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贼的新生活
2014-10-30刘德昊
刘德昊
闯空门
我曾经是个贼,专门闯空门的贼,不过最近我改行了。都说做买卖要做熟不做生,但我情愿摸着石头过河,因为新行业来钱太容易了。
事情要从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闯空门说起。一个夏日的凌晨,我悄悄摸进一处高档住宅区的一户人家。时至暑假,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出去旅游,这家三口人一周前去了瑞士,三天后才能回来。你可能会好奇我怎么掌握得这么清楚,对不起,这可是行业机密。
那天的活儿很顺手,在主人家的衣帽间里,我翻出四块金表,两盒首饰,还有几万元现金。我把战利品整齐地码放在挎包里,一边哼着《妙手空空》,一边到主人家的各个房间“参观”。这家人似乎很喜欢照相,客厅里到处摆放着全家福或是单人照。主卧内,玉石摆件随眼可见。我咽着口水,打消了捎两件儿的冲动——出手这玩意太容易翻船了。
正当我要退出主卧的时候,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寒,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俯视自己。我凝神回头,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遗像,是一张老太太的遗像。那老太太看上去七八十岁,脸上的表情并不骇人,却透着几丝忧伤。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还是拍照时老太太确有心事,反正我可没心情去琢磨这些。
本来我准备马上离开,毕竟收获已经颇丰,留住我脚步的是另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一张俏丽可人的少女照片。那是一间被粉红色包裹的闺房,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让我一时有了意乱情迷的感觉。
在女孩的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我便掌握了关于她的一些信息——通过书桌对面墙上的便利贴——“楚乔,你要加油哦!”“18岁生日要在瑞士过了,好开心呀!”……
看着女孩清丽的字体和照片中甜美的笑容,我突然产生了要窥探女孩隐私的冲动。接下来的一阵翻箱倒柜,我的目标不再是钱财,而是女孩的日记。
回到家藏好赃物,我抱着六本香喷喷的日记斜倚在床上。想了解女孩的成长经历,当然要从头看起,最早那本是2008年的。我有点小激动,还做了个深呼吸,美不滋儿地正要阅读,手机却振动起来,是老杜打来的。按下接听键,我干笑两声,说道:“晚上来家吃饭。”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老杜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刚刚提到的“行业机密”。老杜年轻时据说混得不错,在银行有份差事,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被劳教两年,工作丢了,老婆也跑了。出狱后经朋友介绍,老杜在一家国际旅行社上班,干些打杂的活计,一个月赚不到几个钱。我所得到的那些大户的信息,都是他在旅行社搞到的,得手后我们五五分账。
老杜爱吃,尤其爱吃我做的家常菜。每次来分赃,他都要顺带蹭我一顿。用老杜的话说:“你小子,不当厨子可惜了。”
提起我和老杜的初识,也是源于吃。两年前一个深秋的晚上,我走进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饭店吃夜宵,老杜当时背对着我,坐在我的斜前方。饭店里除了我和老杜,只有一个染着黄毛的半大小子。我刚坐下没一会儿,那个黄毛就起身结了账。经过老杜身旁时,黄毛一个踉跄,往老杜身上靠了一下,没等老杜反应过来,那小子就忙不迭地道歉走人了。一起离开饭店的,还有老杜插在后裤兜里的钱包。
我忍着笑,等着一会儿看老杜的窘态。果然,当老杜一脸慌张地告诉饭店老板钱包丢了,还一再强调是在饭店里丢了的时候,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板瞬间暴怒,抓着老杜的衣襟高声叫骂起来。起初我还笑吟吟地看着,但很快我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老杜的眼睛里居然涌出几点泪光,一副可怜无助的样子。我急忙过去说和,又掏钱帮老杜结了账,饭店老板这才罢休。
我是个孤儿,从事的行业又很特殊,所以亲人朋友一概没有。老杜虽然一直没有详细说起自己的身世,但看得出,他也是孤身一人——因为那年的年夜饭,他是和我一起吃的。我没对老杜隐瞒自己的“职业”,老杜知道后只是淡然一笑,对我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不久,他还帮我扩大了“业务”,成为我的合伙人。
老杜对我既信任又照顾,每次分赃他从不多言,我给多少就是多少。去年开春,我闹了场大病——急性胰腺炎,几乎小命不保。术后,老杜一连陪护了七天,把我感动得数次流泪——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不过,事后老杜对我说,身边能有个可以去关心的人,更好。从那以后,我俩的关系既像朋友,又如亲人。也是从那以后,分赃时我不再跟他耍滑头了。
老杜常劝我趁年轻早点上岸,不过这话让我觉得十分滑稽,就像一个老赌棍经常劝一个小赌棍尽快戒赌一样。他几乎每次喝酒时都会感伤地说:“有时候错一次,就是一辈子。”
尘封的秘密
放下电话,我又抓起日记。看了几篇我才发现,这个叫楚乔的女孩心思很重,每篇日记都透出一种情绪。通过日记,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困惑,还有恐慌。
