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树
2014-11-03侯凤文
侯凤文
外婆住在大王山麓的一个小村子里,她的屋前有一棵高过屋顶的苦槠树,小时候我管它叫“外婆树”。拿外婆树结的苦珠子做成微涩、绵软的苦豆腐,别有一番风味。每年的深秋和冬季,姐姐和我总要去几趟外婆家,用两只竹篮挑着苦豆腐回家。吃着外婆的苦豆腐,姐姐和我的童年都过得平安、幸福。
是先有外婆住的那栋老房子,还是先有那棵苦槠树?村里年龄最大的老爷子也说不清,只知道这棵苦槠树是野生的。每年农历的三、四月间,“外婆树”开出一树冠的白花,微风中飘散着花香,占尽一村的景致。九月底至十月初果实成熟。平常年间那八九个一串的苦珠子,总藏在一片片绿叶下,若碰上特殊的年景,苦珠子多得像谷穗一样,在枝上披披挂挂,待到刮起深秋初冬的西北风,苦珠子撑破外面包裹的那层凹凸不平的皮,一个一个从树上落下来。它形状大致像带壳的太空莲,棕黑色。
昨晚卧听风吹树,清早起来一看,地上铺满了一层苦珠子。捡苦珠子是全家人的事,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他们提着篮子,端着木脸盆捡,小孩子是手里拿一个碗蹲在地上捡,一个个棕黑发光的苦珠子装满一碗,便倒进放在大门口的竹篓里。第二天一早,外婆在后园子里放开一个谷垫,开始晒苦珠子。苦珠子在初冬温暖的阳光里晒上一个日头,便可收藏在瓦坛子里。
当年山里人的夜饭很晚,吃完夜饭,外公把那盏用小药瓶子、铁片自制的小油灯,从厨房里掌出来,放在堂屋的神龛里,一家人便开始在灯下剥苦珠子。大舅搬来一块厚重的大门板,放在地上,外婆捧出一簸箕晒干的苦珠子倒在门板上,外公、舅舅便捉住凳脚使劲用凳面碾压着苦珠子,随着一陈阵哔哔剥剥的声音,苦珠子碾碎了,里面两片雪白的仁露了出来。从碾碎壳里捡仁的是妇女和孩子们的活。村里的大娘、大婶和孩子们都来了。她们既是来帮忙,又是来听外公讲故事。外公肚子里装有一串串有关山外人家娶亲过日子的趣话,他便借这样的冬夜一个一个讲给妇女和孩子们听。其中有些是笑话,但大多是讲些媳妇孝敬公婆、妯娌和睦相处的故事。外公也讲“外婆树”的故事。外公说,他爷爷曾交代过,哪年屋前这棵苦珠树果实压垮了枝,这年准是个灾难年。“外婆树”真的是棵有灵气的树,民国三十六年秋,过国民党的部队,1958年闹饥荒,“外婆树”的果实就压垮了几股大枝,它让这个家的几代人吃着苦豆腐度过了难关。
做苦豆腐主要是外婆,舅母只是帮手。外婆量出一斗雪白的苦珠子仁,倒进清水里浸泡十几个小时后淘净,放在石磨上推出苦豆浆。苦豆浆在一幅由粗棉布缝制的榨巾上滤过一次后,便可端木盆舀进一口大锅里和米汤一起搅拌,然后在灶里架起干柴,用旺火溅开,等烧过了一灶柴,大锅里的苦豆浆溅成了微红色的胶液,这时必须趁热用木勺舀进一个大篾盘里冻。一个时辰后,篾盘里的苦豆浆冻成了块状,再拿菜刀切成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苦豆腐,小心翼翼一块一块托起放进一缸新鲜井水里漂。清水里漂着一缸微红色的苦豆腐真是一道美丽的景观。
吃过外婆煮的苦豆腐的外乡手艺人都夸:同样的几块苦豆腐,她煮出来的咋就这般味长。这是对一家几代人手艺的称赞。外婆煮苦豆腐,先是将清茶和适当的盐放在一起炒开,然后把切细的蒜叶加到锅里炒,等炒出蒜叶的香味后,再一次性放足汤水,加入味精、辣椒粉,待锅里汤水八分开时,才把细细切好的苦豆腐放入汤水中,合上锅盖让它焖一刻,等汤水中的香、辣、咸味都吸到微涩、绵软的苦豆腐中,再加一点醋去涩,赶紧起锅舀进汤盆。吃这道菜一定要用上大调羹。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喝一盆苦豆腐,喝得热气腾腾,生气勃勃。
苦珠子是白花果,性暖、滋补。村子里谁家媳妇月子里奶水不足,她的婆婆便上外婆门来借苦豆腐给孙子作食。说借那是客气,其实不用还。人家都说我大舅长得圆圆壮壮,那是因为1958年大饥荒,外婆喂苦豆腐,才养出来的。说人的身体底子就像建房子打基础,基础实,建起来的房子就经得住岁月风霜。这话越传越开,后来方圆几十里人家都到外婆家象征性地来借几块苦豆腐给孙子。那是借一种祥光,一种福泽。外婆的善良和能干以及“外婆树”也因此被广为人知。
近几十年,“外婆树”更加生气勃勃,可结的果实却一年比一年少,外婆说,这是吉祥平安的预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