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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场

2014-10-29青柠

女友·家园 2014年10期
关键词:张卡账单内衣

青柠

鱼缸里没有鱼,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水。有几颗雨花石趴在缸底,落了一层灰。

鱼缸旁边是刚刚从信箱里拿出来的一沓信,攒了大半年才拿,落满了灰。不,不是信,早就没有任何人给他写信了。他能收到的不过是种种打印出来的标准信封,里面是一些信用卡账单和广告。其实他很少看这些账单,作为一个消费规律并且克制的人,每个月的金额都相当稳定,稳定到不值得一看。然而这个下午,他似乎有一种冥冥间的预感,将这些账单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结果就看出问题来了,原来已经陆陆续续有三个月,他的账单上有一些他未知的消费——4月17日,某家精品店的内衣,468元;5月4日,杭州某饭馆,199元;5月27日,还是杭州,某个超市,124.8元;6月22日,网上书店的购物,173元……

数额都很小,也不算频繁,远不足以让他紧张。没有被盗刷,他心里很笃定,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注意了一下卡号,果然,是那张副卡。

离婚四年后,她的生活细节第一次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其实这张副卡已经办了很多年了,那个时候他们刚结婚,收入也接近,所以各自用着各自的信用卡,各自付着各自的账单。生日来临之前她会告诉他想要的礼物是什么,然后待他生日的时候,她回报以等价的礼物。

是的,几乎完全等价。她是那种清洁到近乎有洁癖的人,他们日子过得不像夫妻,只是同租伙伴而已。

结婚的第三年,他加了薪,勉强算是进入到了“中产阶层”。“让我送一件礼物给你吧,”他牵过她的手,强调“一定要不实用,要特别不实用才行”。他几乎是求着她,“你想不想要一块表?或者其他什么首饰?”“好啊,梵克雅宝的‘恋人之桥那一款如何?几十万呢。”她微笑地看着他。“放过我吧。”他也笑了,拱手讨饶。

谁也没有当真。还好,“恋人之桥”是那么矫情的一块表,想来她不会真正喜欢。更好的是,她开的价格是几十万,如果是几万,也许就真的得买了。

后来,他去办了这张副卡给她,“以后你买东西都刷我的卡好不好?”“好啊。”她还是微微笑着,收下,放进钱包里。

但从来也没有用过,哪怕是买一瓶水。

结婚第四年,她要求分床睡,不等他开问,就主动说明原因,“这段时间睡眠不好,你总是半夜才回家,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然后不等他生气,就主动道歉,“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上班一直都浑浑噩噩。”甚至,她周全的话术还包括,“我会去找医生看看,你等我努力把睡眠调整好。”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从此她搬进了客卧。连周末两个人都在家,她也会客气地和他道过晚安后,去到她的客卧,关上门。

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喊住她。他甚至不敢在她在家的时候踏足她的客卧——她关上门的意义如此明显,他没有办法装作无知。

她不在家的时候,他推开她的房间门,才发现,她在窗前摆了一个鱼缸,种了一些水草,铺着雨花石,布置得甚有情调。养了一条鱼。是的,只有一条。他走近鱼缸,弾了一下缸壁,惊动了小鱼,一晃身,躲进了水草之中,涟漪浅浅散开。

床头有一瓶药,标签已经被撕去。他想,或许是维生素,又或许是安眠药。他从来也弄不清楚。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养鱼也只养一条的人,怎么会结婚呢?而自己,怎么就成了那个娶她的人?他在心底,对自己苦笑了一下。

也并不是不相爱。他们是大学校友,读的都是法律专业。呵,那个时候,他在校园可谓风头正健,带领着系辩论赛在学校里战无敌手——而那些输给他的对手,也只会撇撇嘴,说“他们法律专业的嘛”,酸溜溜地,可见输得心服口服。喜欢他的女生,加起来起码超过一个班。然而他是这么自律的一个人,不仗着自己受欢迎而滥交女友,也不会哄着小女孩们讨她们开心——那些穿着热裤短裙的女孩们,也从来不符合他的审美。几乎从高中时期开始,他喜欢的就是穿丝质衬衫和窄窄及膝裙的女子。“你小子,御姐控啊,”好友们开他玩笑,“是不是还需要一副手铐和一条皮鞭?”