这篇日记非常长,足足写了五页,潦草的字迹显示出她当时的慌乱。简要摘抄如下:
那个叔叔又来了,妈妈照例把我赶了出来。天已经黑了,我一个人在小区门口荡着秋千,不一会儿看见奶奶从外面走了进来。奶奶前些天去了二叔家,见我一个人在外面,忙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说了。奶奶突然很生气,拉起我就往家走。
剧烈的拍门声过后,门开了,我看见慌乱的妈妈,还有那个坐在客厅沙发上满脸紧张的叔叔。奶奶打了妈妈一巴掌,然后就朝那个叔叔冲了过去。那个叔叔吓坏了,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奶奶和妈妈争吵起来,我哭着躲进了卧室。客厅里,妈妈的声音逐渐变大,她吼着“金融危机”“还不是为了你儿子”这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只是哭,一直哭。
猛地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随即房子里静得可怕。我靠在卧室的门边,透过门缝看见奶奶躺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抽搐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十分钟,我看到妈妈走到沙发旁拿起一个软垫,轻轻放在了奶奶的脸上……
在那篇日记的结尾,女孩用超大字体写道:妈妈杀死了奶奶!这句话看得我触目惊心,遍体生寒,窥探隐私的那股子兴奋劲儿,瞬间全无。
天黑后,老杜姗姗来迟。我们照例先分了东西,然后便坐下来开吃。老杜性子闷,大多时候都是我说话。三两酒下肚,我的脑袋开始发沉,话题也被我扯到了日记里的那宗凶杀案。我讲得绘声绘色,老杜则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来了句:“咋,你看上那姑娘了?”“啥呀,你没听明白啊?”老杜的问话让我有些发蒙,“有个老娘们把她婆婆杀啦!”endprint
老杜又不说话了。我等了半天,看他仍没什么反应,便醉眼蒙眬地往前凑了凑,说:“老杜啊,我想改行了。”
“嗯,早点上岸好,干点正经事儿。”
“不是,”我打断了他,“我想试试水,干一回敲诈!”
老杜放下筷子,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的表情让我得意起来,我灌了口酒,说:“你想啊,有了这本日记,那个富婆还不乖乖地被我牵着鼻子走?再说,那帮有钱人有几个是本本分分的?昧良心的事儿肯定没少干,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老杜的表情越加丰富起来,我知道他动心了,便继续说:“老杜你放心,这事成了,咱俩还是二一添作五。咱是敲她五十万还是一百万?”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听到老杜说了句“三百万”,然后我就直接钻桌子底下去了。
半夜口渴,我从床上爬起,看到老杜还坐在餐桌旁,正闷头写着什么。我含糊地问了句:“你怎么还没走啊?”他没回答。我一口气灌下半瓶矿泉水,继续做我的美梦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我摇摇晃晃地坐直了身子,看到餐桌上杯盘狼藉,心里暗骂老杜不讲究,吃白食也不帮我拾掇一下。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又飘向床头柜,上面除了台灯和手机,再无他物。
日记呢?我昨天看完随手就丢在床头柜上了,难道是老杜拿走了?想起昨晚我说过的话——我靠,老杜该不会想吃独食吧?我正要发作,手机响了,我抓起一看,是老杜。
“小强,昨晚你说的那个事儿我看可行。不过,还是由我来做吧,毕竟这事儿有风险。”
我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甚至还感到一丝惭愧:“老杜,你确定你能行?”老杜的语气很坚定:“反正这个事儿必须由我来做,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平日里蔫蔫的老杜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既然他要做,我也乐得清闲。
一周后,我接到老杜发来的短信:“今晚交易,如有意外,去看面口袋。”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啥面口袋?这条短信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来不及多想,我马上把电话拨了过去,居然关机了。
那晚我失眠了,翻来覆去,心烦意乱,总觉得老杜要出事。凌晨两点,我终于熬不住了,开车去了老杜家。老杜和我一样,一个人住在出租屋,我曾经去过几次,算是熟门熟路。当我疾步来到老杜家门口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响动,凌乱的脚步声说明里面绝对不止一个人。
老杜出事了!我的腿有些发抖,慢慢退出楼道,躲回车里。凌晨三点左右,两个身穿黑夹克的魁梧汉子走出楼道,在他们身后,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女人。他们左右张望了一番,便匆匆离开。那个女人我见过,就在我闯空门那家的客厅里,有很多她的照片——她就是楚乔的妈妈,老杜的敲诈对象。
我感到有些冷,脚步沉重地下了车。推开老杜家虚掩的房门,我看到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不在它们本该在的地方。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点上一根烟,回忆着和老杜的那些过往。或许今晚出事的那个人,本该是我吧?
