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2014-10-30
想不到一场肺炎把人折磨得这么狼狈!
起先以为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哪知道咳嗽的爆发是如此猛烈。2月3日还是几声轻轻的咳嗽,好像是咳嗽之神对我的试探,看我没有招架之力,它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第二天我咳得死去活来,咳得胸前胀起了一个肿块,咳嗽时这个肿块呈放射性剧痛,一直痛遍全身,而且常常伴随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如果不是拼命克制,很可能就会咳得昏厥过去。于是每次想要咳嗽时,我几乎像经历末日审判似的,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偏偏这咳嗽又是争先恐后而来,它是如此地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穷追猛打,不给我片刻喘息的机会。
然后各种各样的折磨一拥而上:咳血、哮喘、头昏、失眠、虚弱、气闷、心慌、心悸、盗汗……简直不像个人了!经医院诊断是肺炎,我猜测是患了感冒后,因身体抵抗力差,才发展成了这可恶的肺炎。挂了十天的青霉素和“左克”(后来看到女诗人赵丽华的一篇文章,说她挂“左克”差点丢了命),又吃了一星期的“拜复乐”,然后往自己的胃里灌了三十多贴苦得要命的中药……这期间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一分钟一分钟地在那里苦熬。没法做任何事情,洗几个碗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接个电话多说几句就上气不接下气。幸亏可以上网,上网时会分散一些注意力,少咳几声,但上网时间稍长一些就累得吃不消。我的一些学生一定要来看我,我说我没力气说话,劝他们不要来。他们还是来了,而且一下子来了九个。他们送来了一些水果,抢着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还把他们从长辈那里得来的治咳嗽的经验一古脑儿传授给我。他们很体谅我,呆了十来分钟就告辞了。他们来以前,我准备好了一些书要送给他们(主要是自己的散文集和小说集),但我生病生糊涂了,他们告辞的时候我居然忘了把书送给他们。
偏偏这个2月老是凄风苦雨,阴寒袭人。偏偏我又是个凡事喜欢往坏处想的忧天的杞人。医生诊断为肺炎之前,我连最悲惨的结果也想到了,当医生说是肺炎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胸前的肿块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压力,但经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诊断,没什么要紧。后来因为肺炎迟迟未愈,医生怀疑是肺结核,又把我吓了一跳。肺结核虽然不是绝症,但它的传染性很强,这就意味着我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必须断绝和所有亲友的交往,我将与世隔绝——这让我黯然神伤。好在CT检查的结果仍然是肺炎,而且在好转之中,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3月9日,这个冬天飘下了最后几片雪花,第二天太阳就出来了。当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终于发现自己稍稍恢复了做人的尊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总算快熬到头了。虽然身体还很虚弱,有时还咳嗽,还气闷,还烦躁,但痛苦的感觉毕竟在一天天地减轻。
这个冬天实在是个悲哀的季节。就在我生病之前,1月20日,我认识二十多年的诗友梁健走了。四十八岁的梁健走得那么突然,让我深感震惊。他走前两个月,我还和他在一起在我家附近的白云宾馆喝酒,席间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他不无伤感地谈到:他和大儿子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如果在街上相遇,他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2月27日,我仍然沉溺于病痛中,上海的朋友郁郁打电话告诉我:邵揶走了。邵揶是我相交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虽然相隔万里,但他每隔两三年就会来嘉兴住上几天,我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他的死让我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悲伤。我想,我生的这一场病,是不是上帝让我的灵魂和身体感应这两位特立独行的朋友的死亡?
3月8日,我仍然被病痛折磨着,就在这一天,诗人张枣在德国去世,他和梁健一样,也只有四十八岁!我没见过张枣,但我非常熟悉他的一首诗——《镜中》,特别是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我一直奉为当代诗歌中的经典,年年都讲给学生听:“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初春,正是梅花落满南山的时节,张枣的诗人之魂也随着梅花一起落满了南山……
承蒙上帝的眷顾,我一生中被疾病折磨的日子并不多。除了这一次肺炎之外,一生中最大的一场病是十七岁那年的肺结核。那是1970年,我在海宁化肥厂锅炉车间干了十个月,这是繁重的体力活,当时我长得瘦骨嶙峋,加上营养不良,加上锅炉车间的烟尘和化肥厂毒气的侵袭,再加上青春期忧郁,我得了肺结核,大口大口地吐血。鲁迅、萧红都是患肺结核去世的。假如我早生一二十年,肺结核就是不治之症,幸亏在我得肺结核的1970年,已经有了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雷米风和链霉素。但当时我的心情还是很压抑,整整五个月断绝了和朋友们的来往。我在病痛中写下一篇七八页的《心灵痛感》,其中的悲哀和绝望不忍卒读,不久我就把它付之一炬了。五个月之后我的病尚未痊愈,我就上班去了,因为病假超过半年,化肥厂就会无情地把我除名,而当时能进工厂工作是何等不容易。上班后,我仍然在锅炉车间干繁重的体力活,仍然每天八小时呼吸着锅炉车间呛人的烟尘和化肥厂的各种毒气——幸亏我死命抓住了1977年的高考这根救命稻草,才匆匆逃离了这个谋杀我的肺和我的气管、喉咙、鼻子的地方。至今,我身上的这四个器官仍然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它们对烟雾、灰尘、气味、寒冷特别敏感。三十三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跨进化肥厂一步。去年深秋,我独自爬上海宁东山俯瞰化肥厂,那里仍然是烟尘缭绕……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往事像一股寒流那样侵入了我弱不禁风的肺,才潜伏下一场两个月后发作的肺炎?
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几个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和病毒,就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为自己年轻时代的狂妄感到羞愧。十七岁那年,我和几个朋友站在海宁东山顶上,望着浩茫无涯的天地,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情窜上心头,我慷慨激昂地宣告:我们要做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那是1970年,灾难重重的时代,“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时代,荒谬和罪恶的时代,我居然把它看成伟大的时代。说完这句豪言壮语后不久,上帝就用一场肺结核来惩罚我的狂妄和愚昧。
那么这一次,上帝是用肺炎来惩罚我的什么罪过呢?我想,我肯定是有很多罪过的。
在病中,我特别清醒地知道:人,实在比一粒蚂蚁强大不了多少,随时随地,命运之神会驱使几个小小的细菌和病毒把我们押往永远的黑暗。我们活着一天,就要感谢命运的恩典,感谢上帝让我们享受如此多姿多彩的生活,感谢所有陪伴我们一块儿栖居在这个世界的亲友,尤其要感谢那些时刻牵挂着、关心着自己的人。
在被疾病折磨得垂头丧气之时,我对健康的人生充满了留恋与向往。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笼罩生活的层层烟霭才会被自己的觉悟驱散,人生的真谛才会像清清小溪中的鹅卵石一样被自己看个分明:跟身体健康,心灵健康相比,世上的名利和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些狭隘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做一个善良的普通人,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