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大戏(中篇小说)
2014-10-31王保忠
王保忠 1966年生。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山花》等刊发表小说30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转载,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文。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男人四十》,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全国短篇小说百花奖、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剑南文学奖等。现在山西省作家协会工作。
1、咋金莲没来,来的反倒是她男人呢
这些日子,我每天一爬起来,就会领着小皮站到街头的老柳树下等人,一直到阳婆将蘑儿山烧出一个橘红的洞。没错,我是在等人,等那个叫金莲的女人。我想把唱戏的事告诉她。我早就跟她说过,我要给我们艾家洼找个热闹,好好唱一场大戏。她说这是好事啊,真要唱,说啥也得通知我。可我却硬是见不到她的人影——她都半个月没露面了。以往,最多隔三天,她就会开着三轮车往我们村跑一趟。
眼看这一天又要结束,我都把自己站成了一棵老头杨,可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我心里对自己说,就是站枯了也不能回去,说不准我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来了,要是看不到我,谁知她心里有多失望呢。最主要的是,我得告诉她,明天就要唱戏了,这个日子是更改不得的。可今天她要是还不来,那不就得不到消息误了看戏吗?我真不知该咋办了,打个电话吧,她一直没给我手机号。她说艾村长也不是我不给你,我知道你好喝几口,我怕你醉了抱住电话说个没完,真要让我老公看见了,说不准就踢翻了醋坛子,不让我给你送货了。所以嘛,有啥事还是见了说吧,反正我隔几天就来一趟,是不是?我心说是个屁,你这娘儿们就会哄人。眼见着我越来越萧瑟,小皮看不下去了,汪汪汪地劝我:“老艾你还等啥等,那女人不会来啦,还是回家喝烧酒去吧。”我不由得踢了它一脚,心说你懂个屁,谁说她不来了?小皮呜咽了一声,不敢多嘴了。脚下的红蚂蚁吱吱吱叫起来:“别等啦老艾,羊群都要归圈了,你盼着的女人不会来啦,赶紧回家歇息去吧。”我抬脚一踩,蚂蚁们立刻乱了队列,四散而逃。树上的灰麻雀也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劝我:“回吧老艾,等不到的,赶紧回家喝烧酒去吧。”我一挥手,麻雀们轰地在树头上炸开了,飞向了村周围的老火山。
那些山,远远近近有十几座,什么金山、老虎山、牌楼山、小牛头山、酸刺枣山、老帅岭、东坪山、黑山、窑头疙瘩等等,名字千奇百怪。离村最近的叫狼窝山,也是几十万年前就喷发过的老火山,山顶上有个老庙,每天早起,哑子总会屁颠屁颠地往山上跑一趟,去庙里上炷香。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让他去给那些外出做工的村人求个平安的。这几年,村子都快走空了,人们一拨拨进了城,奔好生活去了,学校和小卖店跟着塌了锅。我老婆柳叶也走了,她倒不是出去做工,是被那个王八蛋老板拐走的。说起来,他还是我请进村的,我请他来,本是想套他点资金,也好上个项目安顿一部分人赚点钱,要不然这村子真就没人烟了。没想到,那是个没安好心的白眼狼,只会卖嘴皮子,钱没掏一分,反倒把柳叶从我眼皮底下拐走了。到现在,我也不知他们咋勾搭上的。她一走,我爹妈就陪着两个孩娃进城念书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灰桌冷板凳地过。要不是金莲隔三岔五往村里送些货,我就是买个针头线脑怕也得进城去。说实话,我虽还惦记着柳叶,可心思再不像当初那样火烧火燎的了,有时,我甚至觉得她还不如金莲待我好一些呢,至少,人家能送来我想要的东西。
“突突突、突突突。”村口那边忽然传来了三轮车的声音。
我两只眼一下灯泡似的亮了。
树上的灰麻雀立刻欢呼起来:“来啦来啦,老艾你的知己来啦,赶紧去迎吧。”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叫起来:“来啦来啦,老艾你爱见的人来啦,赶紧去接吧。”三轮车离我越来越近,都看得到红彤彤的车头了,车越近,我听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欢,简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来了。我不知道她把车开过来时,我该说些什么,说你这半个月到底躲哪去了,不知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吗?说,你要是不来,我们村这台戏可就白唱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你知道吗,我请的都是县文工团的演员,有好几个大明星呢——当然你可能在县城听过他们的戏,可这是在我们村,在我们村你就是最最尊贵的客人,我会让你像镇长一样坐在前排。知道吗,明天,明天镇长也来看戏!
可当车开过来时,我发现坐在驾驶室的是个男的——车还是那挂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我心一下跌进了冰窟窿,咋会这样呢?咋金莲没来,来的反倒是她男人呢?我有点想躲了,不知为啥,见了这个粗短的男人,我总有些底虚,好像我和他老婆真有一腿呢。我见过他一次,那次金莲好像是生了病,他开着三轮车代她进村卖货来了。莫非,金莲这几天又病了?等这个人把车熄了火,木桶似的骨碌出来,我喉咙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话:
“你,你咋来了?”
“我咋不能来?”这个人的声调跟眉眼一样,凶巴巴的。
我心里自然不服软,凶啥凶,有你这么卖东西的吗?你这不像卖东西,倒像狼窝山老庙墙上的勾魂鬼,哗啦啦抖着铁链索命来了。我想躲开了,一扭身朝我家巷子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唠叨,你就不能跟金莲学几招,待人和气点嘛。没走两步,又听得他喊我。我不由得转过身来,转过身时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他晓得我惦记着他老婆?要不他能这么凶?本来我就有些底虚,给他这一喊,就更没个着落了。我一低头,听得脚下的红蚂蚁吱吱吱地给我助威:“老艾你怕他个球呀,你又没碰过他老婆,你一下都没碰,真就是勾魂鬼来了也不怕。”
我就挺起了腰杆:“你喊我?”
“喊的就是你!”他说,“你就是那个老艾吧?”
“我、我就是。”我看着他,觉得还是有点底虚。
他眼瞪得像两枚火药丸。“我老婆心肠好,说你是我们的老顾客了,大后天我们的店就要开业,你去给他送点货吧。咋,我喊错啦?”
“金莲让你给我送货?”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的店要开业啦,我早听金莲说过,他们在县城买下了门面,过段时间就要开业了。金莲还说,等她的店开业时,艾村长你可得去祝贺一下,给我们送个大花篮。要开业了,她这些天还不知有多忙呢,就这,她心里也还是惦记着我,打发自家男人给我送货来了。就冲这,我也觉得这些天没白等!假若听了小皮和那些个小生灵的劝回去了,我又怎么会知道金莲惦记着我?endprint
“你们的店真要开业了?”我问。
“咋,不能开?”他还那么吃了枪药似的,“莫非开个业还得你批?”
我心情一下又给败坏了,想顶呛他几句,可一想到金莲,心就软成了豆腐。我原本想告诉他,明天,我们艾家洼要唱大戏,来的都是名角,你回去跟金莲说一下,让她过来看看吧。可一想,这不好啊,我要这么说了,这家伙肯定会生气。罢了罢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了,她来不了,就说明没这福分。我努力冲这人笑笑,低下头看他车上的货。也没啥新鲜的,无非就是些烟酒糖果牙膏卫生纸。可我还是耐着性子翻看,翻了半天,就没我想要的。这些东西,金莲来一回我就会存下不少,根本用不了。
“你翻啥翻?”他身子忽然朝车斗一倾,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瞧你这两只鸡爪,翻坏了赔得起吗?”
“不让我看货,咋买东西?”我说。
“看你也不像个买东西的主。”他冷冷一笑。
我心里火得厉害,想都没想就冒出句话来:“我咋不像个买东西的了,啊?你听好了,你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你说啥?”他眼睛睁得多大,“我车上的东西你都要?”
“都要!”我听得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好啊,这才像回事嘛!”笑,爬山虎似的挂满了他的大宽脸。“怪不得我老婆常夸你,说你别看人家只是个小村长,人家杀货着呢,啥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你别看人家瘸着个腿,有点残疾,可人家能耐大着呢,本事大着呢,不缺钱花!今天我算开了眼,够意思,艾村长你真够意思。”
我原以为他不会笑,没想到他却笑了,笑了也就笑了,他还说了一大堆软话。假如他不笑,也不说软话,可能我还会敬他几分,可他偏偏笑了,又说了软话,这就让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了。我硬邦邦地回了他一句:
“你听着,我不光买你的东西,还要送你个大花篮。”
他好像没听懂,傻愣愣地看着我。
“看啥看,我有啥好看的?”我不屑地说,“你们那店,不是大后天要开业了吗?我去给你们送个大花篮。”说着,我大领导似的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你说要去庆贺我的店开业?还要送我们个大花篮?”他终于醒悟过来了。
“那是!”我一拍胸脯说。
“痛快,一言为定。”他边说边拿出计算器给我算账:“三百四十五块一毛钱,零头就免了,收你三百四十五块整。”
我掏钱那只手突然抖了起来,抖得都掏不出钱来了。这对我无疑是一笔大开销。花这么多钱买些眼下还用不着,或根本就用不了的东西,我这装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两大包卫生纸,我其实从来不用这个,茅坑边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坷垃,蹲完坑用这东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块,我家的两个孩娃都那么大了,根本就不稀罕吃了。还有牙膏,一个月用一袋,这两大包至少能用两年,我存这么多干啥?还有这两箱“蒙倒驴”酒,就是当白开水喝,也够我喝半年的,我要这么多干啥?可一想到金莲,一想到她那么惦记我,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钱:
“拿去,这钱你拿去!”
“真爽快,我正愁着怎么把这些旧货处理掉,你就来帮忙了。”他笑了笑,一伸手竖起了大拇指。
我显得很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本来想说,让你的女人明天来看戏吧。说出来的话却是:“这算个啥呢。记着,大后天,咱们不见不散。”
“好啊,不见不散。”
他又冲我笑笑,上了车,突突突地走了。
2、欲望潮水一样膨胀着,喧嚣着
死寂死寂的夜,我好像听到了某个窑院传出的鼾声。
窑洞,窑洞里的人,蜂窝状的火山岩砌就的院墙,院子里和院墙外的杏树,李子树,榆树,老头杨,旱柳,村野的棘棘草,驴扎嘴,狗尾巴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梁,谷子,山药蛋,萝卜,场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盘,碾子,碾杆,落满尘灰的扫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辘,耩子,月牙镰,生锈的铁犁,木耙,铡刀,所有属于村庄的一切,活着的,死去的,或无所谓死活的物种都沉入了梦乡。
我爹还没陪两个孙子进城念书时,老跟我唠叨起村子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按照他的说法,从造村到现在,我们村至少有二三百个年头的历史了,这样的村子自然有些老旧的东西,修炼成精后会做梦。比如,一些老人半夜里到院子里起解,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树们的梦中,跟拄着拐杖的白胡子树精相遇,人和树精没一点客套,拉着手找个地方坐下闲聊,或者杀盘棋过把瘾。比如,一些半大小子从外面回来晚了,会撞进院墙根下花们的梦里,被那些狐媚样儿的花精勾搭了,跑到野外,在起伏的山沟里快活上一夜,天明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比如,村子里看风水的艾二,有一夜竟然走进了狼窝山的梦里,看到一只银狐嘴里吐出一颗浑圆的火球,从东坡滚到西坡,又从西坡滚到东坡。艾二没躲开被火球击中,衣服胡子都烧着了,疼得呲牙咧嘴,驴也似的在地上打滚,醒来后看到自已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着眼看他。再比如,我爹当村长那阵子,有一次竟然糊里糊涂走进了大队门前那尊主席雕像的梦里,老人家拉着他的手,问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生产搞得如何。我爹没想到主席随和得像个老邻居,他激动地汇报完村里的工作,而后陪着下棋,没走几步竟就让自己赢了,吓得他一下从梦里弹起来,原来他是靠着塑像的基座睡了大半夜。
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我爹说的那些人,他们竟会走进精怪们的梦中,多美的差事呀。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甭说是走进树精花精的梦里,就是我自己的梦也把门窗堵了个严实。想想我就没做过几个有意思的梦,即便是清汤寡水的梦,也很少光顾我的枕头。有时我真想美美地做个梦,可往往头一挨枕头就猪一般地睡过去了,睡得昏天黑地,这时候,真有人进来把我从炕上扛走,我肯定也一点都不知晓。柳叶刚走那两年,我倒是常常做梦,有时就是中午躺一会儿也会撞进去,可这些梦却没一丁点神奇之处,整个就是这不死不活的日子的翻版——不是那个王八蛋老板进了村,就是我爹的腰疼病犯了,要不就是该给孩子买换季衣服了。要多没劲有多没劲。现在,我没一点睡意也不敢去睡,过会儿还要出去做夜活儿。这几年,只要不喝高,我每夜都会做这事。endprint
我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拨弄着柳叶留下的那根大辫子,脑子里乱麻团似的塞着好多事。柳叶刚过门时,两根大辫子黑亮亮的,走起路来,辫梢的两只蝴蝶就在圆鼓鼓的屁股蛋上上下翻飞,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柳叶的辫子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头发又黑又密,让我喜欢得不得了,在心里几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来,她给我生了两个孩娃后,嫌留着辫子做活儿不方便,就把它们咔嚓一下剪了。那些年,常有个河南小贩进村卖东西,破着嗓门喊:“辫子换盘碗来,辫子换盘碗来——”一喊一喊,就把女人们的心思喊乱了,忙慌失乱地跑出来。柳叶也会跑出去凑热闹,她想用辫子换一摞兰花瓷碗,硬是给我拦下了。我说不能换,你这辫子我喜欢,当初你想剪掉它,我心里就疼得要命。没多久,她就跟那个王八蛋跑了,我把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整整找了一年也没找到。她就像一滴水一样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我想她想得不行,到夜里,就把这辫子搂在被窝里,好像搂的是她整个人。可慢慢地,我又感到了它的阴冷,蛇一样的僵硬。再后来,我去做夜活时,就把它派上了用场。
“大后天,你真要给那女人送花篮去?”小皮忽然出了声。
“当然。”我点点头,“哪能说了不算,是不?”
