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镇谣言(下)
2014-10-30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夏风打招呼,喜桥从他们看向她与夏风的好奇视线里,明白了夏风犹豫的原因。夏风回复他们时的视线,也有些躲闪。终于,一个肥胖的老年女人,毫不客气地站在喜桥的面前,上下打量她足足有5分钟,这才视她为无物似的,对夏风点评道:这是……你家闺女么?怎么跟你长得那么像呢?哦,不,跟30年前咱们镇上的镇花翠芝……
女人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喜桥的脸已经红了,好像那老女人说的不是夏风当年的风流韵事,而是喜桥自己这样一个私生子的种种污迹,她代替唐翠芝,再一次成了镇上流言蜚语的丰富素材发源地。
喜桥觉得老女人差一点就拿着尺子来量她的各个器官,是否与夏风的完全吻合了。她想要快速离开,甩开苍蝇一样嗡嗡叫着的这个女人。可是她又怕夏风因此陷入更为尴尬的境地,就只好陪着,接受这一场没有尽头似的阅兵式。
更为可怕的是,这个老女人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她电话给了其他女人还有男人,竟然,不断地有更多的人,跑到马路上来,看她跟夏风这对可怜的忽然被认证了的父女。喜桥明白当众游街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她也开始后悔做出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她听见又一个女人尖叫着喊出一句:这是翠芝家的闺女吧,可是,老夏,怎么跟你长得那么像呢?这一次,喜桥忍不下去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当着那女人的面,就将夏风不由分说地拉了进去,而后砰一声关了车门。
司机连问两遍去哪儿,喜桥都没有吱声,还是夏风在后面座位上,给出去老服装厂的回复。喜桥看不见夏风的表情,可是她在快要气哭了的时候,她相信夏风的心里,也一定起了风浪。她开始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这样冲动地来到邻镇,打扰了夏风,还将他再一次带入当年的流言蜚语之中,而且,是用自己这张跟他如此相像的年轻的脸。
车抵达的时候,喜桥回头,看到夏风正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或者,是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喜桥真想让司机停上一会,不要打扰他这片刻的孤独。可是司机却毫无趣味地大喊一声,将夏风惊醒,夏风只好有些狼狈地努力往外走,却一不小心,碰了头。喜桥看着行动已经迟缓了的夏风,忽然难过极了。这种难过,甚至让她有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可以将夏风瞬间带离庸俗生活的某种能力。
服装厂并不大,可是在当年,从夏风和唐翠芝零碎的讲述中,她可以想象出,这是一家在镇上最大的企业,大到让所有女孩子们,都将这里认作是天堂必经的路途。而今这里已经荒废了,成了空壳,连仓库都没有人租来利用。走在这样的工厂里,喜桥都能倾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响,那回响是在30年前属于唐翠芝他们的时光里的。喜桥甚至可以听到夏风咔嚓咔嚓偷拍唐翠芝的相机的响声,唐翠芝放肆的笑声,赵思航调戏唐翠芝的轻言浪语,还有那些嫉妒唐翠芝的女人们的窃窃私语。
这一代人,其实都被时间给遗忘在了这里,是喜桥今天的到来,搅动起了当年没有定论的尘埃:究竟,谁在爱谁,谁跟谁上了床,谁跟谁有了私生子,谁又拼命地隐藏着谋杀掉什么的欲望。
喜桥想问一句夏风,他的心,在一一抚摸过那隐匿在这里的旧日时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再也不要回到厂房之外的现实?
可是,喜桥知道这样的话,她不会问出口。就像一踏入服装厂的大门,夏风就再也没有意识到喜桥的存在一样。他已经完全进入到过去的隧道之中。
喜桥离开的时候,小镇上关于唐翠芝的女儿来访的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飞快传遍了主要的巷道。而长大后的喜桥跟夏风的关系,也因为容貌上的相似,正以不同的版本,在小镇的坊间演绎。最先剧烈反应的,是夏风的老婆和儿女们,他们一窝蜂地涌到喜桥即将上车的路口,将喜桥与夏风团团地围住。
喜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下意识地站在了夏风的身后,并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好像一个孩子遇到扑过来的洪水猛兽,躲在父亲的身后寻求安全和保护一样。而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更是惹怒了夏风的家人,夏风的妻子几乎一把将喜桥推开来,喜桥被这个50多岁的胖女人差点推倒在地,好在夏风眼疾手快,拦住了喜桥,并因为惯性,而将喜桥抱在了怀里。喜桥并没有躲避夏风的怀抱,而且因为惊魂未定,还更紧地依偎在了夏风的臂膀里。
夏风的儿女们嚎叫起来:小荡妇生的野种,还是荡妇一个!当初你妈怎么滚出这儿的,现在也跟她一样滚出去!既然不知道哪个男人生的,回去先问清楚了,别逮着一个就随便喊爹,想分财产,这儿还没你说话的地!
