到这一点。身体稍好的范存笃主动提出帮忙,推着那些病人去外面看一看。同是癌症患者,很能体会彼此的复杂心情,所以范存笃的陪护,往往比患者家属更有效。癌症治愈后,范存笃依然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当了一名义务的“癌症陪护员”。

朱蓉玲觉得“癌症陪护员”这个点子非常好,癌症康复患者照顾起癌症病人来,比任何人都有经验;让癌症康复者跟癌症患者待在一起,更能把乐观的心情像针剂一样注入他们体内。只有痛过你的痛,才会幸福着你的幸福。对癌症患者来说,精神上的陪护其实更为重要,就像把一个人关进一间黑屋子,也许他会害怕,但如果有人陪他,在黑暗中给他一双温暖的手,那么不管前面是什么,彼此加油,再难走的路都会过去,内心的恐惧感也会打折。

范存笃和朱蓉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患者服务中心主任顾继红,顾继红当时就觉得可行。为了增加患者的信任度,2014年2月4日,医院出面正式成立了肿瘤爱心陪护平台,大家称之为“癌症陪护团”,由范存笃、朱蓉玲等人担任主要职务。在这里,所有的“癌症陪护员”都是已经康复或者还未康复的癌症病人。

癌症陪护,一种无言的正能量

正式成为“癌症陪护员”后,朱蓉玲陪护的第一个女病人名叫刘文岩,44岁,曾是一名会计师,患了晚期宫颈癌,子宫切除后在医院化疗。从医生那儿,朱蓉玲得知刘文岩离异,孩子跟了前夫。生病后,她对生活更加绝望,一直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并不配合医生治疗。父母年纪大了,也没过多的精力照顾她,来回跑的,一直是她姐姐。

朱蓉玲找到刘文岩的姐姐,提出陪护请求。看着眼前这位76岁的老太太,对方愣住了:“大妈,你没开玩笑吧,是不是家里遇到啥事了,需要用钱?”朱蓉玲摇摇头,说自己是义务陪护,一分钱不要。对方更迷糊了,一直拒绝说不用。

第一次正式陪护病人,哪能还没完成就打退堂鼓?朱蓉玲整天往医院跑,守在刘文岩床边陪她说话。朱蓉玲说得再多,刘文岩也不搭理她,这让她有些沮丧。儿女知道后心疼朱蓉玲:“你看你,好心好意去帮别人,别人还不搭理你,都是你自找的,让你在家享福你不愿意,非要去找苦头吃,就是个傻老太。”朱蓉玲笑了笑:“我得过两次癌症,我知道得病的人心里多苦,不把这种苦排解出来,治疗效果再好也不顶用。医生治的是病,我们治的是心。”

2014年三月初三,苏州百姓有吃艾草粑粑的传统。朱蓉玲特意做好了,给刘文岩送来。闻到熟悉的味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刘文岩眼睛里流露出别样的光芒。“你闻闻,很香的,你吃几口,尝尝鲜,等你身体好了,我再给你做。”刘文岩轻轻咬了一口,突然捂着被子痛哭起来:“我儿子以前最喜欢吃这个。”朱蓉玲轻拍着她的背,劝她:“闺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咱不怕,等把病治好了,你有的是机会给孩子做。”也许是压抑了太久,刘文岩一把搂住朱蓉玲,伏在她身上抽泣不已:“我觉得我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不是想着孩子,我早就一死了之了。活到40岁,一事无成,家也没个家,身体还这样,我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盼头。”

朱蓉玲没再劝她,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等她哭累了,朱蓉玲打来热水给她擦了把脸。刘文岩主动问道:“大妈,你这么大岁数了,干吗要管闲事,把自己身子照顾好才最重要啊!”朱蓉玲说,刚开始成立“癌症陪护团”时,很多人都说他们是作秀,一帮癌症病人博取同情。可朱蓉玲心里清楚,他们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走出癌症的阴影,哪怕力量很小,但一个人拉扯一个人,总有一天,这个队伍会越来越大,受到鼓舞的癌症病人也会越来越多。“我活到76岁,这辈子算值了,我只想在死前把这件事做好。”

刘文岩歉疚地说:“大妈,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努力让自己坚强一点,你不用来照顾我,我一个人行。”朱蓉玲没答应,每天早上8点多,就来到病房,陪刘文岩说话,给她端水、打饭。每天,朱蓉玲都会给刘文岩说件开心的事,同时,也要求刘文岩把她遇到的开心事记下来,累的时候、痛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告诉自己,为了这些幸福也要坚强地走下去。一个月后,刘文岩彻底走出了癌症带来的阴影,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在朱蓉玲的影响下,她也加入了“癌症陪护团”,病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她都会伸出援手。

目前,“癌症陪护团”共有45名团员,每个团员的抗癌经验都在五年以上。这种“过来人”带“后来人”的想法,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大家都觉得这种身体力行的帮助,比任何说词都来得实际和有效。为了更好地帮助癌症病人,“癌症陪护团”还把团员们划分为“肺癌陪护团”“肝癌陪护团”“乳腺癌陪护团”等等。每个星期,朱蓉玲都会到医院陪护肺癌患者,和病人整天待在一起。

2014年5月中旬,“癌症陪护团”成立短短三个月,已经陪护了上百名癌症患者,前来要求支援的患者家属数不胜数。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患者服务中心主任顾继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癌症病人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从得知患癌时的极力否认,到继而的悲观、绝望、焦虑、害怕、抑郁,这些不良情绪严重影响康复。在不良情绪状态下,通过心理—神经—内分泌—免疫轴的恶性演变,可促使癌细胞转移,加速患者死亡。精神颓废还可使血液中的T淋巴细胞减少,并抑制B淋巴细胞和巨噬细胞的作用,导致免疫力下降。如果这时让一名癌症患者去陪护另一名癌症患者,就会在心理上形成一种积极暗示——癌症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它完全可以被治愈。同病相怜所产生的信赖感,会让癌症患者慢慢生发出正面情绪,增强身体免疫力。治疗癌症,任何时候心态都比药物治疗重要得多。”

(文中除范存笃、朱蓉玲、顾继红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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