“你真是让爱情冲昏了脑袋瓜,大小你也是个村长啊。”
“你还懂得这回事?”我一下睁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会爱上她吗?不会的,我和金莲根本不会有啥故事,懂吗?你看看电视上那些人,有了这码事,麻烦就来了,就要寻死觅活结婚呀离婚。虽说金莲待我也不错,要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家,可我知道那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再说,就算她乐意,我也不想给小驴小羊再摊个后妈,你说是吧?”
“你这就不是心里话了。我敢说你肯定爱见上那个金莲啦,要不,你也不会那样心急火燎地等。”
“你这小东西,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过是把她看作了知己,明白吗?好了,不跟你闲扯了,抓紧打个盹吧,过会儿我们就得出去。”说着,我使劲摇了摇头,“明天回来看戏的人肯定不会少,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半点差错。”
小皮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头一歪就睡着了。
我能听到小皮发出的轻微的鼾声。这小家伙可真行啊,眼皮好像安了个开关,“叭”地一按就睡着了。梦中的小皮显得那么满足,幸福,一副天塌下来有别人替它顶着的样子,嘴角甚至淌出一道长长的涎水,地皮都给弄湿了一大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不得不叫起了它。又从大辫子上抽出几根头发,缠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然后一欠屁股站了起来。
街巷里黑灯瞎火的,想想,也没几户人家了。掰着指头就数得过来,南头剩了仙桃、王秃子两户,北头剩了小媳妇秀巧一户,西南角剩了养鸡户艾老五一家四口,西头剩了艾大脚、艾二宝两户,东头剩了哑子、连成、艾二树三户,数来数去也就这些人了。村子里的女人也没几个了,仙桃模样最好,又有点风骚,不是个省油灯,天成咋就没把她领走呢?艾老五一门心思养鸡,倒是规矩,可人心隔肚皮,他心里究竟想的啥,谁知道?艾大脚也不能放松,这人本事不大,花钱不少,喜欢小偷小摸,得提防着点呢。不过,有我在,谁他妈的都别想干坏事。明天,等外面的人回来就会看到,这村子我给他们守得好好的,一块瓦片一根柴火棍也没丢。我是谁?我是村长。村长是个啥角色?就是一村人的看门狗啊。每个夜晚,我都会领着小皮给他们巡村。
自打柳叶跑了,我就喜欢上了这活儿。这么长的夜,我总得找点事做啊。
当然,这事可能也是受了我爹的启发。
我爹当村长那会儿,我们艾家洼还挺红火的,他白天忙工作,到夜里也不闲着。常常的,等我们睡下后,我爹就披了衣服出门,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在村街上。他一直渴望一种梦游的境界,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走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头。我爹一摇一晃地走到某一家他认为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点户门前,用一根长发紧紧地拴了门环,然后又走到下一户他认为有些可疑的户家门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都是一些在他看来不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坏右,比如“三只手”,比如饥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汉的女人,还有几个可能会把他挤下台的村干部。只要不出去开会,夜里再累他也一定要出去走走。这常常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时间,但他却好像从来没厌倦过。天快亮时,他又会急不可耐地爬起来,到户家门前去检查一遍,看看哪家门环上的头发断了,断了必定是夜里出去活动了。凭着这点经验,他一连破获了好几起案子,他的威信就像村街上空的炊烟,越升越高。
我也这样,到了夜晚,也像我爹一样走在村街上,像传说中的夜游神,把这街巷,把这街巷里的每个门道都摸个遍。
前面就是仙桃的院子。
我停在门洞前,从手指上解下一根头发,将两个门环牢牢拴了。我也懒得去听屋子里有没有动静,反正早起出来一看就什么都知晓了。头发要是绷断了,那就说明仙桃不安分,十有八九是有人拨开门进来了。可仔细想想,这村子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了,就算仙桃不安分,又能惹出什么是非呢?既然惹不出是非,那我为啥又要跑出来查看呢?我说不上来,只是想,不去做这个,又怎么打发这漫长的夜晚呢?
我又检查了一下门环,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又拴了根头发。但就在这时,仙桃家的堂门忽然吱扭响了一下。我不由一激灵,深更半夜的,她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啥?小皮汪汪汪地叫起来。我想踢它一脚,终于还是忍住了,踢了,这小东西会叫得更凶。
“谁,谁在外边呀?”仙桃在院子里问。
仙桃声音很好听,她早年学过几天戏,还考过广播站。模样也没可挑剔,虽说都是两个孩娃的妈了,却还是像从前一样好看。好多个夜晚,每次走近这个门洞,我好像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她身体的旮旮旯旯散出的葵花般清爽的气味。有几次我被那气味诱惑着,把持不住,差点就拨开那黑沉沉的门闯了进去,可每一次又总是停下了,半途而废,慌里慌张走开了。我总觉得黑暗中有道视线盯着我,压迫着我。
现在,我停在仙桃的门洞里,大气都不敢出,小皮好像也晓得了什么,夹了尾巴侧愣着耳朵听。可能是觉着没人,仙桃哗地倒了盆水,脚步听得是朝着南墙根的茅厕去了。我擦了一把汗,想离开,可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听到了一阵撒尿声。像是被谁拉了一把,我不由得止住了脚步,掉转身,一张脸几乎是撞到了门板上。我就骂自己,你个没出息的货,没听过女人撒尿吗。可我马上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啊是啊,这几年村子连个女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你到哪里去听?自从你老婆跑了,你是没听过女人撒尿了。我脸紧紧地贴着门缝,听着里面她奏出的乐音。我看不到仙桃的身影,却听得到她,嗅得到她。endprint
我真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欲望潮水一样膨胀着,喧嚣着,一浪一浪拍打着我的身体。我的手抖抖索索地,似乎一伸出去就够得着她蓬蓬勃勃的奶子。我感到谁在蹭我的腿,绵绵软软的,一低头,看到小皮直愣愣地盯着我,可能这家伙也觉出了我的异常。或许几年来一直追着我的那道视线,就来自这小东西呢。它的眼睛好像在说:“你看你多骚啊,你不是爱见金莲吗,你那么爱见她,咋能偷听仙桃撒尿呢。”
我真有点厌烦这小东西了,妈的,你还要教训老子?你吃我喝我,反过来教训我?我不想看它,又把脸贴到了门板上。门板给我挤疼了,咬牙切齿地说:“真下贱啊你,你就这么想女人?你想就想呗,挤我干啥?”我不管这破门板怎么说,反正我就是想听听仙桃,看看她。小皮也拗着呢,还那么蹭我的腿,还那么一眼一眼地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发虚。可我觉着自己的心痒痒的,手也还是痒痒的,想拨开门挤进院子去。“不能,你他妈的不能。”我对自己说。我心里使劲地作着斗争,结果是,我摸出支烟点了,猛吸几口,将那烧得通红的烟头烫在了这只痒痒得不行的手背上。
我看到小皮呜咽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院子里没一点动静了,我想仙桃肯定是回了屋。我身体也死了似的,没一点动静了。
“回吧,没啥事了。”我看了小皮一眼。
小皮扭过头来,还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意思是,不去艾大脚他们几户门前走走了?
“不去了。”我一瘸一拐地往自家院子返。
夜空里有一弯小刀,多像从前我们村艾四劁猪用的弯弯刀啊。它寒光闪闪地对我说:“老艾你以后可不敢犯骚了,再骚就劁了你狗的!”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心说你还真不如把我劁了呢,劁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我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狼窝山淡得只剩了一抹影子,更远处的那些个老火山则稀里糊涂地给抹掉了,没留一点痕迹。但我想,这些山肯定不会从黑暗中走丢的,明天一早,它们还会憋着劲儿努出来,该在哪里还在哪里,该是啥模样还是模啥样。最要紧的是,明天,我们村要唱大戏了。一想到这事,我就兴奋得牙齿磕碰,身子直打哆嗦。
3、散了,一台戏就这么散了
午后一点来钟,戏班子就进了村。
一辆搭了篷的东风140货车,停在村委会门前,七八个演员都在呢。这车就是移动的舞台,一会儿他们就在车上表演,根本不用搭台。如今的戏班子都这样,说走就走,车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他们的头儿叫马乐,他先跟我握了手,然后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行,说这就是艾家洼的艾村长。又把那些演员介绍给我,说这是谢小娜,这是关哥,这是喜红妹,这两位是刘氏兄弟。我学着镇长的样子跟他们一一握了手,算是演出前的接见吧。
“你先把喇叭放开。”我看了马乐一眼,“听了唱,过不了一会儿,我们村的人就出来了。”
马乐他们开始忙活。
我也开始忙活,我从办公室抱出一大摞塑料凳子,一个一个摆开,又找来几块木板,用砖头架起,一块木板就是一条长椅,能坐好几个人。我至少安排了一百个座位,我希望出去的人能多回来几个。自打半个月前订下了戏班子,我每天都给那些在外做工的人打电话,给呼市打,给天津打,给上海打,给太原打,给北京打,给广州打,给乌鲁木齐打,给海口打,给大同打,远处近处的都打,我怕他们不回来,不回来我这张脸就不知往哪儿搁了。我先拣好听的跟他们说,说请来的都是名演员,三个小时一千五百块钱,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不回来你肯定得悔断几根肠子的。然后来硬的,我说估计上边要核对低保户,不回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们都应承得不错,说老艾你这么热心,我们肯定回,不回就是没良心了。
“怎么还没人?”接好线放开了喇叭,马乐问我。
“你把声音再开大些。”我冲他一摆手。
马乐就开大了音量,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没多久,南头好看的仙桃笑吟吟地出来了。紧接着,她的邻居王秃子,北头的小媳妇秀巧,西南角的艾老五两口子,西头的艾大脚、艾二宝两家,东头的哑子、连成、二树,也都出来了……都出来拢共也就二十几个。我让他们赶紧找地方坐,要不然,这场地就显得空阔,没个唱戏的样儿了。我说都坐吧,坐下好好看。仙桃嘻嘻一笑,老艾,咋他爷爷奶奶没回来?我皱了一下眉头,说他们得管着我两个孩娃,回不来啊。其实我原是想把他们接回的,可电话一打过去,我爹先不高兴了,说你就烧包得瞎折腾吧,不长不短唱得个甚戏?我解释了半天他也不听,说我和你妈得侍候小驴小羊,没工夫回去。硬是没回来。仙桃也就随便问问,问过了便嘴一张一合地嗑瓜子了。她手里捏了一小袋五香瓜子,瓜子皮“扑、扑”地从她嘴里吐出来,飞得老远老远。
“还不开始吗?”马乐探过脸问我。
“再等等,镇长还没来呢。”我看了他一眼。
“镇长会来?”
“当然。”我点点头,“他亲口应下的,肯定来的。”
上周我去镇上开会,顺便对镇长说了唱戏的事,请他到时一定来赏光指导一下,给我们讲个话。镇长一开始没应承,中午喝过酒才开了口,说你们艾家洼唱回戏也不容易,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给你捧个场呀。我自然是千恩万谢。镇长摆摆手又说,唱戏那天你得像个样子,对了,最好带上你夫人。我一咧嘴,夫人?哪来的夫人?你也知道我老婆早给那王八蛋拐跑了。镇长摸着肚子哈哈大笑,老艾啊,你真是个实心眼,我当然知道你老婆跑了,可你不会借个吗,这么大的场合你身边没个女人能行?外面的人要回来,肯定都是一窝一窝的,你作为一村之长,身边倒没个女人,你说你这当得还有说服力吗?我们成天说建设新农村,你建设得连老婆都丢了,这还有个新农村的样儿吗?我想想也是,镇长说得对,这么大的场合,我身边没个女人可不行啊。可是到哪里去借个女人?谁的女人肯借给我?
那天回了村,我原想跟金莲商量一下,让她帮着拿个主意。她是城里人,又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这事就得跟她商量一下。可是她好多天没进村了,又没法打电话联系,我就有点生气,怎么连个手机号都不留呢?留了,说个正经事,你男人又能吃了你?正急着,街头传来了三轮车的突突声,我还当是金莲来了,呼呼呼跑到了街上,一看,不是金莲,是收破烂的大老王。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说该收的你都收走了,还来干啥?大老王呵呵一笑,收走了还会生出来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说,你不看我正烦着吗,少在我眼前瞎晃悠。大老王说,有啥烦心事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个忙。我没好气地说,马上我们村就要唱戏了,你能帮我借个女人吗?我是村长,出来搞接待,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吧,这个忙你帮得了?大老王一听就乐了,我还当多大的事呀,找婚庆公司帮你租个不就得了吗?他们好像有这业务,不过租金挺贵的,一个小时就得五百块钱。听他这一说,我连忙摇头,那算了吧,我哪有这么多钱,就是唱戏的钱也是我自掏腰包的。大老王临走时,我让他到时也过来瞅瞅,他说你们村也就二十来个人,唱的个啥戏?倒不如省下钱喝壶烧酒。我就知道他一个收破烂的没境界,他根本就不懂得有些钱不能省,把钱拴在裤腰带上,能成个啥气候?我就告诉他,电话都挨着打了,到那天外面的人肯定都得回来。大老王摇摇头说,又不到收割的节气,人家回来干吗?我说,你真长了个乌鸦嘴,那你敢跟我打赌吗?要是回来的人多呢,多了你掏一百块钱,少了我掏,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大老王也不含糊,说赌就赌,到时我一准来。endprint
“镇长真要来,那就再等等吧。”马乐说。
他就又放了个歌——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知道他们舍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怕唱坏了嗓子,唱坏了日后就挣不到钱了。我听着喇叭放的歌,心里问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吗?我又问小皮,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小皮摇了摇尾巴。我像是问小皮又像是问我自己,既然是个好日子,咋外面的人没一个回来?电话里他们应承得多好啊,都说肯定会回来的。这回了吗?回了吗?看来都不识抬举啊,不知道我这是为他们好,为村子好。镇长呢,镇长咋不来,不会又喝高了吧。
“开始吗?”又等了老半天,马乐那张脸再次探向我。
我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开吧。”
“不等镇长了?”