喜桥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也跟着冲了出来。夏风的胖老婆见了呸一声吐了喜桥一口:装可怜相,想勾引男人啊,告诉你,这招不管用!你那骚狐狸娘更愚蠢,以为上了男人的床怀了野男人的种,就能成为阔太太,呸,被男人玩遍了,还想装处女嫁出去!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喜桥像一个小小的即将被人踩死的蚂蚁,瑟缩在夏风的旁边。她的脑子里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嗡嗡叫着,快要将她给毁灭掉了。夏风的胖老婆像一个大喇叭一样叫嚣着,将所有肮脏的词语都泼给喜桥和生下她却不告诉她谁是真正父亲的唐翠芝。喜桥还听到有人坏笑着在喊赵思航的名字,说让赵思航出来认认自己的私生女。还有女人尖叫着出主意,让夏风和赵思航都站出来,看看哪个更像亲爹,更能分财产给唐翠芝和她的闺女!
如果没有夏风,喜桥怕是再也走不出这个梦魇一样的小镇了。夏风在人群里站着,忽然间就像一股滔天巨浪一样,将人群冲散开,而后拦住一辆出租车,将二百块钱塞给司机,让司机一定要把喜桥安全送回家去。
喜桥在后车座上瑟瑟发抖,她看到夏风的胖老婆和那些儿女们冲过来,试图挡住司机的去向。但紧攥着二百块钱的司机,早就蕴蓄了足够的力量,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喜桥听到有一个男人被撞倒在地,而一个女人则破开嗓子骂出一句:贱人!
贱人,是说她的命贱么?喜桥想。如果她生在赵思航那样的家庭里,难道就可以贵如黄金?如果是那样,她是不是现在连柳欢喜江中鱼之类的男人也不用找了,因为那些自动寻上门来的,大约都排成长队了吧?
喜桥第一次觉得从邻镇到小城太近了,她还没有想好该给唐翠芝如何解释这一天的行踪,车就抵达了小城的中心大道。而且,在逼近家门口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路边灰尘中,神情阴郁的唐翠芝。endprint
唐翠芝没有告诉喜桥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去了邻镇的,她只是在喝下一壶茶后,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喜桥没吱声,想等着唐翠芝下面的话。唐翠芝却不再言语,而是拿刀子一样的视线,逼视着喜桥。喜桥觉得这把刀子比邻镇那些看客们的污言秽语还要锋利尖锐,她忍受不住,可是又不能如实招供,只好低头撒了谎:我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夏风叔叔,那么多年没见了,再说,邻镇也是姥姥家,虽然他们人不在了,可毕竟小时候在那里呆过。
说得比唱得好听!唐翠芝冷笑着讽刺喜桥。喜桥打定了主意不承认,除非唐翠芝主动说出当年那段风流韵事,还有,她究竟是谁的孩子,赵思航的?夏风的?还是父亲的?邻镇那些风言风语,虽然刺耳,可还是多多少少地,漏进了喜桥的心里。她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远比了解当年唐翠芝被多少个男人睡过,更要迫切。
喜桥偷偷瞟一眼唐翠芝,她并没有脸红,好像,那段过往,还有别人的流言蜚语,在她这里并没有什么作用。她天生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当年被人骂放荡风骚下贱,她都照例在男人的床上睡来睡去,而今已经老了,这些桃色绯闻,更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那么,她如此愤怒喜桥偷偷去了邻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能够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喜桥和唐翠芝之间的厚厚的隔板,破除开来,喜桥一定拿所有的积蓄去换。而今她和唐翠芝,虽是母女,却早已筑起了厚厚的固若金汤般的城墙。无论谁想要炸掉,那大约都会让双方付出血肉模糊的代价。
谈话最后被隔壁来让唐翠芝帮忙做一床棉被的女人给打断了,喜桥真感谢隔壁大嗓门的女人,隔墙一嗓子,就将唐翠芝从“法庭”上给拽了下来,而喜桥也趁机溜回了房间,让唐翠芝横冲直撞的一腔怒火,且恨恨揉进棉花里去。
