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十一首
2014-10-30臧棣
主持人语:
臧棣作为新时期诗歌写作的代表之一,一直全力潜心于诗歌技艺的探索和发现,这里是他新的一组,也是一个新的成果的展现。马非作为口语诗歌的代表之一,几十年来坚定口语写作的方向,这一组诗歌也是马非成果的一个展示。林忠成是新死亡诗派新一代的代表之一,这组诗歌有一种全新的面貌。沙克一直以来,游离于主流之外,但他的诗歌,却一直坚守内心的审判和语言张力的沉迷于探索,这里的诗歌就完全展示出了这种风采。(梁晓明)
臧棣, 1964年生于北京,1997年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系《新诗评论》杂志编委。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大奖、“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苏曼殊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有《燕园纪事》、《新鲜的荆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计》、《小挽歌丛书》等八部。
我们曾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协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敲打西红柿,
它就会变成一只鼓。
墙上,树干上,可疑的洞穴里,
到处都是激烈的影子。
一眨眼,鼓点已取代雨点。
你在别的地方见识过的,最大的风暴
不过是一条刚脱掉的内裤。
哦,起伏多么饱满,甚至重游月球
也不过是从上衣口袋里
掉落了一张火车票。在你身边,
也许没有伟大的艺术家出没,
但怎么可能会没有伟大的艺术呢?
鲜红的鼓声里,你触摸过的
每件东西,看上去都像
时间的犄角。但真正的对峙
再怎么低调,都不会低于
玉兰树上,高挂着红灯笼里
有些火焰始终像鲨鱼的眼睛。
雾霾学丛书
明明是雾霾,风的迟到里
却充满我们的迟钝。慢慢来
看上去更像是自然的报复
专拣个人的政治玩暧昧。
我们的无辜还远远不是
我们的正确。明明是网,
递过来时,却带着几乎透明的双刃。
我们的躲闪哪里还顾得上反动。
我接受了警告,我用我减少我,
以便出行时能得到另外的启示。
明明是诗,试图借风力减少
未来的恍惚,你却一会儿东,
一会儿西,就好像围绕我们的
空气,从未进入过空气的历史。
叫醒服务协会
北方的早晨,第一缕曙光
还没大地弹奏之前,我已被麻雀吵醒。
我常常会想,为什么这些喧闹的声音
是由麻雀弄出的,而不是由百灵发出的。
我很少会想,这些恼人的声音中
从吵醒到唤醒,使用的其实是同一张底片。
被麻雀吵醒,还是被黄鹂唤醒,
并没那么大的分别。因为声音的美妙
并不取决于我们是否给这种鸟
或那种鸟起了好听的名字。
你和我,都被鸟叫唤醒过,
但我们却从未唤醒过一只鸟。
这悲哀,或者这挫折,简直不成体统,
除非我们也能用相同的声音,在同样的早晨
唤醒我们身体里的鸟。并且用这醒来的鸟
决定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别。
为什么会是蛇协会
我曾在云南怕过蛇,
我的小伙伴看上去仅仅像是
被狡猾的草绳轻吻了一下
就差点死掉。后来迁到四川,
我接着怕蛇。门的把手
像蛇头,雨鞋里有东西软软的,
但不是大脚趾。有盖子的
每样东西里都可能有蛇。
我的恐惧越过我母亲的界线,
接着,在我父亲那里又失去了界线。
我的恐惧仿佛加深了我的理解力。
我的恐惧弹奏我的个性
但我并不知情。大约一年后,
我舅舅去成都出差,顺便来看我们。
听母亲谈及我的情况后,
他找来一叠纸,并支开母亲,
以便和我进行一场伟大的谈话。
他在纸上画了一条蛇,后来我才知道
因为帮行医的外祖父画草药植物,
舅舅画的蛇为什么会如此生动——
它爬向树上的鸟巢,而小鸟正在飞离。
没什么好怕的。他说,就照这样,