“边开边等吧。”我迟疑了一下,“他可能还忙着呢。”
说完,我从马乐手里要过话筒,噔噔噔上了台。我肚子里憋着好多话,我想先讲几句。我听得我的喂喂声从话筒里传出来,传得很远很远。我先给台下的人们鞠了一躬,然后讲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多年我们村没唱台像样的戏了。我给你们请了县城最好的戏班子,都是响当当的名演员哪。能把他们请来,我高兴啊,看来我这个村长还是有点用处的。唱这台戏也不是因为我有钱,我就是想给你们找回从前的热闹。”
我等着他们鼓掌,我想我讲得多好啊,他们为啥不鼓掌?是的,好多年没讲了我觉得自己还是讲得不错。我是没念过几天书,可口才好不好不在念书多少,这是一种娘胎带下来的才能,再加上后来常锻炼,我的口才不好才怪呢。从前,我大会小会讲得可多呢,放电影前我要讲几句,戏开前我也要讲几句,没什么活动我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也要讲几句,我的声音通过街头的大喇叭响彻在村庄每一个角落,听到的人都说老艾这家伙讲得不赖,是个当村长的料。可是这会儿,他们听了我的讲话,竟然没一点反应,都那么傻愣愣地看着我。
“手呢?你们的手都哪去了?”我沉下脸说。
那几个演员鼓起了掌,可是台下的人却没一个伸手。
“算了算了,开戏吧。”我真有些无奈。
喜红妹和关哥先登了台,到底是名演员啊,二人台唱得那叫个好。喜红妹长得也那叫个好,我盯着她,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脸。我从她的身姿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姿。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我老婆柳叶,是撇下我跟那个王八蛋跑了的柳叶啊。她这会儿在哪里?我又看了仙桃一眼,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喜红妹,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戏,脚下积了一层乱七八糟的瓜子皮。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这戏不是我请来的。有一颗溅到我脸上的瓜子皮出了声:“凭什么让人家仙桃领你的情啊,你这个傻老帽,你唱戏是你想唱,你想显摆呗。”
我看到马乐登了台,他先唱了一段《算粮登殿》,接着是《四郎探母》,再就是《空城计》了。我知道他《空城计》唱得好,他就是凭这段戏出了大名的,我看到他手摇芭蕉扇站在城头上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这家伙唱得就是好,有板有眼,看得艾大脚眼珠都不转了,两只手还跟着打起了拍子,脑袋一晃一晃的。马乐唱过了这段,艾大脚鼓起了掌,艾老五也鼓起了掌,哑子也鼓起了掌,他们都嚷嚷说再来一遍,把这段再来一遍。仙桃也跟着瞎起哄,对对对,再来一遍。马乐还真就重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镇长就在这时候进了村。
镇长坐着一辆我叫不出名的小卧车来了,车身明晃晃的,车屁股也明晃晃的,也不知道他一天擦抹几遍。车是他自己开的,他跳下车,腆着个啤酒肚朝戏台这边走来。我赶紧迎上去。
“镇长来了啊。”我真有些感动了,“这么忙您还是来了。”
“咋就几个人。”镇长看了一眼场子,“你不是说你们村的人都能回来吗,咋就这几个?你这不是给我唱空城计吗?”
“这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您先给我们讲几句吧。”我硬着头皮说。
“就这几个人,你让我咋讲?”镇长摇摇头。
“不是几个,”我争辩说,“是二十几个呢。”
镇长的目光从台下移到了台上,这时是谢小娜在唱,边唱边扭。镇长的目光狠狠在她胸上咬了几口。
“唱得倒是好。”镇长说。
“那就坐下来看吧。”我赶忙给他拉凳子。
“算了算了。”镇长的目光在谢小娜的胸上又咬了几口,忽然一摆手,扭身朝他的小车走去。
“镇长,您要去哪里?”
“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镇长边走边说,“老艾啊老艾,你这家伙藏得就是深,每次一见面你他妈的就跟我哭穷,说你们村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揭不开锅你花这么多钱唱戏?”
“这个,镇长……”
镇长根本就不想听我解释,一拉车门钻进去了。好像是记起了什么,他又按下了车窗:“对了老艾,买这车我落下不少饥荒,你得给我想点办法。”
说完,他一鸣喇叭,走了。
我看着镇长的车驶出村口,渐渐消失在了老火山之间的沟凹里。阳婆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又坐回了场子。台下的人好像都没了听戏的意思,一个个嘴张得老大直打哈欠。只有我的小皮还算安静,耳朵一竖一竖的,听得认真着呢。马乐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台,把那张臭烘烘的嘴贴到我耳边说:“艾村长,这戏还要不要唱下去?”
“唱呀,咋不唱?”我都有些咬牙切齿了,“你们给我唱到底!”
“没人听了,还唱?”马乐迟疑了一下。
“谁说没人听了?”我指了指艾老五他们,“这些人不都在听吗?我不是在听吗?我的小皮不也在听吗?”
马乐摇摇头,懒洋洋地往台上走,好像脚筋给谁抽了去。
“算了。”一看他怠工的样子,我腾地站起来,“不唱就不唱了。”
马乐一下停住了,扭过头问我:“真不唱了?”endprint
“不唱了,散了吧。”
“真就不唱了?”
“不唱了。”
马乐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
“那,那你给我们结钱吧。”马乐一伸手说。
“不会少的。”我掏出早准备好的一千五百块钱塞给他,我一分都没少给他。我对吐唾沫点钱的马乐说:“你记好了,明年的今天,我们艾家洼还是要唱戏的,到时我还要订你的戏班子。”马乐好像没听到我的话,收了钱一扭身上了台,指挥他的演员收拾东西了。我看着他们收拾完东西,看着他们说说笑笑上了车,看着他们喇叭一鸣,往村外去了。
戏班子的车一走,那昏头胀脑的日头,一闭眼就跳下了山梁。
村子里的人也都散了。
散了,一台戏就这么散了。
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场地,心里对自己说,幸亏金莲没来,要是让她看到这一切,我还不知有多丢人呢。也幸亏我爹没回来,他要回来了,一看我这么没面子,肯定会训我一通,你这村长咋球当的,咋说话越来越没风了?老子当年给村人唱戏,戏台下那可是人山人海,每次都得有民兵负责维持秩序,你瞧瞧你唱的这戏,这还叫唱戏吗?我站在刚才的热闹处,不提防喉咙里冒出了几句唱词: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唱得好,唱得好。”有人在我背后鼓起了掌。
我扭过头一看,原来是收破烂的大老王。
“艾村长,你输了吧。”大老王嘿嘿一笑。
我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来讨钱了?”
“是你请我来看戏的嘛,不过,我不是跟你来讨钱的。”大老王摇摇头,有板有眼地说,“不就一百块钱嘛,真要专门来跟你讨钱,连油钱都不够。可我又必须来,我来就一个意思,啥意思呢?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事你根本办不了,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你也办不了!”
我身子晃了一晃,我觉得他后一句话把我击中了。
“你个破烂王,你当你是谁?你明明是来讨钱的,还跟我装?”我知道自己给击中了,可我还是嘴颤颤地说,“钱你拿着,这个钱我还输得起。”
可我刚把手伸到衣袋,他早发着了车,突突突地没了影儿。
4、你喊吧,我只是把你看成了知己
金莲那店开业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我当然没忘这事,虽说这两天夜里都睡不好,我还是一大早爬了起来,张罗着出门。小皮知道我要去干啥,尾巴一摇一摇的也要跟。我摆摆手说,你跟着起啥哄,好好给我看门吧。说罢出门,一瘸一拐地往张家洼走,那村有进城的客车。小皮还是跟出来了,可能是怕我发现了用武力对付它,一直离得我远远的。我转过身吓唬了几次,都没把它撵回去。
等我上了车,小皮忽然追着车奔跑起来,边跑边叫:“老艾你为啥不带我?为啥不带我?”渐渐地,它被甩远了。
进了城,我本想先去看看我爹我妈,转念一想,不能啊,去了总不能拔退就走,总得听他们唠叨几句吧。那一来说不准就耽搁了正事,误了参加开业仪式。这事今天最当紧,别的都是个屁。再说,礼品还没买上,我答应送他们一个大花篮的。我就在街上找花店,转来转去找了一家,费尽了口舌,总算花二百一十块钱买了一个。买下了,我抱着它,兴冲冲地直奔金莲的店。我听她说过那店的大体方位,就在县政府的后巷。
我到了她那店前,看到她正在店门口摆弄一堆锅碗瓢盆,屁股撅得像道拱门。我看了一下,不由咽了口唾沫。她身后是一扇立地玻璃门,擦得明光锃亮,门楣上悬着一块牌子,上面喷了“金莲杂货铺”几个字。字都写得老大老黑,我愣了一愣,心说这名字倒是有意思。可门前却显得冷清,一点都不像要开业的样子。开业嘛,扭着唱着热闹着才好,怎么连一拨闹红火的都没叫?金莲仍躬着身收拾东西,我本来想喊她一声,可是我没喊,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她终于觉察到了,蓦地转过脸来。
“你,你咋来了?”
我朝着怀里的花篮努了努嘴。“我,我来给你送花篮了。”
“送花篮?”金莲一下弹起来,“老艾你没发高烧吧?”
“我发啥高烧?”
她眉毛一挑:“那你咋想起给我送这东西了?”
“你的店不是今天要开业吗?”我笑了笑。
“谁说我的店今天开业?”
“你男人呀,前天他到我们艾家洼送货时说的。”我腾出一只手挠了挠了头皮,“咋,他回来没跟你说?”
“我是让他送货去了。”金莲使劲摇了摇头,“可我这店今天不开业呀。”
我一下愣住了。“可你男人这么说了,我问他你们的店啥时开业,他说大后天,大后天不就是今天吗?”
“我明白了。”金莲说,“他那是耍笑你。”
“好好的,他为啥耍笑我?”我不解。
“真是个猪脑子,就这还当了个村长,我老公肯定看出了啥。”金莲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说你那么露骨,明眼人一看就啥都清楚了。就算我的店开业,你犯得着送个花篮吗?你说你心里到底在想啥?”
“我啥都没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你不是说等你的店开业时,要我给你送个大花篮吗?你还让我代表来宾讲几句话呢。这话你说了也没多久,咋都忘了?”
“真是个半吊子,给个棒槌就当针啊。”金莲说着,又咯咯咯笑起来。
“我是认真的。”我一下激动起来,“我不跟你开玩笑。”
她脸上的笑就刹住了,一张脸成了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黑,最终凝成了个黑,黑得乌云滚滚,云里藏着雷电,藏着倾盆大雨呢。我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我真有点吓坏了,想跑,脚下却好像生了根,挪不开步子。她又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忽然一伸手,拽着我的胳膊进了店铺,好像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进门,她一松手放开我,瞪着我看了半天,忽然就轰的一声打雷了,下雨了。
“好你个老不正经的。”金莲戳着我的眼窝说,“我早看出你不是个好鸟,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啥要送我花篮,啊?你送我花篮,让我老公咋看,啊?你这不是向全世界宣布,你爱见我吗?你说你心眼多坏呀。”endprint
我嘴角噏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真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你走,带着你的烂东西走,我不稀罕!”她说。
立刻,花篮里的花都长出了刺,直戳我的心窝。
“你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我让你走吗?”她几乎吼起来。
“我,对天发誓,真没呀!”我嘟嘟囔囔地说,“真没对你动啥心思。我也就是把你当成了知己。你不也这样说吗?”
“知己?我是你的知己?”
金莲嘴张了张,可能是想笑,但是她终于憋住了。她慢慢放柔了声,哄小孩似的说:“老艾你快走吧,我老公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肯定没你好果子吃。他是个驴脾气,说不准啥时就会尥蹶子。就算你把我看成了知己,可他不这样看,你知道不,他说你是个老骚胡,说你对我不怀好意,说要好好耍笑你一回。你知道不,我这店还得几天才开业,他是耍笑你呢。”
“你说啥,这店还得几天才开业?”我一下愣住了。
“你也不想想,真要开业,能没一点动静吗?能不搭个彩门不叫个戏班子吗?你大小还是个村长呢,咋一点世面都没见过?”
我一下来了气:“我不怕,我不怕他!”
“那你想干啥,想跟我老公打一架?”金莲脸一下放沉了,但只一会儿,又有了笑,言语也越发柔软了,“我好说歹说,咋你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走吧,艾村长你走吧。”
“你咋像换了个人?你在我们村卖货可不是这个样儿,那个你多理解我,你的好多话我都记着。你信不信?”
“疯了,老艾你真疯了。”金莲一跺脚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说啥,又能说出啥来。都快五十的人啦,你总不会像电视里的小年轻对我说些没个羞耻的话吧?我真服了你啦,走吧,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喊警察。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你喊吧。”我说,“我只是把你看成了知己。”
“你还真要赖上我呀。”金莲盯着我,目光像是长出了牙齿,咬得我满脸是血。“我知道你老婆跑了,知道你是个老光棍,你不就想着睡个女人吗?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明白不?你还是找别人帮忙解决一下吧。我不行,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当你的知己,让我老公看到了,真会闹出事来的。你赶紧走,回村去吧。对了,你真要憋不住了,就去找张艳那个烂货吧。”
“张艳?”我直直地看着她,“你真让我去找她?”
