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人

廖静

挣死人的钱

在西南山区，有种古怪的风俗：就是死在异地他乡的人，魂也留在了异乡，亲人要让他叶落归根，不但得把他的尸骨运回来，还得专派“赶尸人”，把他的魂魄也“赶”回来，这才能让死者完全回到故乡。

当然，赶尸人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必须是有一定道力、通灵鬼神的法师。

小柴四叔就是“赶尸人”，一年跑个十来趟，吃穿就全不用愁，还盖起了大瓦房，小柴也曾要求加入四叔的“赶尸”队伍，四叔神秘地说：“那活儿，好人不能干的。”

只要能挣钱，什么不是好活儿？

四叔去世了，小柴正好下岗满一年，就去找齐伯，齐伯是“赶尸人”的头儿。

齐伯五十来岁，精瘦得一把骨头，据说他的“赶尸”经验是从什么得道高僧那里学的。他吸着旱烟袋，眯缝着小眼：“不成，你没灵性，这道儿不但要有诚心，还得有灵性。”

什么叫灵性？小柴不懂，他一急之下，把院里一块三百斤的大石头搬起来，放到了门口：“齐伯，您赶尸走夜路，需得着我这种人，我四叔就是您手下，您还不信我的诚心？”

齐伯的眯缝眼裂开条缝，猛吸口旱烟：“我考虑下。”

考虑的结果，就是小柴加入到了“赶尸人”的队伍。

齐伯的赶尸队伍有八个人，现在小柴顶了四叔的缺，其中一个叫林牙的四十岁男人负责“教导”小柴规矩，其实没啥规矩，就是要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跟着队伍走，该打坐念经就打坐念经。

一星期后，小柴第一次正式进行“赶尸”，他们坐车到死者去世的地方，把尸骨装在竹篓里，在太阳落山后步行走山路，把尸骨送回来，同时，把他的“灵魂”也“赶”回来。

他们走的是人迹罕至、林木茂密的山道，统一穿着白褂白帽，在山林中活像真正的幽灵。齐伯在最前方拿着缠着白纸的“神杖”，念念有词，其余七个人排成队跟在其后，太阳一出来，就找地休息，晚上继续上路。

一趟下来，小柴就领到2000块钱，不就走了趟夜路，就挣这么多钱，小柴高兴极了，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他这空有蛮力、没文化没背景的男人干的呢？

多出一个人

半个月，小柴一直休息。这天，他去找与齐伯同住的林牙闲聊，赶巧院门口停了辆豪华轿车，一位五十来岁的贵妇人从齐伯处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黑衣保镖。

生意来了，他们又要上路了，据林牙说：这位贵妇的女儿去黔山风景旅游区游玩，结果掉下悬崖摔死了，至今尸体、灵魂都没回来，就重金聘他们将她送回来。

贵妇女儿出事才半年，尸体应该还没有完全腐化，小柴说：“那篓筐不行了吧？得抬棺材。”

林牙小声说：“不要你管，你只管跟在后面听吩咐，找尸体的事不要你操心，记住，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这是个神秘得诡异的团体，但只要有钱赚，管那么多干嘛。

他们坐车去了黔山山区，小柴在小镇旅馆休息，齐伯和林牙去出事悬崖处找尸体。

晚上吃晚饭时，齐伯面无表情地说：“准备出发。”

尸体找到了？小柴问。没人回答，小柴恍然明白：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上一回，他们还背着个大背篓，这回连背篓都没有了，尸体在哪里？是没找到，还是只要赶回“魂”就可以了？

走到密林处的山脚，他们换上了那套活似鬼魅的赶尸服，齐伯念念有词一通，他们排成队从羊肠小道出发，小柴走在最后面，和前面的队友相隔五米，这是赶尸的要求距离。

天黑了，月亮探出了头，偶尔会遇到人烟，这群诡异的活人鬼魅早把他们吓得退出老远，神灵、鬼魂，没有人敢亵渎。

前面林子更密了，除了齐伯偶尔的驱鬼之声，其余人都沉默无语。山林中的飞禽走兽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但都不敢来冒犯他们，他们八个人有两把枪，就是为对付不通灵性的走兽的。

小柴机械性地跟在最后，拐了几个弯开始走直路，白天光顾看景没休息好，他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几只乌鸦飞过，抖落树叶落到他脸上，小柴抬头东张西望。