独自感伤了一阵,我突然想到老杜发给我的那条短信:“如有意外,去看面口袋”。老杜肯定把日记藏在那里了!我急忙去厨房,看见面袋子已经倒在了地上,撒在外面的却不多。我把手伸进去,左摸右摸,一无所获。我索性把面粉全部倒在地上,确实什么都没有。看来那三个人应该是得手了,细想一下又不对,如果他们认真翻找过面袋子,撒出来的面粉绝不会那么少。我努力地回忆着,突然又想到一个细节。
尘埃落定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全无睡意,直奔厨房,把剩下的半袋面粉一股脑倒在地上。果然,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露了出来,正是那本2008年的日记。老杜一定是拿着另外五本日记作为幌子,独独留下了这本可以作为筹码的日记。
塑料袋里还有两页信纸,是老杜写给我的。就在我们分赃的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在我家的餐桌上写的。
小强,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联系到我,那么八成我已经出事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但终归心有不甘。
半个月前,当我得到最新客户资料的时候,赫然发现那竟是我的仇家。这家女主人名叫王悦,真名叫王婧蓉,就是日记里杀死婆婆的那个娘们。而我,就是日记里那个狼狈的叔叔。
当年,王悦到银行跑贷款,由于不符合相关条件被驳回了。当时我主管信贷,王悦便对我诱之以色,一来二去我俩就勾搭成奸了。她陪我上床当然是有目的的,这点我心知肚明,可这人哪,往往都是沾事则迷,见色起意。具体经过不细说了,她用假的房产证明和身份证从我这里骗走了三百万贷款,最后顶雷的人当然是我。
为了帮我减刑,家里连房子都卖了用来堵窟窿。入狱后,老婆跟我离了婚,我不怪她,她是个好女人。可最让我痛心的是,老母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出来后我一心想找王悦拼命,可两年间人家已经成了著名的民营企业家,有身份有地位,她老公据说还有黑道背景。而我,不过是个经济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事儿要怪,还得怪自己,走错一步,悔恨终生。
拿到资料那天,我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直到你跟我说起日记里的内容,说起敲诈的打算。那三百万是王悦欠我的,我现在想拿回来,并不过分!
本来我想把日记都拿走,可又担心出事,放在你家更保险。所以,我用手机把那篇日记拍了照,原件给你留下。怕你找不到,所以放进面口袋里,就算我出事了来不及通知你,你早晚也能吃出来的,呵呵。
小强,听哥一句:赶紧上岸吧。你之前的人生没得选择,但现在你可以选择了,就不要一直错下去。如果这事儿能成的话,我想跟你合伙开个饭店,我当经理兼出纳,你当大厨,你觉得咋样?
我手捧信件,泪水涟涟。
半个月后,一场大雨导致我市北郊的一座荒山山体滑坡,一具中年人的尸体随之滚到路上。由于山上气温较低,尸体保存得相对完好。我去殡仪馆认了尸,一个小时过后,老杜化成了一小堆灰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