“不找她找谁?你以为你是谁?”金莲说,“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去吧,老艾你去找她吧。”
“你不是不让我找她吗?”我记得她是说过不让我去找张艳。
“我说过不让你找了?你这烂人还想找个好女人?”金莲冷冷一笑,“不跟你说了,滚!”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必须离开了。我看了她一眼,抱着花篮跌跌撞撞出了门。走了几步,我才想起该把花篮留下,买都买下了,怎么不留下呢?几天后开业也行,放在这里,不也能添点喜庆的气氛?况且,抱回家又有啥用处呢?我不由得扭过头来,见那女人也正看着我,可能是发现我回过头来了,她立刻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摇摇头,抱着花篮往车站走。
正好有一趟回去的车要发,我迷迷糊糊上了车,也不知怎么回的张家洼。
愣愣怔怔下了车,我就看到小皮箭也似的朝我射过来。我不由一怔,心说小东西啊,你咋还在这里等我?你一直等了我大半天啊。我快步迎了过去,由着它的身子蹭我的裤腿,由着它的舌头舔我的手,我慢慢地蹲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抚摸它的脑袋,皮毛。小皮眼巴巴地看着我:“你怎么把花篮又带回来了?你不是要送给那个金莲吗?”
“咱不送了,拿回家看吧。”我觉得自己眼里有了泪。
“你哭了,是不是你的知己不要你的东西?”
“谁说不要了?”我摇了摇头,眼泪越发汹涌了。“还有几天她的店才开业,到时再给她送去。”
“我看你不会再去送了。”小皮又舔了一下我的手,“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你早把花篮留下了。”
“不说了,我们走。”我站起身,
我一瘸一拐地领着小皮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前边就是狼窝山,是这一带最好看的老火山,山前的皱折像把扇子。山上的老庙也好看,要是没有这座庙,这山就显秃了。我忽然想起了哑子,也不知道他这几天还去庙里上香不?从前,上香的事全由老葵做,他都做了好多年了。过了年,老葵撒手归天后,我就把这活儿交给了他的哑巴侄子。我对哑子说,你也没啥正经事,不如像你伯伯一样,每天到庙里上个香去,村里会给你一点补助的,不会让你白干。咱这老庙也有几百年了,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香火。你做好了这件事,就是行善,就是积德,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高兴,说不准会让你说话的,还说不准会给你个媳妇。
山脚下有棵老柳树,走到树下时,我忽然觉得有些累,看了小皮一眼就坐下了。我盯着身边的花篮,又想起了金莲,我不明白她怎么那么绝情。她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她不由分说就把我赶出来了。她说她根本不是我的知己。
“老艾你甭灰心。”地下的红蚂蚁忽然吱吱吱叫出声来,“我觉得她就是你的知己。”
“老艾你甭灰心。”树上的灰麻雀也喳喳喳叫起来,“我也觉得她是你的知己,你们每次说话我都听到了,她就是你的知己呀。
“都别说了。”我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在安慰我。”
说完,我站起身朝村子走去。
走了几步,我想起忘了带花篮,又返回把它抱在了怀里。
我抱着花篮回了村庄,回了我的院子,又进了灰桌冷板凳的家。我本想把它放在电视柜上,想想一抬头就看得见,看见了我免不了会伤心,就又把它抱出了院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蓦地,我看到了站在当院的老杏树,心不由一动,这不是个遮风挡雨的好怀抱吗?我迟疑了一下,把花篮放在了老杏树的枝杈上。老杏树出了声:“这就对了,我会把它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的。”endprint
5、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我几天闭门不出。我想好好梳理一下我跟金莲的关系,她为啥就不想当我的知己了。
我记得金莲头一次来我们村,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叶刚刚给拐走,我心好像也给走空了,看到金莲,就觉着亲切,觉着以前在哪里见过。后来想想,她两个长得有些相似,柳叶嘴角边有颗黑痣,金莲嘴角边也有一颗,两个人的鼻子也有些相似。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就高兴,一下买了她不少东西。她看我买了那么多东西,自然也高兴,话就多了起来。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是三十五六,还是四十二三,这个我真没看出来。客观地说,金莲长相一般,可她是城里人,会打扮修饰自己,这儿涂涂抹抹,那儿描描画画,看上去就白白净净,耐看多了。
渐渐地,我和金莲就熟了,熟了就好说话,不光说眼下的,还说以前的,彼此甚至把第一次碰见的感受说了出来。我说,你不知道啊,那会儿真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后来一想,你和我老婆长得有些相似呢。金莲立刻纠正说,不是我跟你老婆长得像,是你老婆跟我。我点点头说,这不一回事嘛。金莲说,你想听听我头一次见了你的感受吗?我让她说。金莲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头一次跟我买东西,我老远就闻到你身上有股味儿,呛得我直捂鼻子。我抬起胳膊闻了闻,说,我身上有啥味儿?金莲嘴一撇,还能有啥味儿,光棍味儿呗。我说,光棍味是啥味儿?金莲越发笑起来,还能是啥味,不安分的,骚烘烘的味儿吧。我给闹了个大红脸,回了家,褪猪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层。金莲鼻子好,再见了我,一下又闻到了,老艾你夜里褪猪了吧,你身上的味儿好闻多了,一闻就是我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对吧?不等我开腔,她又说,你出的气也好闻多了,一闻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对吧?啊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就年轻了十岁。我卖你的刮胡刀就是好,对吧?
熟了,我也没多少话,去跟她买东西,多是她说,我听。金莲不光能说,说话也快,“嗒嗒嗒”、“嗒嗒嗒”的,往往是你没听清上句她下句就来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一串又一串的话从她薄薄的唇里飞出来,喜欢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我去买东西好像就为了听她说话,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金莲呢,好像也知道我喜欢听她说话,就故意说一些让我脸红心跳的话。比如,有时我出来得迟了,她就会说,老家伙,你咋这会儿才出来,是不是让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搂上细皮嫩肉了?我也想跟她玩笑,想接着她的话说,你猜得真叫那个准,我夜里真的搂上细皮嫩肉啦。我还想进一步说,你当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本人呀。可我没有说,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怕说出口把她吓走了,吓走了再不进村咋办?再不进村我想她了咋办?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搓着手憨憨地笑。金莲可能是觉着我这样子好笑,玩笑开得就更大了,甚至会扛我一膀子,软软地给我一拳头。
“老家伙。”金莲笑眯眯地问我,“你咋不说话?不会夜里真搂上细皮嫩肉了吧?”
我脸越发红了,我真想说:“我就想搂着你,就想搂着你睡呢。”
“老家伙。”金莲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哈哈一笑,“你咋老直直地看着我呢,可不敢打我的主意呀,想搂我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只能当你的知己,听你说说话,吹吹牛。”
“是是。”我说,“我也只把你看成知己。”
“你不一定只把我看成知己吧,你真的光想跟我说说话?”金莲越发笑得欢了,笑得两只奶子乱颤,“哄鬼去吧,我知道你心思多着呢,你老婆跑了,你对我的想法多着呢,大着呢。说不准你把我看成了心头肉,对不对?可这没用呀,这辈子我有男人,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当你的心头肉,让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好不好?”
我羞得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去了,半天才说:“下辈子也没这事,下辈子我还让你当知己。”
“下辈子你光想让我当你的知己,不会吧?”金莲软软给了我一拳头,“你肯定想娶我,是吧?可就算你想,我也不一定嫁给你,下辈子你说不准还是个穷光蛋呢。你你要转成个大款,我可能会考虑一下,是不是嫁给你。”
我听得舌干口燥,我本来想说:“真盼着这辈子就是下辈子,这辈子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家。”可我还是啥也不敢说,怕吓跑了她,吓跑了就再看不到她了。能有个女人和我说说话,这就行了,我不能想太多。
是的,我不能想太多,她能来就行了。每一次,我都像迎接一个重大的节日,迎接她的到来。金莲来了,我也没多少话,可只要她的三轮车突突突地一进村,我就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大了,日子也亮堂起来了。她一走,我又觉得日子一下荒凉起来,荒凉得都不知怎么过了。有时我也想,我真的仅仅把金莲当知己吗,好像不仅仅是,好像我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心头肉了。
金莲呢,好像也知道我离不开她了,知道了,对我也更热情了,但也只限于热情,她实际上还是仅仅把我当作一个顾客,一个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顾客。当然,有时她也会给我一些暗示,比如让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来娶她。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喝酒,可金莲想卖酒,就说,买两瓶拿回去尝尝吧。我这可是好酒呀,价钱也不贵,不喝白不喝。我就一咬牙买了几瓶。酒是好东西,喝了让人舒坦,喝了让人想法大着呢。有时候喝了酒,我真想搂着她睡一觉,狠狠干她一回。也不去想下辈子八抬大轿的事了,那远着呢,我就想这辈子跟她成个好事,真就想这会儿就干了她。有一次,我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真就把这想法跟她说了。
“不下辈子了。”我大着胆子说,“我这会儿就想把你抬回家。”
“抬回家干啥?”金莲挑衅的样子。
“还能干啥?我要搂着你睡觉。”我大着舌头说。
“老家伙你真喝多了。”金莲打断我的话,“你都胡说些啥呀。我有男人呢,这辈子不成,还是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我不,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我这会儿就想。”
“那不行,说好了下辈子就下辈子,这辈子不成嘛。这辈子你想做那啥事,就去找张艳那烂货吧。”金莲说。endprint
“张艳就张艳,我这就找她去。”我故意说。
“你就不怕染上病?”金莲一瞪眼,“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不理你个老家伙!”
现在想来,金莲不让我去找张艳,并不是关心我,是怕我把钱花在她身上。这么想来想去,我就觉得,她对我没一点感情,她一直在变着花样赚我的钱。可我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让她赚,甚至她的东西出了问题,我还替她遮着掩着。比如村会计艾小民还在村那阵子,有一天我过生日,艾小民说我们喝顿酒乐呵一下吧。我就跟金莲买了酒,五块八毛钱一瓶。吃饭时,我们一人倒了半瓶,还划了一阵子拳。喝下去后,艾小民就喊头疼,头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了。醒过来后就找上我的门,说老艾你那酒肯定有问题,不会是买上假货了吧?我一听就怔住了,这酒喝下去我也觉着头疼得厉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墙上撞。可我怎么也不肯相信金莲会卖假酒,她要卖的是假酒,那就不厚道了。
“这不可能的,她咋会卖假酒?”我说。
“可是我喝了多少年酒,从没这么头疼过,你说这怎么解释?”艾小民瞪着眼看我。
“那是你酒量不行,我也喝了半瓶,咋我没觉得有啥不舒服的?”
“你喝了真一点都不头疼?”
“我能哄你吗?假如真头疼我能说不疼吗?”我认真地对艾小民说,“小民你可不敢出去瞎说,你一瞎说,人家的生意就完了。”
见我这么肯定,艾小民就不再嚷嚷了。可我心里明镜似的,我知道这酒绝对是假的,幸亏只买了一瓶,要是买多了,我俩说不准都得住医院,甚至会呜呼哀哉,一块上天堂去了。后来见了金莲,我也没怎么说她,只说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头痛死了,还劝她以后千万不要再进那种酒了。金莲一听,脸色就变了,又拿出一瓶酒,说老艾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钱的。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她这是在堵我的嘴,怕我把她卖假酒的事说出去。我没要那瓶酒,却也守口如瓶,再没提过她卖假酒的事。
把这些事过了电影后,我终于大彻大悟了,原来我不过是这么个货色,她也不过是那么个货色。可我心里还是很纠结,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那么个货色,我还是想着她。我不愿想着她,却管不住我的脑子,我越是不让脑子想她,脑子越是把她想得厉害。我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瓜,你个不听话的东西,你是西瓜还是菜瓜,谁让你想她了,那么个货色有啥好想的?她把你伤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她伤多久?
我越是想管住脑子,脑子越不听话,吆喝着我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大柳树下。大柳树说:“老艾你还是回去吧,那女人不会来了,你等不到的。”我不听,我踢了它一脚,我说你知道她不会来吗,她要是来了呢,她要来了我再踢你一脚?树就不作声了。其实我也知道金莲不会来了,可我心里却盼着她来,甚至听到了三轮车的突突声,听到了她吆喝我的声音,老艾你咋才出来?你不知道我进村了吗?但是细细一看什么都没有,金莲根本就没来。她也再不会来了。人家的店都开业了,还用进村卖东西吗?
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恋了。
我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6、这钱你拿走,
我再是个烂货也不稀罕
我想去找张艳了。
我本来不想去,可脑子里老绷着金莲那句话:“你要敢去找她,我就再不理你个老家伙了。”我心说你不让去,我偏去,看你能把我怎么了。反正你也不来了,我那么爱见你,你却不来了。那我还要钱干啥,不如都花在张艳身上吧。我不光要把钱给了张艳,还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跟她好上了,看你咋办。是的,我决定跟她对着干了。
想好了,我就出门。
我把小皮拴在了树下,我不想让它跟着,不想让它坏了我的好事。这家伙好像早晓得了我的心思,一冲一冲地咬我:“老艾你想法真大呀,还真去找她?你要去了,肯定会悔断肠子的。”
“我就要去,气死你!”我回过头瞪了它一眼。
“我就要去找她,气死那个金莲!”我又说。
“你会悔断十八根肠子的。”小皮越发咬得凶了。
我摇摇头,急急地出了门。
到了张家洼,找到张艳的院子,我又迟疑了。
说起来张艳也命不好。几年前她男人死在煤窑后,她守了一年寡,又嫁给了本村一个开拉煤车的男人,但不到一年,那个男人也出车祸死了。这次她不想再嫁了,仗着年轻,模样也还算好看,就跟一些男人厮混,慢慢就落下了个坏名声。有一阵子,她可能也听说我老婆跟人跑了,几次跑到艾家洼跟我套近乎,我也不搭理她。她不信还有不吃荤的猫,有一次见我到了野外,故意扭到前面的柳树下撒尿,显见得是眼馋人呢。可我想我不能,我不能让人骂我守不住,柳叶才走了几天,你就守不住了?我骂了她一句“烂货”,倔倔地走了。一看我这样,她也生了气,以后再不来了。
我不知道张艳让不让我进她的门。从前我可是骂过她烂货呀。我不敢进去,又不想离开,就坐在门坎上打盹。跟我们艾家洼一样,张家洼也没几个人了,差不多也成了个空村。我在这里坐了半天,也没看见街上有个人影儿。后来她出来了,啊呀呀一叫,说,这不是艾村长吗?你这是干啥?我赶紧站起身,搓着手,吭哧吭哧地不知说什么。她忽然扑哧一笑,说,想串门那就进来吧。我觉得两条腿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开。她拉了我一把,说莫非还得我背你进来?