前方，赶尸队伍僵尸般地行走，小柴看着看着，突然一个激灵：怎么变成了九个人？

不对不对，怎么会多出一个人？他们只有八个人啊。等拐弯的时候，他仔细再一数，还是九个人。小柴虽然学上得不多，但数数还是不会差的啊。

林牙曾说过：“赶尸的时候要专心致志，不能想别的，只管走自己脚下的路。”可突然多出一个人，小柴哪能再专心走路？

再拐几个弯，小柴终于看仔细了，他们八个人的最中间，多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白衣白帽，但身姿婀娜、体态轻盈，分明是个妙龄女子。

小柴后背渗出了细细的汗。齐伯他们没有找到那贵妇人女儿的尸体，莫非？这便是她的尸体？可她的尸体怎么会像人一样地走路？这是鬼吗？

赶尸人赶的本来就是“鬼”，可小柴真的见到了“鬼”，却吓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小柴忘了赶尸人的规矩，盯着那“女鬼”不停地瞧，整个队伍明显走得比上一回慢，显然这个“女鬼”并不习惯走山路。

齐伯又开始吼着嗓子念经，整个山谷都是回音，念驱鬼经目的是赶走拦路的魔障，好让他乡孤魂平安回到故里，其余人就随着他的声音，向周围撒纸钱，以“贿赂”拦路的野鬼。

唯独那“女鬼”，没有撒纸钱，只机械性地行走。

她绝对是个异类，也许，她就是他们要赶的“鬼魂”。

这样一路走来，天边慢慢发白，这是夏季，黑夜很短，齐伯一声呼喝，所有人全体向后转，面向来时方向盘腿打坐，这下小柴排在了第一个，大家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让他们顺利通过的各方神灵，希望下回再行个方便，小柴滥竽充数也跟着不知所云，始终不敢回头去看那“女鬼”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等他们答谢完神灵，起来转身后，小柴猛然发现，那“女鬼”不见了，又剩下了八个人。endprint

天边已经大白，难道她这鬼魂一见到太阳，就自动消失了？

附近就是小镇，赶尸人白天不出门，找了家旅馆休息。

小柴悄悄对林牙说：“林牙哥，我昨晚上看到了第九个人，是个女的，会不会是那个女人的尸体？”

林牙眼睛一瞪：“你忘了规矩吗？小心再胡言触犯了神灵。”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小柴躺在床上，睡不着，脑海里尽是那女人妙曼的身影。

“女鬼”现身

小柴在胡思乱想中，迷糊了。

突然外面传来了争吵，吵得很厉害。小柴披衣出去观望。

一个三十来岁、憔悴不堪的男人对面，是两个白发老人，老夫妇穿着破旧，老妇人拿着把刀横在胸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要钱没有，我们两把老骨头不值钱，你拿去好了。”

老头儿眼睛红红的：“你这个败家仔，你要吸毒别祸害我们，我们一把屎一把尿算养了个白眼狼。”

那男人看榨不到钱，就冲进里屋，把一台21英寸电视机往外搬，老夫妇哭得肝肠寸断，也不阻拦。

小柴听旁人议论，明白了：这小子染上毒瘾，败光了自己的钱，还要榨父母的心血。

小柴的热血涌上了头顶，扑上去一把按倒男人，以他的功夫，对付这个瘾君子是小意思，他抢过电视机，又给了男人几巴掌：“你吸毒要戒不掉，不如死了去，也比在这里祸害父母的好，反正你这种人活着也是多余。”

男人挨了巴掌，惊讶地望着小柴，充满血丝的眼睛无比幽怨。这时，冲进来几个警察，把男人给带走了，小柴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老夫妇，把电视机放到他们跟前，再无言安慰，难过地走了。

天一黑，赶尸队伍继续前行。

小柴仔细观察过了，他们是八个人，经过一家荒村小客店时，一只黑猫冲进了队伍，直向小柴扑来，小柴惊叫一声，这个在阴阳两界徘徊的动物，不吉利。

等他们再拐弯时，小柴发现：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体态还是那样婀娜，想必是个年轻漂亮、仪态万方的美人吧？

因为昨夜就见过她，而且她又只是这样机械行走，小柴的恐惧减轻了不少，变得无比疑惑。

前方出现一片山中平原，不远处隐隐有灯光，齐伯放大声量喊起了驱鬼咒，其余人向周围撒纸钱，随着齐伯的号令，他们盘地而坐，小柴接受过简单的“培训”，知道这一回是要成圆环型盘地驱鬼，一般情况是因为出现了比较厉害、比较多的拦路鬼神。