上楼后喜桥便看到几个未接的来电,怕唐翠芝多事,喜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这样可以在上楼的时候,假装看书,给打电话的人发短信联系。否则,看到喜桥不停地低头发短信,或者语言暧昧地给某个人打电话,唐翠芝会心里抓狂,并千方百计惹出一些新的事端,来惩罚喜桥对她的忽略及隐瞒。就在唐翠芝质问喜桥邻镇事宜的时候,慕南山、柳欢喜和李响先后给喜桥打了电话。没有短信追踪,说明并无紧急到刀架在脖子上的事。喜桥不想跟慕南山有语言交流,直接短信问他有何重要指示。而对柳欢喜,喜桥则直接发了一个“?”过去,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并会很详细地发一条短信过来,将未能电话说出的,全部写给喜桥看。李响有时敏感起来,不好伺候,骂她一顿是小,哭喊着跟她断交事就大了。短信当然跟她这样的文艺女青年说不清楚,只好将门关上,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打开来,探头到楼下,听听客厅里没有唐翠芝的动静,这才重新将门合上,拨打了李响的手机。
不想李响却在手机响了一声之后,便很坚决地挂断了。喜桥心里生气,想这李响也太情绪化了,都生了孩子当了妈的女人了,还这样任性,不就因为没接她电话么,值得小题大做,还挂了喜桥打过去的一番热情?不过很快喜桥的思路便拐了弯,想着或许李响正跟她的老公闹得不可开交,本来找她倾诉,结果倾诉不成,反而吵得更凶。自从李响悄无声息地回家以后,因为忙碌,喜桥其实并没有联系过李响,李响是如何面对最初的尴尬与“审讯”的,喜桥并不知道,也因自家琐事,而无暇关注。
正胡思乱想,为李响担心,慕南山的短信就到了。喜桥战战兢兢打开,只看到三个字:何时回?这样简短的三个字,反而让喜桥更加地心慌,不知道是工作出了差错,还是慕南山寂寞了,忽然想起来要惩治喜桥,可是,喜桥也自信最近并无任何“成绩”,值得慕南山如此挂念,在假期还剩下一天的时候,就如此急匆匆地催促她快回。
本想问慕南山有何事催促的,可是怕事情过于烦恼,喜桥宁肯推迟一天知道,所以只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后天即归。
倒是柳欢喜的短信非常繁复,将他如何给金小贝在一个朋友的报社寻找到实习机会的事,给领导汇报似的,详细讲给了喜桥。喜桥来回读了两遍,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流。她第一次有冲动,想要尽快见到柳欢喜,给他一个拥抱,甚至,跟他做爱,就像,无数次她跟江中鱼酣畅淋漓地做爱一样。想到这里,她又心里灰暗了一刻,像是一盏蜡烛被风吹过,那火焰细了下去;喜桥想起江中鱼在这一个星期里,竟然从未给她主动发过短信,或者打过电话。他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掉了,而且,是携带着喜桥借给他的八万块钱。
意识到这一点,喜桥觉得房间里阴了天。她坐着发了一会呆,直到听见唐翠芝咚咚咚上楼的声音,她才猛地惊醒,而且,起身便拉开了门。
打开门,喜桥看到唐翠芝的手,恰好扶在门口。而且还半张了嘴,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喜桥鼓足了勇气,将金小贝实习搞定的事情,讲给了唐翠芝。唐翠芝并没有想象中的舒畅,而是开口问出一句:那能否留在那实习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吧?喜桥很想给唐翠芝讲道理,实习的地方找到了,能否留下来,那要看金小贝的运气和是否懂得努力并抓住机会。但喜桥也知道,跟唐翠芝讲人生的大道理,无异于白费唇舌,因为,唐翠芝的整个的人生道理,都跟喜桥的,完全迥异。
喜桥被唐翠芝逼迫着,学会了凡事不管能否办到,都先应承下来。她在这件帮金小贝找工作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上,也顺口回复唐翠芝:应该没问题,小贝这么优秀,上哪儿都能被人看中的,所以妈你就放心吧,别操那么多心,多累。
唐翠芝“哼”出一声:操心?我不操心谁操?他优秀不优秀,我还不知道?你这当姐姐的再不尽责任,谁还能帮他?
喜桥心里暗想:总算你还知道你儿子金小贝有几斤几两,就那勉强读的大学,能够找到个报社实习的地方,就不错了。
不过这话喜桥肯定不会说出口,只继续下保证说:妈,你放心,有我在省城,还能让小贝饿着不成?这事……需要我今天就回去处理……所以……
唐翠芝立马脸色暗了下去:你这是找理由赶紧扔下我回去吧?
喜桥心里根本就不吃惊唐翠芝猜透了她的心事,她和唐翠芝就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知根知底,却相互隐瞒那真实的自私的小心思,装出一副为了这个家庭,大公无私、牺牲自我的英雄苦逼模样。
不过看在金小贝工作的份上,唐翠芝不等喜桥找理由掩饰,就自己接着找台阶下:回去也好,我一个人清静,等小贝也定居省城了,你们就都跟我没关系了。
喜桥不想再跟唐翠芝表忠心了,她也实在是被邻镇的流言蜚语,还有始终未曾来过电话和短信的江中鱼,给搅得没有耐心回复唐翠芝了,她只转过身去,装作收拾东西,并顺口给唐翠芝一句略略不耐烦的话:妈,您老人家就别天天胡思乱想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有功夫不如跟邻居阿姨去喝杯茶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