我糊里糊涂跟着她进了院,她顺手把门插上了。
“插门干啥?”我一下慌了。
“咋,”张艳瞪了我一眼,“你想让路过的人看见?”
我就不吱声了,跟着她进了屋。
她又顺手把堂屋门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墙刷得白生生的,不挂一丝尘土。炕上铺的是地板革,靠炕头这边又铺了张毛毯,毯子上是张褥子,褥子上罩的单子皱巴巴的,显然她刚刚还在上面躺着。张艳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忽然又笑出声来,你咋想起来我这儿了?你不是不待见我吗?不是骂过我吗,咋又来了?她这一说,我就更脸红脖子粗了,走不得也在不得。她上了炕,哗地拉上了窗帘,又扭过头对我说,来都来了,还不上来?莫非还得我给你脱衣服?光线被窗帘挡在了外面,我觉得陷入了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整个人在下沉。endprint
“上来呀。”她下命令似的说。
我只得上了炕。
黑暗中,我听得她在脱衣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我的感觉里却放大了几十倍,撞得耳朵生疼生疼的。我不敢看她,浑身的每个毛孔却都大睁了眼睛。她好像又说了句啥。我把脸转过去,也许是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看清炕上的东西了。她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裤,上面还绣了一朵牡丹花呢。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涨大了,成了一只轻盈的气球,似要飞离我的脖子。快点来呀,她又命令我。这话像一簇火苗,火星四溅,把屋子里的空气都点燃了。我觉得我的身体也给点着了,手不由得抖抖索索地探向那朵牡丹。
“老东西,我还当你不开窍呢。”张艳忽然笑了,“你来了我真高兴。”
我手抖得越发厉害,牙齿也在打战。
“你咋这样呢?”她愣了一愣,“瞧你这样儿,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你不是跟那个金莲有一腿吗?咋,还没上手,还没睡了她?”
“金莲?我没。”
“哟,还装呀,你当我不知道?”她笑了笑,“就是常到你们村卖货的那个女人,她天天进你们村卖东西,你也天天买,钱都让她掏走了,是不是?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个,值得你屁颠屁颠地追?”
“你,你咋知道的?”
“两个村也就几步地,你成天撵着人家屁股追,我能不知道吗。再说,你大小是个村长,我当然会注意你的。不过,你也别翘尾巴,听说你们村委很快就得撤并了,真要给撤了,你就当不成了。”
给她这一说,我忽然觉得身子一下疲软了,蹦不出一颗火星了。“撤村?这事你听谁说的?”
“听我老相好说的。”
“你,你老相好是谁?”
“这我能告诉你?”张艳瞪了我一眼,“你咋心眼这么小,人家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就当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在乎这个破官?好了好了,别瞎想了,赶紧动弹吧。”说着,手就朝我伸过来,伸到了我胯下,可能是见我没一点动静,她怔了一怔,忽然笑了。“你不会没能耐吧?”
“你那个老相好,是镇长?”我移开了她的手。
“我哪能摊上这么个大家伙。”张艳不耐烦了,“你咋还想那破事,不想干走吧。”说着匆匆穿衣服,穿好后,手又伸到了我眼前。
“掏钱,你总不能白看吧?”
我迟疑了一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
“你咋这么小气,也不多给留点?”张艳收了钱,嘻嘻一笑,“钱都让那个秋菜瓜掏走了吧?真是个猪脑子,我看你以后还是来我这里吧,我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让你受活死。说话呀,老东西,你以后还来不来?来不来?咋不说话呀,聋了还是哑了?”
“你少跟我提她。”我一下来了气,“她不来了,再不会来了。”
“不来你来我这儿呀,我哪点不比她好?”
“来就来,以后,我每天都来。”我赌气似的说。
“这不就对了嘛,不过咱先说好,来了就得办事,甭这么光说不动。”说着,她把手移到了我脸上。
“办就办,气死她。”
“老东西,你说啥?”张艳愣了一愣,抽回了手。
“没,没说啥。”
“你说了,说要气死她?原来你到我这里是为了报复她?”
我忽然抓住了张艳的手。
我想说,我是想气气金莲,想报复她,要不然我就走不出那个黑洞。我还想说,金莲从没摸过我,她要是像你这样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对她那么好,可她从没摸过我一下。她一点都不爱见我。她仅仅把我看成了个顾客。我买她一分钱的货,她给我一分钱的笑。我买她一百块钱的货,她给我一百块钱的笑。她就这么实际,就这么商业。可这些话我说不出来。
“也好。”张艳叹了口气,“想咋就咋吧,反正我是你眼里的烂货,你也没把我当个好女人看。”
“这,我……”我一下给噎住了。
“想报复她行,来,我帮你。”她手又放在了我那个地方。
我拨开了她的手,但过不了一会儿,那只手又固执地伸了过来。我不知该咋办了。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她的手在动。也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地,我觉得自己膨胀起来,想躲开她那只手,可已经晚了,早泄了个一塌糊涂。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这个烂女人肯定会嘲笑我,笑我不经逗,笑我没能耐,该有本事时没本事,不该有时反而有了。
“行,你还是行嘛。”她倒是没笑,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哭,又不愿当着她的面哭。
我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张钱想走,却给她拦住了。
“这钱你拿走,我再是个烂货也不稀罕。”张艳冷冷地说。
“为啥?”
“不为啥,滚吧你。”
我出了门,头也没回,往我们艾家洼返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黑洞,那个能把人憋死的黑洞。我原以为找个女人快活上一回,就会走出那个黑洞的,没想到反而越陷越深,从一个黑洞掉进了另一个黑洞。我是越陷越深了。连一个烂货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眼前看不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光亮。我不快活,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快活!
7、只要一套上去,
我这条命就算完了
下了一夜的雨,我也听了一夜的雨声,黎明时,我作出了一个决定,去死。是的,我一点都不想活了,我就想死。
我觉得只有死才能帮我走出那个黑洞。
这么决定了,我感到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窗子外的天,给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我心里来了。我走出院子,看到院子外的老火山离得我分外的近,它的身体都好像要贴过来了,我都听得到山脚下的浮石发出的爆裂声。这么多年,我几乎忽略了家门口这些山,现在,就要去死了,才觉得那些饱满得就像女人奶子的山,说不出来的好看。
“下辈子还转在艾家洼。”我心里对自己说,“转不成人,就转成山上的一块石头。转不成石头,就转成一只羊,天天在山上吃草。”endprint
我望着那些山,居然看到了我小时候的影子,我发现那个影子越长越高,像头顶上的天一样彻底将我罩住了。后来我又看到了我爹背着手在村街上摇晃的影子。还有我妈瘦小的影子。还有我两个孩娃的影子。我不明白这些影子为啥突然聚到了一起,但是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或者,只是我的一种幻觉,根本就没出现过。有一刹那,这些影子几乎动摇了我的决心,可我想我必须去死,不死就洗不去身上的脏污。
我伸了伸手,触到了头顶上瓦蓝瓦蓝的天。
我发现我一年四季顶着的这个天,只有在瓦蓝的时候才是干净的。干净得好像透着亮。
我忽然觉得应该洗个身,在我去死时,应该是浑身清清爽爽的,没一点脏污,没一点异味。我返回屋,走到水缸边,才看到水缸是空的。我摇了摇头,担起两只水桶往街上走,小皮也跟着我往街上走。这小东西欢快地跑在我前面,它并不知道我这是要担水洗身了,不知道我是要寻死了。倘若知道了,它不知会多伤心呢。对不起了小皮,我只能这样,我必须去死了。我后悔没听你的话,我只能去死了。
小皮在街上的水井边等我。
这口井其实早枯了,水是从村北的水塔接过来的,有一根黑皮管从井底伸上来,我解开系着管口的铁丝,水就流到了桶里。水流得很慢,接一桶得一根烟的工夫,可我还是耐着性子等,我想我得把家里的水缸填满,不能死后落个坏名声。“这家伙真懒,你看看,临死前水缸都是空的。”他们肯定会这么笑话我。
我一共担了四担水,三担填满了水缸,剩下的一担留着洗身。
我烧了一锅水,水在锅里开着时,我先去收拾了一下院子,我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连一根柴草棍都看不见了。收拾完了,锅里的水正好也开了,我找了个大盆子,把水盛到盆子里,又把盆子端出了院子。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我还是插了院门。我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收拾起自己来。
我洗得好痛快。
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洗过了。
我揉搓自己时,看到院子外的那些老火山离得我更近了,好像要把我搂进怀里似的。我听得老火山们说:“下辈子你就转一只羊吧,天天在我怀里吃草。”我揉搓自己时,看到小皮疑惑地看着我,它肯定在心里犯嘀咕,这人咋这么起劲地洗呢?又不是结婚进洞房,费这个劲干吗?
从盆子里出来后,我觉得自己清爽多了,好多年没这么清爽过了。我又找出一身衣服换了,还是十多年前买下的中山装,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每次出去开会,我都把会把它换上,穿上它我就觉得自己像个村长了。换了衣服,我进了柴房,找了根绳子,便往院子外走。我知道不能死在家里,死在家,这三间窑洞就算坏了。将来我爹我妈回来,他们又往哪里住呢。
“瞧这个没出息的货,哪儿不能寻死,偏偏要死在家里,白白坏了三眼窑洞。”我爹肯定会这样骂我。
我拎了绳子出门。
小皮也跟着我。
“你不能跟我,留下来看院子吧。”我停下来说。
我把小皮锁进了院子,扭身往街上走。也不管那小东西怎么叫。
走在村街上,我真想碰见个人,我想跟他们说说话,可街上空荡荡的,甭说人了,连只狗都看不见。我真想跟仙桃说说话,说你可得好好守着自己呢,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真要是觉着守不住了,就把你男人叫回来,要不,你就去工地找他吧。我真想跟秀巧说说话,说你一个小媳妇住一处院不安全啊,你得小心点,小心有人拨开你的门。我真想跟艾大脚说说话,说大脚你多保重,你得好好活着,你那几个儿子都不错呢。我真想跟艾老五说说话,说老五你也要好好的,好好养你的鸡啊,真要养好了就是绿色食品,比天鹅肉都抢手。我真想跟哑子说说话,说你可别忘了每日去庙里上炷香,不能让传了几百年的香火断了啊。我真想跟张艳说说话,说那事我对不住你了,你其实是个好女人。可是,街上空荡荡的没一个人,没一个能跟我说话的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了。天意让我临死前也要憋着一肚子话,要把这些话都带了去。
我摇了摇头,往村外走去。
路两边是庄稼地,这边种的是玉米,那边是山药,长得都不怎么好。没有人好好侍弄了,没有人好好侍弄庄稼怎么能长好?唉,这些人啊,我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好好的地怎么就不种了,怎么就想着往城里走啊。唉,我觉得你们从来就没爱过你们的村庄,没爱过老火山脚下这一大片庄稼地,真要有一天谁都不种地了,你们吃个啥?算了,就不说了,再说也没用,你们非要走,就是十八头牛也拉不回你们啊。
走到狼窝山那边时,我看到坡脚下有群羊,羊倌也不知是谁,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你这拎着根绳子去哪啊?”他好像认识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去砍柴,家里没生火的柴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也没再问。
走出老远,我才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离谱,还没到后秋,不是砍柴的时节啊。可我也没去责备自己,一个快死的人了,说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也犯不着较真。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棵老柳树,树下是一块坟地。那是我家的祖坟。
我在柳树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吧,这就是你的家。”我看着坟头说。
说完,我把绳子甩到树杈上,卡牢,又把两个绳头拉下来,开始给自己挽套子。我给自己挽了个活套,活套能伸缩,越挣扎越紧,直至勒死。只要一套上去,我这条命就算完了。我又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瓦蓝瓦蓝的天,就把头凑了过去。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听得我身上有了歌声,不是沉重悲伤的挽歌,不是,是“真的好想你”的流行歌。我的身上怎么会长出这曲子呢?老半天,我明白了,是我的手机铃声。我不知是谁打来的,谁会找我这个没一点用处的人呢?我本来不想接,一个决定了去死的人,还听什么电话呢。我就没去接,但铃声却固执地响着,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我一看不接不行了,就接起来,问他是谁。
“老艾,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电话里的人说。
“我这里信号不好。”我大着嗓门说,“你、你到底是谁?”endprint
“我他妈的真想踢你一脚,你说我是谁?我是张秘书啊。”
“哦,大秘书啊,好久没听你说话了,有事?”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们村要撤并了,已经在商量这件事了。”
“你不会跟我开玩笑吧?”真是晴天响雷,我浑身不由一激灵,蓦地想起了张艳的话,她的老相好不会就是这个张秘书吧?“我们村的学校给撤了,村子也要撤并?张秘书你晓得不,艾家洼从造村到今天,至少有二三百个年头了,撤了你们不心疼?”
“这么大的事,我敢跟你开玩笑吗?”电话那头的张秘书又笑了笑,“我告诉你,这是上边的意思,不足三十户的村子都要撤,这对你们是大好事呀,撤了就能迁到镇上了。”
“搬迁?房子谁给盖?”我心急火燎的。
“上边给你们拨款补贴盖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搬过来就可以住新房了,老艾你这家伙还真有点坏运气啊。”
“我不想搬。”我都有点咬牙切齿了,要是张秘书在身边,我真就扑上去咬他几口了。“你们也撤不了的,我们艾家洼远远超过三十户。”
“老艾你别不识好歹,再好好想想吧。”张秘书顿了顿又说,“对了,我老婆说你上次捎来的几只鸡挺好吃的,你再给我捎几只啊。”说完挂了电话。
我正愣怔着,看见小皮朝着我奔过来了。
这小东西肯定是急坏了,他一定是意识到大事不好,翻墙跑出来了。不是说狗急跳墙吗?