远处，隐隐绰绰有人影，那是真人，不像鬼神。

赶尸人一起念念有词，小柴继续不知所云。

突然，小柴的肩被人猛然一拍，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差点叫出声来，白色头罩下，是一张陌生的、明眸皓齿的面孔，她向小柴诡秘一笑，小柴想叫出声，却被她轻轻捂上了嘴，她的手好香，只是冰凉冰凉的，没有人的温度。

女人对小柴调皮地眨巴眨巴眼，抽身回到她的位置。

他们的队伍里，的确混进了外人，不！她就是他们要“赶”的尸体，她居然来调戏自己，她会不会从此纠缠他，小柴吓得两腿发软，头顶吹起了冷风。

驱鬼咒念完，在齐伯的号令下，大家排成长队，像以往一样前行，小柴爬起身时，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女鬼”正好也回过头来，冲着他嫣然一笑，月光下她的面色分外惨白，小柴打了个冷战。

她真美，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聊斋》中的女鬼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小柴真怕，怕她纠缠他，可他又渴望，渴望她来纠缠自己。

就这样，小柴神魂颠倒地走在赶尸队伍最后面，用目光意淫着女鬼的背影。

行尸走肉

天又要亮了，赶尸人像上回一样，转身念经谢神。

等小柴再站起来，那女人又不见了，只剩他们八个人，可她那生动的笑脸依然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

小柴真的困惑了。

过了今晚，他们就到目的地了，也就是说：他们把女人的魂魄“赶”到了故乡，不知这最后一晚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她会不会劫走自己，吸干他的血？

小柴一直坚信自己是无神论者，加入赶尸队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赶尸”，不过是为了安慰死者的亲属。可那女人让他迷惑了，世间难道真有鬼魂存在？

白天是休息时间，但精力旺盛的队友们，并不愿意老躺在床上，他们或打牌，或闲逛，或找女人，剩下小柴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一半天上，一半地下。

有人敲门，等小柴推门出去，外面却没人。地下，不知是谁放了张报纸，还有张纸条，小柴打开报纸和纸条，看完里面的内容，像鼻塞的人吃了芥末，一口气通到了底，头顶的乌云迅速向后闪开，露出一片清朗的天空……

天黑了，是这趟赶尸的最后一夜了。

和前两天没什么两样，赶尸队伍排成队前行，走着走着，八个人变成了九个。

天空中突然闪过几束强光，他们被几辆警车包围了，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警车？齐伯急了：“别怕别怕，我们是赶尸人，武警也不敢对神灵不敬。”

可是错了，他们八个人，不！是九个人，被抓进了警车，齐伯想拿枪，但寡不敌众、无济于事，又收了回去。

上警车时，小柴分明看到那女人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他后背发冷，她会报复自己吗？可仔细一看，不对，那女人能被武警轻易抓获，毫无挣扎之力，就表明她是人，不是鬼。

她，就是报纸上的女通缉毒犯。

白天，小柴看到了那张有她照片通缉令的报纸，还有张纸条，纸条上说：赶尸人赶的不是鬼，是人。

于是小柴报了警。

“赶尸人”的真相浮出了水面，他们就是盘踞在西南边境运送毒品的毒贩，走官道，有武警的严密盘查，走山道，又有大大小小的山匪地霸骚扰，可这些山匪地霸谁都不怕，偏偏对“赶尸人”敬畏不已、避之不及。

那篓筐里的，不是什么尸骨，而是白粉。这一回，齐伯们运的不是毒品，而是女通缉犯，大毒枭的情妇。

小柴在监狱里看到了她——肖箩，“变”成人的她还是那么美，不像人间的女子，小柴说：“为什么要诱我报警？”

小柴不笨，从肖箩故意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到那手清秀的小字，还有她被抓前那凄美的笑容，他有预感是她，但他必须来求证，引诱别人来抓自己，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肖箩淡然地说：“因为你恨毒品，我看到你打那个瘾君子，我也恨毒品和毒贩，虽然我也是毒贩。”

“你就不怕坐牢吗？我可以向警察说明，减轻你的罪责。”

肖箩摇摇头：“我沾了毒瘾，你无能为力。”

小柴在铁窗外流下两行热泪，他真的无能为力，在赶尸的路上，肖箩走的是肉身，也是一副绝望的空壳。

〔责任编辑 袁小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