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茶楼与饮茶
2014-10-31杨淳子
杨淳子
《群芳谱》载:“以花拌茶,颇有别致。凡梅花、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金橘、栀子、木香之属,皆与茶宜。当于诸花香气全时摘拌,三停茶,一停花,收于磁罐中,一层茶一层花,相间填满,以纸箬封固入净锅中,重汤煮之,取出待冷,再以纸封裹,于火上焙干贮用。”
说到岭南的花茶,想起《绝代艳后》里有一个片段:玛丽王后邀请哥哥一起在她的华丽宫殿里享用下午茶时,选用的是中国的花茶。花苞落入沸水的瞬间犹如舞者身着蓬蓬裙坠落飞溅深潭,夸张地绽放,浅白渐变为粉红,然后是深玫瑰红。虽然知道这是电脑特技的效果,花茶在泡的过程中不可能像电影里面那样绽放,而是要经过长时间的浸泡使风干的花瓣吸收水分重新开放,但是也绝不会像新鲜花朵那样鲜艳。
由此可见,中国的茶文化在那些蓝眼睛高鼻子的欧洲人眼里是多么神奇,而他们对于每天下午能有一份精致点心配一杯红茶的习惯是多么乐此不疲。没有茶的下午是不完美的,而欧洲人吃茶配点心的习惯与广东人饮茶更是异曲同工。
喝茶与喝酒不同。喝酒不免对月独酌,醒时同交欢,醉时各分散。而喝茶需要对象,独自喝茶十分孤寡。只喝茶不吃点心,那是品茗,是一个人享受孤寂的世界。正式的喝茶,应是大家围坐一圈,不时给对方斟茶,夹几块点心,不显得萧瑟。古人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最是风雅。广式饮茶使得清淡矜持的朋友互相给予热烈的响应,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广东人饮茶与英国人从17世纪开始盛行的下午茶都是热闹的社交时间。那时候,所谓饮茶的“沙龙”叫做茶楼。而如老舍先生的《茶馆》里描述的,旧时的茶馆是市民们几乎仅有的公共空间,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混杂其中,上层人物与平民百姓一桌喝茶聊天,倒恍然间让人忘记了阶级差别的存在。但是再仔细琢磨茶馆中活跃的都是些什么人,就能看出平头百姓是坐不起茶馆的,在茶馆里悠闲品茗,提笼架鸟的几乎都是吃份额的旗人、前清遗老;吃洋人软饭的买办和“谁有钱就为谁卖命、充当打手”的地痞流氓;专心向佛不问政事的参议员……至于底层人民,这里则是他们卖命、乞讨的伤心之地。
作为公共空间的茶馆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西方大革命时期的咖啡馆。但是二者的意义却正好相反。本雅明说,巴黎的咖啡馆里经常挤进一些付不起八十法郎高价订阅报纸的人,围在一起抢读一张报纸,议论国事,密谋革命。西人后来把这造反的发源地(包括小酒馆和街垒)冠上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公共领域”。
《茶馆》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贴了几十年的“莫谈国事”,也没听说中国最后一个皇帝是几个爱耍嘴皮子的茶客硬给喝下台的。重农抑商,皇权浩荡的封建社会中诞生不了法国那样的穿着灯芯裤的中产阶级,《茶馆》中实业救国的那位民族资本家最后落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境地。中国的“公共领域”只是言论无路的上层精英们过过嘴瘾、发发牢骚的地方罢了,不是民主的酝酿所,而是民意的疏散地。后来北京的茶馆渐渐式微了,成都、广州等地的茶馆依然花开遍地,不过依然是“莫谈国事”。
广东早茶如同我们今日所见一样,阶级性没那么明显,种类多得可以供三教九流按需分配。道光年间,广州有一种名为“一厘馆”的馆子,门口挂着写有“茶话”二字的木牌,供应茶水糕点,设施简陋,仅以几把木桌木凳迎客,聊供路人歇脚谈话。后来出现了早期的茶楼叫做“二厘馆”。“二厘馆”多在街边巷口开档,上用树皮做顶,中用竹木搭建,下摆几张木台木凳,旁边生个炉子,炉上放一煲白粥、一锅油。老板兼伙计就站着搓捏面粉,或将面切成面条,下到油锅做成“油炸鬼”(油条),同时还卖些芋头糕、松糕、钵仔糕之类,茶价二厘。清代咸丰、同治年间,广州的“二厘馆”遍布大街小巷,有首民谣这样唱道:“去二厘馆饮餐茶,茶银二厘不多花。糕饼样样都抵食,最能顶肚不花假。”足见饮茶是广东饮食文化平民化的一面,是实惠的交际方式。
饮茶的社交世界从下里巴人扩张到了阳春白雪。中国没有派对的概念,最多有饭局,搓麻将,包厢唱歌。最能消解孤独感的恐怕就是茶楼里饮茶。人无法苛求被理解,被分享最多的内在,被分享的通常也就是较为肤浅的层面,人内在的深切与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承当。茶楼可以胜任,分为各式等级。有缘之人一起饮茶,排忧解难,休闲作乐,世界的情绪度也会高一点。