我知道我死不成了。这倒不是因为那小东西来了,主要是,村子要撤并了,我不能不管。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丢下不管呢。我摸了摸小皮的脑袋:“你来得好,我不寻死上吊了,带我回村吧。”
“你好糊涂啊老艾。”小皮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我,“你咋就想到了死?你死了我咋办,你的两个孩娃咋办,你的爹妈咋办?还有,你要是死了,这个村子谁管?”
“知道了,刚刚我不是鬼迷心窍了嘛?”我说。
我解下绳子,跟着小皮回了家。
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下时,我嗅到了一股香味。我停下来,发现那香味是从花篮里散出来的。我本以为里面的花早枯死了,没想到还活着,叶片竟然还绿着,沾着水珠,花瓣也越发舒展了。花说:“老艾啊,你可不能想着死,还是活着好,活着就能散出香味来。”
我又使劲嗅了一口花香,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
8、小皮,明天我们继续开会
已经火烧眉毛了,我想也该给村人们开个会了,听听大伙的意见,村子到底搬不搬,同意搬的有多少,不同意的又有多少,要是同意搬的占多数,那我该怎么办?对,得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虽说在村的没多少人了,但还是得征求一下。当村长就得有个当村长的样儿。
我想吃过饭,就给他们开个会。
但是傍中午时,县上的干部进了我们村,其实也就一人,财政局的一个小科长。他跟老五是表兄弟,他到老五那儿买鸡,买下鸡后张罗着要走,老五非要留他吃饭不可,还硬把我喊去陪酒了。老五说人家是县上的干部,你这当村长的得去陪陪,说不准日后还会找他办点事呢。我想去就去呗,正好也问问他撤村的事是真是假。去了后,我就喝多了,我本来不想喝多的,可老五说他最近身体出了大问题,一滴酒都不能沾了,让我好好陪他这表弟喝点。我只能硬着头皮陪了,为了让他喝一杯,我就得喝两杯,这样下去,我能不高吗?
一直喝到了下午二三点钟。
后来小科长终于没撑住,一出门就哗一下吐了。我把他扶上车,问他我们村真的要给撤了吗?他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还没定下来呢,不过这事你们迟早也躲不过,趁早想办法吧。他这一说,我就更着急了,觉着会得马上开,就往村委会走。
我感觉自己有点飘,脚下好像踩着了棉花、云彩,好像飘到了仙界、酒国。我想这感觉真他妈的好啊,娶女人为睡,喝酒为醉,喝酒人要的就是这感觉。我先进了村委会,对着麦克丰通知大家都出来开会,喊过了我就扛了把椅子上了大戏台。小皮也跟着我上了台,我让它下去,我说,你怎么也跑到台上了?你是群众,是普通村民,你得乖乖呆在台下,明白吗?我看到戏台顶上,有一群灰麻雀在叽叽喳喳,我冲它们一挥手,想赶走它们。灰麻雀们说:“老艾你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忘了你伤心时,谁安慰的你吗?”我摇摇头,我说这不是忘不忘恩的问题,你们又不是艾家洼的村民,没资格听会的,等我开完了会,你们再上来玩,这是你们的天地。
来了,来了一个人,是中午请酒的艾老五。
“你真能磨蹭呀。”我说,“快坐下听会!”
“都喝成这样了,还开个屁的会?走吧,让我扶你回家睡觉去。”
“不是为了给你撑面子才喝的嘛,你还说风凉话啊。”我指着台下对他说,“去,坐下去,好好听会!”
“你喝醉了,明天再开吧。”
“中午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村要出大事了,上边要把咱村撤了,迁到镇上去。”我说,“这个会得马上开,一分钟都不能推。”
“我不也跟你说了吗,我不搬,搬到镇上我咋养鸡?”
“就是嘛,你的鸡只能在这老火山脚下养,对了老五,那个记者咋在报上夸你的鸡来着?”
“他说我的鸡。”老五摸了摸头皮说,“他说我的鸡吃的是蚂蚱苜蓿,饮的是火山矿泉水。说我的鸡活动量大,公鸡都是战斗鸡,母鸡都是斗战鸡。无论男鸡女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
“老五呀。”我冲他笑了笑,“你看那个记者编得多好,都快把你捧上半天云去了。还是不搬好吧,不搬你就能养鸡,就能赚钱。卖一只五十,卖两只一百,卖三只就是一百五,用不了几年你就能发大财啦。有了钱你就是大爷,没钱,你老婆就会让人拐走。”
“老艾,你家柳叶还不回来吗?”
“管球她呢,爱回不回。”我摆了摆手,心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柳叶也真是心狠,不管你也就罢了,咋连两个孩娃都不管了。”
“不说这个了,你坐下开会。”我指着台下让他坐。endprint
老五却说:“过会儿吧,过会儿我再来。”说罢,倔倔地走了。
我怎么也没把他喊住,我不知自己怎么说话越来越没风了。
这时候,我看到仙桃来了。我冲她招了招手,意思是让她过来开会。没想她只是冲我一笑,就往戏台那边的石槽去了,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她不是来听会的,是去担水的。她肩上还担着两只桶呢。我心里一下来了气,这女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会都不开了,我这里喊破了嗓子,她竟当了耳旁风。瞧瞧她那个骚样子,接个水都穿得那么洋气,一身红嘟嘟的衣服,也不知想勾引谁呢。
“真是个狐狸精。”我心里骂道,“你就犯骚吧,看你能勾上谁。村子里没几个人了,我就不信你能勾上谁。再说,有我这当村长的守着呢,你想勾人也勾不上。我得对你男人负责,有我在,谁都甭想干坏事。”
我这么骂着,看到我家小皮也在盯着仙桃看。
“呔”,我喊了它一声,“你老看那女人干啥?你就这么爱见漂亮女人?那么爱见,你咋不转个男人,转个男人你不就能娶女人了?坐好,一会儿来了人,我们就开会。”
我正教训着小皮,来了两个模样差不了多少的小屁孩,一个比另一个大不了几岁,一看就是兄弟俩。我瞪着眼睛看他们,心说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的爹叫啥名字。”
“艾四虎家的。”一个小屁孩嘻嘻一笑。
“哦,”我记起来了,“那艾四虎咋不来开会?”
“他在城里做工,回不来啊。”
“那,你们的妈呢。”
“不在。不是早跟我爹走了吗?”
“那你们坐下,替他们听会。”
“才不想听你说话呢,满嘴酒气,臭烘烘的。”两个孩娃嘻嘻一笑。
“你两个小东西。”我摇了摇头,“你们的爹妈打工去了,你们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是吧?打工有啥好的?跑到城里你能有啥好果子吃?艾老五不是个例子吗?过去他总想蹦达出去,以为进城掏厕所也比呆在村里强。现在呢,不是又跑回来了吗?城里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你买得起楼房吗?吃得起馆子吗?坐得起汽车吗?上得起学吗?要上得起学,你们的爹妈早把你们引进城去了,是不是?”
“你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两个孩娃一吐舌头,“你腿一瘸一拐的,想进城也进不了。”
“你两个小东西,敢笑话我啊,想挨巴掌了是不?”我站起身来。
两个小屁孩根本不怕我,竟然学着我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越来越没教养了,敢学着我走路?”我一瞪眼说,“知道我腿咋拐的吗?知道吗?不是你们的爹娘说的那回事,这些个乌鸦嘴肯定说我腿拐,是小时候从庙里抱回了个佛头,结果受了惩罚,腿拐了。不是的,你们要是也认为我是这样瘸了腿,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才没有你们的爹娘那么傻呢,我知道老庙灵验着呢,那是我们村的依靠。告诉你们,我的腿是干活干出毛病的,我这是条革命的腿、英雄的腿!知道吗,我初中一毕业就到生产队干活了,还当了小队长,大下雨跳到大渠里拦洪浇地,弄下了腿疼的毛病。你们去过我办公室吗?满满一墙的奖状,知道怎么来的吗?都是你爷爷我挣来的。别看你爷爷我如今这个样儿,过去可是年年当劳模,戴红花啊。”
还没等我说完,他们就扑楞着翅膀飞走了。我本想把他们喊回来,听得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唱了起来。“喂,哪位啊?”我接起来听。
“我是你爹。”对方说。
我一下火了,谁他妈的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啊。“你是我爹,我还是你爷爷呢。不跟你说了,挂球了,有这样的人吗,一开口就给我当爹。你以为爹是那么好当的?”
“我真是你爹。”对方又说。
“你真是我爹,我还真是你爷爷呢。”我就要挂电话,忽然觉得对方还真是我爹,“爹,对不起啊,我还当有人开我的玩笑呢。啥,是艾老五给您打电话了,他让您劝我不要再喝酒了?没喝呀,您闻闻,我身上哪有一点酒味?我真一点酒都没喝。好了,就说到这儿吧,我这会儿正忙,在给村民们开会呢。爹您不知道,要出大事了,咱们村要给撤并了。一个造了有二三百年的村子,咋能说撤就撤呢?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好,挂了啊,我接着给村民同志们开会。”
但还是没有人来听会。
“他们溜了。”我盯着小皮说,“你不能,坐好,我们马上开会。”
我就这么坐在大戏台上,边跟小皮说话,边等着人们来开会。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挂在树杈上的红彤彤的日头也一眨眼没了。忽然间,戏台前就黑灯瞎火的了,这会还怎么开?罢了,不开了,明天我们继续。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今天开不成明天,明天开不成后天,后天开不成大后天,就这么定了。我一定要给大家开个会,就这么定了。
我扛着椅子往村委会走。
我进了办公室,我看到墙上挂了满满一墙奖状,这些奖状都是我这些年挣来的。可这能说明了什么呢,什么都说明不了啦。过去,我是挺模范的,我们村也挺先进的,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肯定是落后了,要不上边也不会立刻想起撤掉我们村了。我这样努力,我们村怎么就落后了呢?我想不通,我把椅子一放,就又一瘸一拐地出来了。
我领着小皮回我家的窑院。
可能是觉着我走得太慢了,小皮呼地窜到了我前面。我有点不高兴了,粗着嗓门喊住了它:“你给我回来,你怎么能走到我前面去呢?是你当村长,还是我当,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皮给我训得一愣一愣的,一夹尾巴退到了后面。
快要走进窑院时,我又停下来,回过头朝大戏台那边看去。这时候,天已经黑到底了,黑暗毛绒绒地挂在我面前。
“小皮,明天我们继续开会。”我说。
“明天继续。”走了几步,我又说。
9、我话音未落,
突然感到肚子给凉凉戳了一下
大风刮进了梦里,整个村庄给连根拔起,刮了个无影无踪,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连一根鸡毛、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了。我一着急就醒了,掀开窗帘一看,冷冰冰的月亮石头似的悬在西天,院子里那两只本来放在东墙根下的担水桶滚到了西墙根,显然,刚才是刮了一阵大风。可我怎么就梦见村子给吹得不见影了呢?这多不吉利呀。张秘书刚说了撤村的事,我就做了这个梦,这暗示着什么呢?我们村不会真的存在不下去了吧?本来,我想今天继续给村人们开个会,讲讲撤村的事,这个梦却破坏了我的想法。endprint
捱到天亮,我急急地往哑子家赶去。
哑子还没起,我敲了半天门,他才哈欠连天地出来了。过了年,老葵一死,哑子就也像我灰桌冷板凳地一个人过了。他大睁着眼睛看我,可能是不明白我这么早找他干啥。
“今天。”我看了他一眼,“我跟你一起到老庙上香去。”
哑子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意思是你咋就想起陪我上香?
“我梦见村子不在了。”我比划着说:“给一阵大风吹得没了影儿。为了我们的村庄,我要亲自上炷香去。”
哑子听懂了我的话,他把我领进让大风刮得乱七八糟的院子,比划了一下,转身进了西窑。我知道从前那窑里停了口白棺材,是老葵为自己买下的,买下了却派不上用场,一年年就那么停在那里。有次我进了这处院子,老葵一个劲地跟我夸赞这口棺材,说这是正经的黄花松做的,几十年也沤不了。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又吭哧吭哧地爬进了棺材,直挺挺地躺下,然后仰着脸对我说,村长你看看,我这窝儿宽堂吧,一点都不显憋屈啊。想着这些,我不由摇了摇头,时间过得可真够快,转眼间他就走了大半年了。
没一会儿,哑子拎了包香出来了,他把香给了我,便兴冲冲地往外走。偶尔,他回过头看我一眼,意思是他比我走得快,再怎么也追不上的。他脖子上夸张地挂了几只大钥匙,自然是老庙的。
没多久,我就给他甩在了后面。
老庙在离村最近的狼窝山上。
没有围墙,一上来就看得到庙,哑子早开了门锁,正坐在树下歇缓。庙前有棵老柳树,树冠有炕那么大一盘,靠南的那半枯了,靠北的这半却活着,虽然叶片让大风剥去了,枝条还是柔柔顺顺的,像女人的长发。我推门时,听得门轴干涩地响了一声,显然很久没膏油了。我点了桌上的半截蜡头,又抽出三炷香,对着火苗点了,把它们插进了香炉钵,而后跪在了供桌前。供桌后便是慈眉善目、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跪下时,我发现跪垫破了个窟窿,都看得到里面的烂棉絮了。老葵一死,这庙就没人管了,灰桌冷板凳的了。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住我们村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自己的心愿,然后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哑子也进了庙,也烧了几炷香,磕了几个头。磕过了就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那儿发呆,看着丝丝缕缕的香气从菩萨的金脸前掠过。菩萨的身子前些年重塑过,抹画得金光灿烂的,是村子里发了财的周大捐的钱。忽然,哑子跑了进来,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指着坡下的路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坡下一看,有两个人正往山上爬呢。他们身后的坡脚下,丢着一辆汽车,车身和半个车屁股给树丛挡住了。我心里纳闷,知道这庙的人不多呀,他们会是谁呢?
