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镜中》
2014-10-30颜炼军
叩响词语的呢喃和叹息
《镜中》是诗人张枣的成名作,也是新诗史上少数几首广为流传的作品之一。2010年3月诗人病逝时,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此诗。其开头两行,更是成为不少人的网络签名格言。这首诗确属当代诗歌史上的标志性作品:在众多诗人都沉迷在各种现代技巧的上世纪80年代前期,二十出头的张枣率先在诗中成功地融入古典元素,开创了一种清新婉转的诗风,成为当时的异数。
关于此诗的细读,已经有不少人做过,其中诗人西渡《时间中的远方》一文尤为出色。为了更好地帮助理解此诗,我们可以将之置于一个较大的诗歌史背景下。在新诗的历史上,有两位外国诗人先后对中国诗人的传统观产生过重大影响。一位是艾略特,一位是庞德。有意思的是,艾略特的影响产生得更早,而作为艾略特的老师辈,被艾略特称为“一位更好的手艺人”的庞德,对汉语新诗写作产生实质性影响,却比艾略特晚。从30年代开始,艾略特的诗作和诗论就开始陆续被译成汉语,像《传统与个人才能》这样的诗论,就有好几个译本,其中所包含的诗学观念,更是在现代汉语诗人那里激起了不小的旋涡,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当代。其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手法,更是影响深远。而自胡适对意象派纲领的粗浅误用之后,庞德对汉语新诗产生实质性影响,要到80年代初。与艾略特一样,他不仅给中国诗人带来先锋的诗学观念,也带来了新的“传统”资源。他通过汉学家的汉语古诗英译本来发明意象诗的通天本领,已成为诗神“旅行”史上的传奇。
当代诗歌史研究者们还很少注意到,庞德在中国古诗与现代性之间建立的创造性关系,在当代诗人这里得到了秘密的回应。80年代初期,包括诗人张枣在内的四川和重庆的年轻诗人,曾经将庞德所推崇的中国上古格言“日日新”作为他们油印刊物的名字。据诗人柏桦回忆,张枣还在诗人中发起了庞德诞辰百年纪念活动,并热血沸腾地翻译了十来首庞德的诗。张枣去世后,我试图寻找这些珍贵的译作,可惜至今还没找到。如果说,是艾略特这位白璧德的著名学生,以其卓越的诗学批评及时提醒了汉语新诗人:我们不能像登上一辆公交车那样进入传统,那么,是庞德通过天才式的误读和发明,在汉语古典诗与西方现代诗之间筑起了一条宽阔的转化之道。张枣是最早意识到这一转化之道之重要的当代汉语诗人,而庞德,一定是他通向古典汉语传统的重要桥梁之一。这从张枣早期重写古典意象的那些杰作中可以找到影响的痕迹。比如,他早期那首著名的《十月之水》中,就出现了庞德所改写的李白《长干行》(庞德改译后诗题为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中的意象。
当然,我们无需夸大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影响,能够接受影响,本身即是不同语境下的诗人的现代性体悟之间的一种对话,它需要各方面的准备。在张枣早期甚至是大学时代写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诗歌中的那种婉转温柔的南方音质。他留下的几首旧体诗词,也显示出了他在旧诗词方面的功底。他去世前与笔者交往的几年里,曾好几次讲起他幼时修习古典文学的情况,他用纯正的长沙方言背诵楚辞,背诵周邦彦作品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此外,在我对他的访谈(《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中,他也精彩地讲述过幼时的家学氛围。他是同代人中少数有较好古典文学童子功的诗人之一。他对古典诗词有别样的悟识,又较早地接触外语诗(他父亲是俄语专业出身,他是“文革”后第一批英语专业的少年大学生),加之他过人的天资,都足以酝酿出一个创造性地理解庞德的汉语诗人。张枣也是一个非常自觉地承接新诗传统的当代诗人,在研读其诗文作品时,我发现张枣很早就注重观察现代汉语诗人是如何与古典文学传统对接的。鲁迅、闻一多、卞之琳、朱湘、何其芳、冯至等诗人的作品中出现的转化古典传统的星星之火,在张枣笔下,常常蔓延为燎原之势。也就是说,这位写《镜中》的年轻诗人早就意识到,融汇古今中西,采集群芳,是现代汉语诗意发明最重要的基础,以此为汉语新诗开拓新的领地,是当代诗人当仁不让的责任。
总而言之,上述各个方向的能量,都在“镜中”。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来回来看《镜中》一诗,可能会清晰一些。一首好诗,本身即是一个传奇。据张枣自己说,此诗是诤友柏桦从自己乱糟糟的习作中挑出的。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具体细节已经不重要,只是我们由此可知,张枣固然是诗人中的天才,但他很早就是一个有意识的写作练功者,从留下的《镜中》手稿可窥见,诗中的细节有过不少斟酌和修改,最后才尘埃落定。