画一百条蛇,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才画到第八十多条蛇时,
我已能感觉我的恐惧骤然消失。
多年后,家庭聚会时,湖南的亲戚
常常说我长得有点像我舅舅;
而我自己有时也会觉得,写诗时
我就像舅舅曾扮演过的那个家庭医生。
是的。还没写出的,每一首诗都可能是
一条蛇;但写出后,世界就不一样了。
豆腐已用深渊煮过协会
带毛的皮剥掉后,深渊的深
确实有点惊人,但还是没有深过
用深渊煮过的豆腐。
我顺便加了些枸杞和萝卜丝,
但这并非是要讨巧红与白。
几滴香油,如同下坡时,轻踩过的脚刹。
品尝之后,我消失在我的身体里。
我已习惯了这样,就好像这是追寻你的一种方式,
多年前,你也曾消失在我的身体里。
每一个消失都是对新的并列发出的邀请。
我喜欢这样的并列,深渊和豆腐。
对啦。下次剥皮时,用不着提前叫醒我。
共鸣协会
他把锄头挪开,
在原来放锄头的地方,
放上了花盆。里面的吊兰
看上去像从狗嘴里
吐出的绿绳子。
他不知道我在看他,
正如我不知道你在看我。
他不会想到,这么遥远的地方
还会有其他的人。我的感觉也差不多。
我看他,是因为诗有时就是锄头;
但很奇怪,这几乎不可能是
你看我的理由。
雪球协会
在静物的范围内,它算得上是
一个模范:和我们一起
来到巅峰,却没有替身;
已经比苹果还浑圆了,且足够硬,
却没有绯闻。它顺从我们的制作,
顺从得几乎毫无悬念——
从揉捏到拍打,它默默承受,
沿每个角度体会,并巩固我们施加
在它身上的冰冷的外力。
它小小的消极伟大得
如同一个假象。如此,静物是它
封闭的童年,但它很快
就会滚向它的青春,并反衬
我们是还需补办身份证的巨人。
从小变化到大,它用迅速的膨胀
取代了渐渐成长;但它的性急中
我们要付多半责任。它性急如
我们渴望尽早看到一个游戏的结果。
活禽暴露史[1]丛书
雪还没落下时,
我们仿佛有很多主人。
当然,我们也曾假装相信
从来就没有什么主人。
现在,我们仿佛是我们的局外人。
现在,仿佛唯有雪能带来
一种个人的奇迹。我们知道
我们再也不会做和雪无关的梦。
主人很小,主人很轻,
以至于雪白从我们身边飘落时,
我们全然不知道我们看上去
就像勃起的悬崖。
现在,主人很容易混淆在降雪中。
主人很爱跳小小的白色之舞,
主人很爱睡在草根周围。
太阳照样升起,主人很容易融化在泥泞中。
假象之痒协会
雪,替我们填平了
时间的深渊。走前门,
我们身上的冷,比雪更野蛮。
走后门,梨花般的雪
正如我们还没做过的
旋转体操。三圈跑下来,
我们已在雪的影子中兑现了
陌生的人影。它不同于
我们对人生的阴影的
一次激烈的挣脱。它忍受过
假象之痒。它回放过寂静之歌。
歌词的大意是,假如你的耳朵像蝴蝶,
唯有雪没有辜负过雪白。
雪没有复数。它冷漠于
你曾经的表白:我是雪,
或者,我们是雪。但它的沉默
却介入过我们的仁慈。
既是融化也是解释协会
走出昨天的白色洞穴,
阳光已开始收网,
阿根廷红虾加快了融解的步伐。
静静的树梢,比预想的天线
提早进入了工作状态。
初雪没能在我们身上找到
被偷猎的狍子,但我们好像
在初雪身上找到了
新的润滑剂。我喝过
用融化的雪水煮过的蘑菇汤,
但印象最深的是,在加工过程中,
我们不过是神秘的记忆的饲料:
有时聪明,有时艰难。
看上去像雪人协会
应该有伟大的雪,所以我
有点歉意我的鞋底
正踩着这洁白。雪下得很细,
但已非常成功;薄薄的雪
就像一张只有雀跃的孩子们
才能坠入的网。几乎每个
生活在北京的人都觉得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应该
在一个月前就下了。我从邮局
领取了包裹,正走在回家的半路上。
包裹里应该是齐奥朗的
《眼泪与圣徒》;隔着塑料邮袋,
它摸上去硬得像一把冰斧。
冥冥之中,我猜,我有点过于警惕
从尖锐的匕首上滴落的
诗歌之血,但却赞同
阅读应该是一把冰斧。足够果断,
就好像针对我们自身的犀利
可用于传递神性的微光。比如:
我们有共同的雪,但不会有相同的冷;
抑或,我们遭遇相同的雪,
却不会面对共同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