我和哑子直倔倔立在那里看。
那两个人慢慢慢慢上来了,到了我们跟前。
一男一女,男的三十来岁,一副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右脸有道疤,从嘴角一直拉扯到眼角。穿一身白灰的牛仔服,背了个包,猪头似的。女的挽着他一只手臂,蛋青样嫩白的脸,披肩发,咖其色风衣,身上散出好闻的味道。哑子目光一下拉直了。
“叔,还真的是您和哑子呀。”那个男的上前拉住了我的手。
我觉得这个人好面熟,说话的声调也熟,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我认识的人里,好像还没有这么破了相的。
“您真把我忘了?”那人摘去墨镜,“我是二高啊。”
“对,你是二高,艾天一家的艾二高。”我蓦地想起来了,“咋这几年老也不见你回村?”
“发不了财,没脸回来啊。”
“别人发不了我信,你这家伙从小就机灵,能发不了?”
“您真会说话。”二高笑笑说,“上坡时我就认出是您了,听说这几年您一直让葵爷和哑子照看老庙,为我们这些外出的人上高香,真是菩萨心肠啊。”
“老葵过了年就死了,如今只剩这哑子往山上跑了。”我看了他身边那个女的一眼,“这是谁?你媳妇呢,她咋没回来?”
“她不喜欢走动,从前是离不开咱艾家洼,出去了,又离不开城里那个家了。”二高指着那个女的笑了笑,“这是我一个朋友。”
那个女的勉强笑了笑。
“你这次回来干啥?不会只为了到老庙上上香吧?”
“我还真是想咱村这老庙了,小时候,我就觉得这庙灵验,拜一拜,就无灾无难了。”二高说着往庙里走。
我和哑子也跟着他进。
二高早站到了供桌前,摘下背上的包,拿起供桌上的香包,抽出几炷,点了,插进了香炉钵,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觉得他磕头的姿势有点特别,两个手心向上,两个脚心向上,头久久地伏在跪垫上,大蛤蟆似的。他一会儿头伏下去,一会儿又挺起来,像个按不下的葫芦瓢,折腾了几次,才站起来,顺手掏出几张老人头,扔进了张着嘴的功德箱。然后,对那个女的摆摆手,让她也去拜一拜。女的跪下时,二高就往墙边走,看墙上的壁画,画的是阳世作恶的人下了地狱后,所受的种种酷刑。
“还是活着好啊。”二高说着朝庙门外走。
我也跟着出来了。
天蓝得发冷,二高抬起头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屁股下的地,都是磨得滑溜溜的黑石头。他拉开背包的拉链,掏出两小瓶白酒,又取出张报纸,把一些零七碎八的小吃放在了上面。又看了我一眼,说,艾叔我们喝点吧。说着,拧开了盖子,给了我一小瓶,他自己拧了一小瓶。
“哑子还没女人吧?”二高跟我碰了碰瓶子。
“没。”我叹了口气,“天聋地哑的,谁嫁给他?”
“叔,还是咱穷,没钱啊。要有了钱,说不准他这会儿也是三妻四妾的了,您说是不?对了,婶子还没回来?”
“不回了。”我心里疼了一下。
那个女的出来了,哑子跟在她屁股后,也出来了。
二高招招手:“来来,都坐,少喝点。”
那个女的笑笑,一只手撑着二高的肩头坐了下来。哑子却直挺挺地立着,一眼一眼地看我。二高比划了几下,让他坐,哑子就挨着我坐下了。又从包里摸出一小瓶酒。哑子兴奋得脸都红了,一下拧开了,劲用得有点猛,酒汁溅了他一脸。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们也都跟着笑了。笑过了,二高接着跟我碰酒,一仰脖就是一大口。endprint
“少点喝吧,一会儿你不还要开车吗?”我看着二高,“听说这阵子路上查得严着呢,你喝了酒,不怕警察逮你?”
二高脸一阴:“他们逮不到我的。”
“你喝了酒,人家管你,也是为你好。”
“不说这个,叔,我们喝酒。”二高又对身边的女的说,“看到了吧?咱艾叔大好人哪。”说着伸手揽了一下女的的腰。女的虽说穿着风衣,却没系几颗扣子,里面的白线衣领口开得低,低得谁都能看到她的乳沟。我目光躲躲闪闪的,生怕陷进去,哑子却不管不顾地陷进去了,丝毫没有上来的意思。我知道管不住他,也懒得管了,就当是看个西洋景吧。女的好像晓得了什么,手一撑二高的肩头,站了起来。
我和哑子都望着她。
“别管她。”二高笑了笑,“让她去四处看看吧,她们这些城里人一进村眼就不够使唤了。”
“这女的是你啥?”我压低了声音。
“不是告你了吗,我女朋友啊。”二高又喝了口酒。
“女朋友?”我摇摇头,“不对吧,肯定是你小老婆。”
“小老婆?有个老婆就够累了,还再找个小的?”二高又一耸肩。“也就是一起出来走走,说得好听点,叫情人,情人您懂吗?”
“这些年你在城里到底干啥?赚了不少吧?”
“实话跟您说吧,我这阵子给撵得东躲西藏的,连条狗都不如。”二高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到老庙拜一下,再看看咱们艾家洼,然后就远走高飞了。”
“你说啥?你没喝醉吧?”我使劲摇了摇头。
“唉,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一起的弟兄,一开始都在工程队干活,没死没活地干,就要过年了,老板却不发工资,连回家的路费都不给,您说这还叫人活不?哥几个一狠心,把那头肥猪灌进麻袋,差点没揍死。好歹要了点钱,工地上却呆不下去了,又换了个地方,老板更黑,有时候赶工程,几天几夜不让你睡,不让睡就不睡,可他也不多发你钱。”二高叹口气,眼睛好像红了。“我的一个兄弟,从脚手架摔下,让钢管穿透了胸,死得那叫个惨呀。人死了,你总得赔钱吧?可那猪打发乞丐似的只给了万把块,我们气不过,揍了他一顿,卷铺盖走人。兄弟几个又干别的,一起搞过车,贩过火车票,看过小煤窑,唉,叔您别说,我他妈的啥下贱营生都干过。总算赚了点钱,有点人样儿了,心里还是下贱得不行,做梦都给人追得鸡飞狗跳的。后来我们合伙开了个公司,要说这也是走正道了吧,谁想,刚赚了点,老大见钱眼开,卷了想跑,让我们几个拦住,把他收拾了,扔进了护城河。他不仁,我们也不义。可没想到这家伙没死,报了案。”
二高又要说啥,那个女的“妈呀”叫了一声,朝我们这边奔过来。
“警察摸上来了,好几个呢。”
二高腾地跳起来,脚下的几个空酒瓶给他踢得四处乱跑。
“我们快跑吧。”那个女的说。
“跑?往哪儿跑?”二高倏地从身上掏出了把水果刀,“怕是早给他们盯上了,山下肯定有人守着。”
我一看,就哆嗦起来:“你,你这是干啥?”
“跟他们拼了。”二高像换了个人,满脸凶狠:“叔,你们跟我进庙!”
哑子又咿咿呀呀比划起来,二高手里那把刀明晃晃地指向他的脑袋:“进庙,都给我进里面!”我知道不听他的不行了,拉了哑子的手,颤颤地往庙里走。我们一进来,二高就“砰”地把门关上了,上了门闩,庙里立刻暗下来。我腿哆哆嗦嗦的,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外面腾腾腾响起一阵脚步声,老庙显然给围住了。
“艾二高,我们是警察,赶快出来,你跑不了啦。”
“都别动!谁要敢进来,我就灭了这两个。”二高拿刀顶住了我的腰背,“吭声呀叔,告诉他们,别进来。”
“别,别进来。”我觉得舌头好像打了个弯。
“听着,不准伤害里面的人。”警察又喊。
“想让他们活命,就都给我退下山去,听明白了吗?”二高一跳一跳地冲着外面吼,一张脸彻底扭曲了。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哑子呀呀呀叫着拉门,却给二高一脚踢倒了,刀尖在他脸上划了一下,血淌了出来。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了二高的手臂。
“可不敢在这里动刀子。”我说,“污了老庙,一村人都得跟着你吃苦头。”
“我也不想污了。”二高一指供桌旁的柱子,“看到了吗,把绳子解下来。”我没料到二高眼这么尖,绳子还是我缠到柱子上的,为的是将来派个用场。我硬撑着站起来,抖抖索索地解绳子。看着我解下了,二高又一努嘴,让我把哑子绑到柱子上。我没动。二高眼睁得像两枚火药丸,想让这哑子活命,你就得听话。我一看不行,把哑子两只手反剪过来,绑到了柱子上。哑子呀呀呀呀地叫着。二高摇摇头,一探手抓过供桌上的抹布,丢在我脚下,让我把哑子的嘴堵上。我看了二高一眼,颤着手把抹布塞到哑子嘴里。
“艾二高,你放老实点!”警察又喊。
“完了,我们出不去了。”那个女的身子抖得像筛子。
“少废话,让他带我们出去!”二高又把头扭过来,刀指着我的脖子说,“开门,送我们下山。”
“就算我把你们送下山,你跑得了吗?”我说,“还是出去伏法吧。”
“再废话我就捅了他,快开门!”
“你这孩子,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就要开门,却听得庙顶刷刷刷一阵响,随着响动,一条拇指粗的青蛇突然从房梁上垂下来,正好掉在二高的肩头上。那个女的“妈呀”叫了一声,躲到了菩萨身后。二高一怔,手里的刀“当”地掉到了地上,但他很快就抓住了蛇的尾巴,将它甩出了老远。蛇被甩到了墙角,疼得吱哇一叫:“操你妈二高!狂个啥,你跑不了的。”二高又一怔,身子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弯下腰去捡刀。
“你跑不了的。”我突然一头撞向他。
二高身子晃了一晃,还没站稳,我又一头撞过去。我们同时倒在了地上。我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叔,松开,你不要命了?”二高吼道。endprint
“孩子。”我哪肯松手,“你去自首吧。”
可我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肚子给凉凉戳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尖锐的疼痛弥散开来。
我知道刀子插进了我的肚腹……
10、老太阳在流血,
血光将整个村庄都染红了
好猛的雪,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高兴的白鸽子,像一张张新打的还散着河泥味的苇席。我伤好后,村子里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的,我没有死。那一刀捅得还算浅,没伤到我的要紧处。可能当时二高也有点紧张,要不就是不忍对我下手吧。听说警察送我去医院的路上,有一阵子我老说胡话,还叮嘱哑子每天都得到老庙上香去,千万别断了香火。看起来我在昏迷中是做好了死的准备,连后事都交代过了。但我却没有死,让医生给救了一条命。既然没死,我想,那就好好活下去吧。
我望着漫空的雪,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亲人们。我看到了城里的雪,那让烟囱吐出的烟和汽车的尾气熏黑的雪。我看到了小驴小羊教室窗前的雪,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飘雪,那是数学老师在算题,这个长了一张大白脸的老师忽然感觉到了台下的心不在焉,他蓦地扔掉粉笔,挥挥手说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扫雪吧。立刻从教室门口扑楞楞飞出了一群鸟,我的小羊就是其中的一只。鸟们落到了雪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雪团子在这个身上炸开,在那个头顶上飞扬,炸出一片片欢笑。我能听到小羊发出的愉快的叫声。
“要是在村里就好了。”我看了身边的小皮一眼,“在村里小羊就能痛痛快快地玩雪了。”
小皮却懒得听我唠叨,望着那漫天的白雪出神呢。有时,我这边正打个盹,小东西轻轻一跃,就坐上了那打得着眼睑的雪片子,乘风而去。但几乎是眨眼间的工夫,它又像件破棉衣给重重地甩落下来,跌个四蹄朝天,露出了白肚皮。就这,小东西还摇头摆尾地跟我吹牛,说刚刚在美国的摩天大楼上转悠了一回。我懒得理它,只望着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发呆。
几天后,两辆大客车闯进了我们村。
车在大街上扑哧一停,哗一下钻出好几十号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几乎把街巷塞满了。这群人都打扮得光鲜鲜的,有男有女,还有几个黄眼睛、大鼻子、胡子拉碴的外国人。我觉得那个穿红套裙的年轻女子最好看了,她高个子,披肩发,走在雪地上,像一枝山里红。我和小皮眼巴巴地看着她,盼着她也能看我们一眼,可她根本就懒得扭过那张好脸来。她的注意力全被身边那几个男人吸引过去了,他们争着向她献殷勤,逗得她像个快活的小母鸡咯咯咯直笑。她的衣服挺特别的,下摆长,衣袖短,一串白金手链从她右手的腕子上露出,走一下,闪一下。我不由想起了柳叶,她过去一直想要一串白金手链,可是一直到她跟人跑了,我也没给她买上。
我出院那天,接了个陌生电话,我没想到那头竟然是她,柳叶。她问我伤得严重吗,要不要紧,她说她刚听了这事,想回来看看我。一听她这么说,我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可我却摇了摇头,我说没事的,今天就能出院了,你不用回来了。她说你怎么不让我回去,你肯定还恨着我。我说都老黄历了,还恨你干啥?我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我这么一说,她就哭了,成了个泪人儿,哭得我心一下也软了。老半天,她又出了声,你没事就好,过些天,我一定回去看你。
“她戴了串白金手链呢。”我看了小皮一眼。
小皮也看了我一眼,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知道吗,你家女主人一直想要一串。”
小皮懒得听我说话,视线被那些人牵走了。
他们拿着照相机,扛着摄像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往村巷深处走去,雪地上到处是他们留下的乱七八糟的脚印。他们对着戴了雪帽的浮石墙拍,对着顶上盖了雪的老窑洞拍,对着裹了雪的树枝树杈拍,对着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的雪人拍。这些雪人有我堆的,也有别人堆的,那几天,在村的人们好像疯了,全都跑出来堆雪人。这些雪人,都堆得有鼻子有眼,眼球是用玻璃弹球镶嵌的,鼻梁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来,一伸手似乎就能触到他们的呼吸。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圆,有的大腹便便,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像是在开会,议事,有的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有的搂着肚子盘腿坐着,像大佛,四周还围着几个小佛爷。还有的在东张西望,好像随时都会迈开步子登堂入室,进去后,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坐到炕头上,吃饭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打呼噜。我在我家院门前也堆了我爹我妈,堆了小驴小羊,还堆了一想起心里就不是滋味的柳叶。那几天,小皮真是高兴坏了,它在这些雪人间跑来跑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嗅嗅这个,再嗅嗅那个。想想也不觉着奇怪,这街巷空荡惯了,突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雪人,它能不高兴吗?