这首诗中最有名的,是开头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现代以来,梅花一直就是汉语中一个特别的意象。它从古典诗文中“君子”形象,成功地转换为革命者坚贞傲岸的形象,因此在革命家诗词和革命歌曲中“梅花”出现得很多。这可以引出现有文学研究中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问题:现代中国革命话语的发明,隐蔽而直接地继承了古典文化中的许多元素;相反,一开始就自命推翻传统的新诗,却常常不解如何瓦解和利用这一强大的敌人,以致不少新诗人最后“勒马回缰作旧诗”(闻一多《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记以绝句》)。张枣可以说是当代诗人中最恰当地处理好这一矛盾的诗人。这句诗创造性地占有了汉语新诗对梅花的命名权,复活了“梅花落”这一汉语古诗传统中明媚而颓靡的形象。在“梅花落下”与“想起往事”之间形成的譬喻结构,续接了汉语古典诗歌婉转自由、优雅活泼的南方气质:“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曲》)。在新诗主流或与政治话语纠缠不清,或开始沉迷于语言自身的散乱的80年代初期,《镜中》克服了它们带来的负面影响,言之有物而不泥于言说本身,以婉转呢喃的湘音楚调,展示了汉语新诗硕果累累的秘密。
如果我们端详“想起后悔的事”和“梅花落了下来”之间隐喻关系,就可以发现它的奇特之处,隐喻的重心落在“想起”和“落下”之间形成的关系上。古典诗的隐喻结构常常是先景后情,但此处以先情后景的结构,造成了奇异的效果,古典诗中也有过这种结构,比如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接下来的诗句里,除“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之外,每一行都写出了一个画面,每个画面都写得细腻饱满,具有非常的具体感,其中“一株松木梯子”这样的描写,尤为传神,它恢复了物本身的美感。我们知道,无论是古典诗,还是新诗,物往往被其寓意的意识形态包袱所累,因而丧失了本来的美感。比如,朦胧诗里的物象,大多被寓意所束缚。好的诗句,就是恢复物之为物的那个真身,是一种挣脱和发明。“游泳到河的另一岸”、“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愧”、“低下头”等画面的剪影式呈现和接踵而至,构成了一种叙事幻觉,显示了80年代汉语诗歌中罕见的紧贴于事物的具体感和精确感。从“回答着皇帝”开始,诗歌明显地跃入虚构界,据说诗人当时为“皇帝”一词颇费琢磨,最终才定下。如果说前面的画面具有写实性,那么此处以“回答皇帝”这一虚构的动作,避免了连续写实可能导致的脆硬,堪称此诗中最卓越的经营之一。海子诗中曾有“苦恋的皇帝”这样的形象,显示了年轻男性初恋的纠结状态,张枣此处的“皇帝”,似亦可作如是观,只是张枣诗中的“皇帝”多了几分少年得志的意绪。endprint
“镜中”一词,是此诗的诗眼,也是此诗最具现代意味的标志,许多人曾将它与现代诗歌中对镜子的迷恋放在一起考察。的确,张枣许多诗中出现过这一意象,比如,“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蝴蝶》),“哦,一切都是镜子”(《卡夫卡致菲丽丝》)。他常以镜像带来的空间迷炫感,来暗喻主观时间 的交错性和主体的迷失感。从此诗第一句可知,年轻的诗人是在设定一个将来的回忆者。这个虚构的将来的回忆者,是一个青春化回忆者。一个年轻人憧憬未来的自己沉迷于对往事的回忆中,而未来的往事,即现在的“皇帝”的精彩。而在他展开的回忆场景中,一个女子也摆出相似的姿态,在将来的虚境中回忆。这让作品形成了一个俄罗斯套娃似的结构。
许多读者都注意到了“南山”的特殊文化意蕴,的确,自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后,“南山”就为诗歌独有了。事实上,这个词巧妙地将这首诗此前由“梅花”铺开的情色质地减弱,或者说转移了。由于有这个意象,诗人虚构的未来的回忆者所自矜的“往事”,便具有了另一重含义。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前面分析了“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与“梅花落了下来”之间的隐喻关系,中心隐喻发生在“想起”和“落下来”之间,“后悔的事”没有对应的喻体,而到了结尾处,这个缺口被补上了,因此多了一重隐喻关系:“一生中后悔的事”与“南山”,这使得隐喻的重心发生了偏移。诗人以古典诗中的崇高词汇镶嵌在情色修辞中,以古典汉语的崇高性来表达现代情色的难言之隐,让此诗超越了主题的单一,具有了元诗意义:如何在新诗的沃土中培植祖先的花朵?如何将情色和爱欲磨洗,叩响词语的呢喃和叹息?正如诗人柏桦说过的那样,这首诗,是一声美妙的叹息。它带着阿多尼斯式的气息,给此前充满痛苦或暴力的新诗形象增添了难得的温暖和甜美。如今,诗人已逝,诗歌的奇迹在继续。此诗开启的古典与现代之间的桥梁也在继续,它蕴含的妙谛也将继续在一代代读者心中绽放。
颜炼军,文学博士,生于云南大理,求学北京,现居杭州。有学术批评、散文随笔和译作若干。
镜 中
张 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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