酒和咖啡都是催化剂,加剧兴奋,加快心跳,是给忙碌生活加了一道压力,是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一杯香茗和几件精致点心作为对繁忙的缓冲,冲淡了烦躁与焦虑,追求的是一种和谐和平衡。同时广东人饮茶并不属于奢华享受,老百姓和大富豪都可享用,叹早茶作为个人消费不算节俭,举家相聚也算不得破费,待客会友也不寒酸,这才是它经久不衰的精髓。
不知从何时起,欧洲人开始对中国茶痴迷起来,觉得饮茶是优雅高贵的事。他们渴望在冬天寒冷之夜或是酷暑骄阳之日,用美丽的中国瓷器斟满红茶、绿茶或是花茶,被袅袅的茶香萦绕着,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乡邻八卦或远方战事,不至于口中的马卡龙或芝士蛋糕甜腻得过分。茶的清雅消解着骄奢淫逸的甜蜜丰满,足见茶是追求平衡之物。如此有韵味的茶文化的输出,首先需要输出茶叶。美国商人亨特在广州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经他之手运出的茶叶难以计数。
岭南素来盛产好茶,广州附近的西樵山被称为“茶山”。春天的时候,采茶女漫山遍野,屈大均因之赋诗:“春山三二月,红粉半茶人。”当年,湛若水先生曾在此山中讲学,筑云谷精舍,周围就有茶丘十余亩,附近七八村里的村民皆衣食于茶。百露之朝,村妇满山采茶,湛先生在书舍中讲学,子曰诗云的声音也浮在茶叶之上。难怪欧洲人恨不得把饮茶文化引进自己的国度,茶香与书香总是相得益彰,再没有比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捧读一本好书更风雅惬意的事情了。不过他们所渴望的充满中国情调的饮茶时光,氤氲着曲径通幽的韵味,似茶之甘香,需细细品读。
这些金头发蓝眼睛的人并不明白在这个生产诗经的古老国度里,为何连采茶、晒茶、炒茶、舂茶都荡漾着诗的韵味。这些神神秘秘的中国人在袅袅的茶香中,到底在嘀咕些什么?因为不明白,所以干脆让广州一些心灵手巧的外销画家们将中国人种植茶树烘培茶叶的娟秀画面大量复制临摹下来运到了欧洲,以此作为欧洲人对于神秘古老国度茶文化的无限想象的源泉。据说对于锄地、播种、施肥、采茶、拣茶、晒茶、炒茶、揉茶、筛茶、舂茶等,直至装桶、水路运输的描绘,都留下了行云流水般精致的画卷。如今那些画卷仍然静静躺在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馆,诉说着中国神话。
这样的神话人人得而习之,好之。英国、法国贵族的下午茶用的多是中国红茶。这采自中国的山野田间的茶叶,在西方人富丽堂皇的厅堂里,静静地散发沉稳浑厚的香气。这香气经久不息地缭绕着,没有声音。
俄国人崇尚法国人的时髦劲儿,对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很是不屑,但唯独觉得喝茶这个东西不错,所以就吸纳了过来,追根溯源还是由中国传播过去的。但想来他们的喝茶方式会叫英国人鄙视,因为英国式的红茶里面略略加点鲜奶油以及糖,是对茶的提味;而俄国人一方面会把茶泡得特别浓,一方面又大把大把地往茶里加料,一样把一杯茶搞得茶味全无。据说有在莫斯科生活了七八年的人,被那些优雅的皇家美术学院的教授邀请到家里喝茶,教授竟然热情过度地在她茶里加了四块糖,生生没把这中国人吓死。难怪星巴克在俄罗斯特别受欢迎,因为他们都爱重口味,恨不得往一小杯茶里倒进一壶鲜奶。此外,俄国人也是喝茶时配点心一起吃的,礼节上如果只喝茶不吃点心会被视为对主人的不敬。
当然,比起英国法国甚至咱们广东那些细致而精美的茶点来,俄罗斯的茶点也够叫人笑话的。除了那些招牌的油酥皮之外,就是包子。张爱玲写她小时候参加俄国人的茶会:“一溜低矮的小方桌拼在一起,各自罩上不同的白桌布,盘碟也都是杂凑的,有些茶杯的碟子,上面摆的全是各种小包子,仿佛有蒸有煎有汆有烤,五花八门也不好意思细看。也许我紧张过度之后感到委屈,犯起别扭劲来,走过每一碟都笑笑说:‘不吃了,谢谢。她呻吟着睁大了蓝眼睛表示骇异与失望,一个金发的环肥徐娘,几乎完全不会说英语,像默片女演员一样用夸张的表情来补助。”茶是多么清雅的芳物,和油乎乎粗头粗脑的包子怎么能相配呢,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小小茶叶可以用交通工具运走,可饮茶文化不像面团,信手拈来便可以随意揉捏成心目中的样子。它对有的人是平淡生活中的福祉,对有的人是奢侈浮华的毒药,还可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人尴尬不已呢。
责任编辑 朱继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