我知道这些城里人会玩,以前,他们跑到狼窝山北边的水库拍,跑到老火山的沟沟汊汊拍,如今,他们又跑进村拍了。我们村从没见过这么多城里人,我们村树上的雪从没见过这么多城里人,我们村树上的红嘴鸦也从没见过这么多城里人。我们村的树看到这伙人走到了树下,每一根枝条都激动得发抖,枝杈上的雪大片大片地扬下来。树上落着的红嘴鸦跟着激动起来,翅膀一扑楞,轰地飞向了空中。黑色的羽毛和白色的鸟屎在街巷里乱飞。正好有一摊鸟屎落在了我脸上,我一伸手擦了,忍不住朝地上呸呸呸唾了几口。这是多么晦气的事呀。
“你和狗都别动,”一个大胡子冲着我喊,“等我拍一下!”
没等我和小皮反应过来,照相机咔嚓咔嚓一阵乱响。他们又让我和小皮站到浮石墙前,咔嚓咔嚓一阵乱拍。大胡子盯着小皮看了一会儿,冲我说了句什么,又让戴白金手链的年轻女子和小皮站在一起拍。年轻女子摆出了各种姿势,她那张脸越发好看了。一阵咔嚓咔嚓之后,他又把小皮抱到树杈上去了。然后,他们对着哆哆嗦嗦的小皮又一阵乱拍。
“瞧瞧,不错吧,多有质感的画面。”大胡子说。
“这小东西真可爱啊。”年轻女子说。
拍过后,他们竟忘了把小皮抱下来,又狼撵似的跑到别处去了。
我把吱哇乱叫的小皮抱下来,拍拍它皮毛上沾的雪,正要领着走,小东西突然仰着脖子汪汪汪地叫起来。endprint
我也抬起了头,我看见树顶上盘旋着那么多红嘴鸦。我只看了一眼,脸就变灰了,身子也不由晃了一晃。我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天空怎么眨眼间就聚集了这么多红嘴鸦,它们“呱呱呱”嚣叫着,声音里透出了些许愤怒,似乎被什么事惹恼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红嘴鸦啊,它们究竟有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它们的到来,给我们的村庄扯起了一天黑云,这一天黑云眨眼间又碎成了一天黑雪,黑雪中夹杂着白色的鸟屎。我的头上脸上嘴上好像都沾了鸟屎。
“要出大事了。”我看了小皮一眼,“赶紧跟我回家去!”
我们还没挪开步子,天上的黑云便压下阵来,它们像一架架俯冲的美式战斗机。我不由得蹲下来,脑袋几乎埋进了裤裆。我真有些害怕了,这么多长嘴的家伙,一只啄一口,我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它们啄啊,用不了多久,脑袋就会像浮石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窟窿。小皮还傻愣愣地立在那里,我不由得骂了它一句,想死吗?我一把将它揪过来,夹在两腿间用身体护住了,我能感到它的皮毛在颤抖,牙齿害了病似的磕碰。
老半天,头顶上才没了动静,我收回了抱住脑袋的两只手臂,慢慢站了起来。小皮跟着也起来了。天上怎么这么安静,那黑云一样压下来的红嘴鸦呢,它们都往哪里去了?
这时,禽类们热烈的鸣叫又一次传过来。
我听了听,是在村委会那边,大戏台那边。
我捡了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向那边走去。小皮也跟着我。那愤怒的鸣叫浪花似的溅到了我身上。走过去时,我看到了一些失魂落魄的背影,那伙人好像刚好给黑云击散了,我能听到他们惊恐不安的叫声。红嘴鸦们在低空盘旋着,有的就落在村委会院的墙头上,一探手好像就能抓住它们坚硬的翅膀。黑色的云片下,移动着一个艳红的身影,这不是那个好看的年轻女子吗?她可能是给禽类们的袭击吓晕了,失去了方向,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转。红嘴鸦们很快发现了目标,立刻又压下阵来,她“妈呀”叫了一声,身子一晃,倒在了被自己踩得乱七八糟的雪窝子里。我心一紧,操起手中的棍子朝着压下来的红嘴鸦们挥舞起来,一个看上去像个首领的家伙让我击中了,“呀”地叫了一声,翅膀一垂便栽落下来。首领一完蛋,它们就有些惧怕了,不再像原先那样张狂了,落在地上的开始升向墙头,落在墙头的又飞向半空,盘旋在半空的又飞向了高空。
年轻女子肯定吓昏了,她还在雪地上躺着,一动不动。我蹲下来,喊了她两声,没见她醒过来。我又晃了晃她的手臂,仍没见她醒过来。我一着急,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伸出手指掐她的人中穴。有几次,我的手臂撞到了她的胸,碰到了她结实的乳房。她终于醒过来了,木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身边的小皮一眼,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流氓!”她猛地挣脱了我的手臂,“你放开我!”
“我,我是救你呀。”我说。
她又狠狠地推了我一下,然后,皮球似的弹了起来。我一个没提防,身子朝后一仰,倒在了雪窝里。等我爬起来时,她早跌跌撞撞地跑了。她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厉的叫声,似乎身后还跟着一群红嘴鸦。我发现她并没转过方向,依然在不远处打转,过了一会儿,那个照相的大胡子跑过来了。离着几步远,他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紧接着他们的身体也拥在了一起。然后,我听到了她嘤嘤的啜泣声,她委屈地诉说着什么,肩头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大胡子一边安慰她,一边把脸扭向我这边,突然,他松开了她,捡了根棍子朝我走过来。
“老流氓,你敢动我女朋友!”他猛地抡起手中的家什砸向我。
我听得小皮汪地冲我叫了一声,我一闪,躲过了那一击。他手里的棍子又接二连三地朝我砸过来,我左躲又闪,最终还是没躲过,腰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这家伙下手挺狠的,我晃了一晃,倒下了。小皮又叫了一声,朝大胡子扑过去,咬住了他的腿,撕下了一块布。大胡子惨叫一声,又将手中的家什朝小皮砸下去,砸得它也惨叫了一声。
“不准你打我的小皮。”我挣扎着站起来。
“老流氓,我让你死!”
我一伸手夺过了他手里的棍子,扔到了一边。他愣怔那会儿,那伙人赶来了,一看来了救兵,他一下又来了劲,挥着手冲他们嚷嚷着,我和小皮立刻给围住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老流氓!”他们喊道。“不,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他们又说。小皮汪汪汪地冲他们吠叫着,我知道它这是在劝我赶紧跑。
可我不知往哪儿跑,他们这么多人,我往哪儿跑?
后来,还是那群红嘴鸦救了我。它们在空中看了好久,突然嚣叫着压下来。它们对那群人说:“操你妈,一大群人欺侮一个老汉?”那伙人慌了神,抱头向他们的车奔去。禽类们尾随而去,将他们击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我看到他们忙不迭地挤上车,都快把车门挤烂了。车窗上现出了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两辆车放了几个响屁,兔子似的没命溜了。
黄昏时,红嘴鸦们也散了。
天边的老火山上,那颗我看惯了的老太阳在流血,血光将整个村庄都染红了。
我立在戏台前,我想我自己肯定也是满脸血污。小皮在脏污的雪地里四处游走着,走几步埋下头嗅嗅,走几步埋下头嗅嗅,突然,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从雪窝里叼出一串亮闪闪的东西,它叼着那串东西朝我跑了过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年轻女子戴的白金手链吗?我慢慢蹲下来,从小皮的嘴里拿过了那串东西。我掂量着,又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他们早走了。
我将那串手链塞进了衣袋。
“我不稀罕,我一定想办法还给她。”我对小皮说,“走吧,咱们回家。”
回了院门口,我一看巷子里堆的那些个雪人,鼻子差点没气歪。巷子里像经历了一场恶战,我堆的小驴小羊倒下了,我堆的我爹我妈倒下了,我堆的柳叶也倒下了。我给柳叶脖子上围的那袭红艳艳的纱巾也不见了。躺在地上的他们,身上脸上落满了羽毛和鸟屎,我不知道他们的鼻子在哪,眼睛又在哪。我能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
小皮又汪汪汪地咬起来。
我将巷子收拾了一下,本来就要回去了,想想,又蹲了下来。我从墙跟下拍得瓷实的雪堆里,挖出一捧捧新雪。这雪像新鲜的白沙糖,我都忍不住想尝一口了。我先将腿边的雪拢在一起,然后慢慢堆起来。渐渐地,一个雪人从我手下冒出来了,她有一张姣好的脸,一双弯弯的眉,一对葡萄般的大眼睛,两只白晳细腻的手臂……没错,我堆的是柳叶,我的女人。endprint
我看着看着,终于,把那串手链戴在了她手腕上。
暮色就在这一刻漫过来,淹没了我的脸。
11、让她走,让她奔着好生活去吧
这个冬天也就开始时下了一场雪,以后再没见一星半点。
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担心各家门前的柴草垛失火,每天都领着小皮在街上溜几圈,四处查看一下。近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了,不管我怎么费心,村子里总要出个小问题。比如北头的秀巧,竟在我眼皮底下让周大睡了,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算计的。周大原先在村子里拴车跑煤,后来有了点钱就住进城里了,平时也不怎么见他回村。秀巧一直瞒着男人,怕男人知道了跟周大动刀子,一直到肚子大得再瞒不下去时,才把男人叫回了。男人找了几回周大,没找到,觉得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就领着秀巧走了。再比如天成,多好一个人,一个月前搭了辆挂拉货的本地车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个小店住宿,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帮着哭哭啼啼的仙桃把她男人的尸体运回来,又挖了个坟葬了,也算让死者入土为安了。虽说这些事都有些突然,可我总觉得这是我的失职,是我没管好这个村。有一阵子,我都想辞了这个破官,谁有能耐谁去当吧。可是镇长不乐意,说反正你们村也没几个人了,很快就要撤并,再选个人还不如你,再糊弄着当几天吧。我还当他把撤村的事忘了,没想到他一直惦记着呢。我想这不行,一个至少有二三百个年头的村子可不能给这么撤了,不能在我手里消失了,我得把它看护好。
这个下午,我领着小皮在街上转了一圈,刚进家,就听得小皮汪汪汪地咬起来。我朝窗外看了一眼,一下瓷在了那里。有人推开院门进来了,是个装扮洋气的女人,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咋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我?一看就不是我们艾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光鲜,那,那会是谁呢?
我眼睁得硬硬地看。
进来的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那样子,倒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到底没见过世面,竟有些惧怕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也不出来看看狗?那一刻,我终于认出她是柳叶了,我的心不由狂跳起来——她终于还是回来了。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我不知做过多少回,可这确实不是梦,是柳叶在喊我。
我趿拉着鞋跑出院子,让她进屋。
屋子里有些冷。我捅旺了炉火,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让她坐。我觉着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了,我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柳叶边烤火边说。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
“其实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柳叶说着眼里有了泪,“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两个孩子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
“你都走了五六年,他们怕是认不出来了。”我叹了口气。
柳叶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在城里做工呀。”她渐渐平息下来,端了盆水开始擦洗柜子。可能是觉得我把这屋子住得太脏腻了。
我想让她歇歇,却问起了别的事。“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挺远的。”她边擦洗边说,“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那王八蛋呢?”一想起那个油头粉面的白眼狼,我拳头就捏得嘎嘣响。
“我和他只在一起生活了半年,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不见了?”我盯着柳叶,“那你为啥不回来?”
“还问?我哪有脸回来啊。”
“你呀!”我叹了口气,“那你这几年咋过?”
“开了个理发店。”她冲着我笑了笑,“一开始挺难的,这两年好歹站稳脚跟了。”
我见盆里的水脏了,就端了出去倒。
小皮一看我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
我冲它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我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来了是吧?没门!小皮就叫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我没理它,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小皮在门外吱哇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她看着我笑了,“几年没见,学会跟狗娃说话了。”
“你不知道,我一个人闷得慌呢。”
“人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柳叶忽然说,“你也跟我走吧。”
“我不。”一听她这么说,我就沉下了脸。“谁想走走吧,我不走,我就守在这里。”
柳叶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她是要擦洗炕布和墙围了。炕布还是我们结婚那年买的,原本绘着孔雀开屏的图案,用了十几年,都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了,红的底子也驳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现在,山啊水啊桥啊都模糊了,雾蒙蒙一片。看着她上了炕,我便去舀水,怕水凉了,我又在里面掺了些热水。她擦洗墙围时,我拉了个小凳子在炕沿边看,说实话,我真希望她留下来呢。她要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看来,家里就得有个女人,没女人就没个家的样子。
我的膝前,是她那双靴子,它们就并排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了一看,忽然一探手拿起了一只,看了一会儿,又凑过鼻子嗅。靴子忽然笑起来:“老艾你把我弄痒痒了,我真这么好闻?好闻你就多闻几下吧。”我没笑,我还在嗅。我好像嗅到了柳叶脚丫的气息。她身体的气息。她那个理发店的气息。还有她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
“你这干啥呀?”柳叶忽然回过头,惊讶地叫出声来。
“你这皮靴好看啊。”我脸不由一烧,“我给你擦擦吧。”
“快放下吧,不用你擦。”
我没听,找了块绵布,把靴子放在腿上,像城市街头的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