他们懂什么,他心里对那些朋友们有点不屑,“被青春荷尔蒙所控制的人必定一无是处”。

那个时候,他想要的是一个特别一点的女人:不会在公众场合大呼小叫,不会缠着他,不追星,不爱八卦,不家长里短,理智而明晰——和他一样的,理智而明晰。后来遇到了她,便觉得,她和自己,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正如他对丝质衬衫和窄窄铅笔裙的向往一样,她喜欢的男子是“把80支的白衬衫穿成自己第二层皮肤的专业人士”——那也正是他对自己的期待。

毕业不久,两人很快结了婚。恋爱这个过程,也无非是几场电影,几次晚餐。既然两位都是“理智而明晰”的人,那实在不应该把时间花费在无意义的甜腻之中,不如早点结婚,在“人生必须完成的事情List”里勾掉一个选项,然后奔向下一个。

如是就这么过了几年。怎么会到了这个年龄,才突然觉得不甘心起来。她在门厅换鞋的时候,他看着她,七厘米高的黑色高跟鞋,窄窄及膝铅笔裙,一如既往。她弯下腰去,裙子上滑,露出了一截丝袜的蕾丝边,她抬手撩起头发,露出一只小小的珍珠耳坠。她侧面的弧线柔弱一些,不像正面那样,永远写着毋庸置疑四个字——他从来没有提过,其实除了她的理智而明晰,他也喜欢过她的身体和她的脸——或许是,她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有没有热烈地被他吸引过。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场竞赛。他看着她,心中变得恼怒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冷漠与不动?

他低低地说道,“为什么我觉得,结婚这么多年,我对你,像是从来没有熟悉过。”音量介乎能被听见和听不清之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出门。也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或者究竟有没有听清。

他想他对她是真的不熟悉。他或许知道她常穿的颜色是浅灰,喜欢吃日本寿司,喝一点清酒,吃火锅的时候不吃丸子,可这些难道不是她的同事也会知道的事情吗?他知道她睡前有时会翻一下书,但他不知道她喜欢的作家。她在夜里会惊醒,醒来什么也不说,只是下床咕咚咕咚喝一通冰水,然后在客厅里坐很久——那些沉默的时候,她在想什么?endprint

她不像公司里新来的女孩,会甜甜地叫他,“Steven,中午一起吃饭吗?昨天帮了你一个忙,说好要请我的哦。”再后来,就变成,“Steven,周末有空吗?一起去打球吧,我来约场地。”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就熟悉了她的一切——她中学时候谈过两次恋爱,大学的时候交过四任男友,14岁的时候得过急性阑尾炎,19岁的那年做了近视眼纠正手术。17岁的时候她喜欢宋承宪,现在她喜欢的偶像是李钟硕,身高186,处女座,“小鲜肉当然要越新鲜越好”,她理直气壮,眉飞色舞。

乃至,他还熟悉了女孩月经的周期,她内衣的颜色。半年后,她跳槽,Lastday,部门的人一起去唱K。他与她坐在长沙发的两头,合唱《广岛之恋》,一个唱“你早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另一个唱“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早该停止风流的游戏”——“是不是所有的狗男女都会一起唱这首歌?”女孩仰起头问他,当着众人的面,笑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就笑着,心底越发接近幻灭。

从来都不是爱情,此刻却要假装是爱情。出轨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连性方面的满足都很寥寥,每次都觉得不过是在和安全套做爱。而且到头来,也不过落得一个“狗男女”的评价而已。

也许出轨,只是对她的报复。回到家,小卧室的门关着,她大概已经睡了。客厅亮着一盏台灯,他走过去关灯,看到台灯下摆得整整齐齐的A4纸。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她已经签了名。薄薄的两张纸——他与她之间,一向是分明的,一向是很适合离婚的。“一向是很适合离婚的”,他反复想着这句话,兀自笑了起来。

这个晚上,他的情人和妻子,先后与他告别。他33岁,年薪50万,每周去两次健身房,没有脱发,也没有发胖。然而,她们却都要离开他。他握着那薄薄的A4纸,越握越紧,他很想现在一脚踢开那间紧闭的小卧室的门,他很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这紧闭的门是什么意思?这婚姻,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出轨的是他,然而他此刻,却像一个受害者一样愤怒而伤心。然而那门紧闭着。他的报复如此无聊且幼稚,无论他如何,她所做的都不过是,从头到尾,把门紧闭着。

是夜,他一直在客厅里坐着。凌晨时分,她的房门打开了,她走出来,看见他,只是打了一个招呼,“还没睡?”然后,便拉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切如常的样子。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别喝冰水了,年纪大了,对身体不好。”她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我现在都开始喝热茶了……”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低至细不可辨。

也许这就是问题吧。年轻的时候,他也真心爱过那些——冰的、凉的、无甚气味的、高的、远的、于己无关的……可是如今,这些已经渐渐变得难以忍受,他多想要热的、温的、贴近的、有气味的,哪怕是混沌的、下沉的。

果然,他们很适合离婚。一切都清清楚楚,迅速交割完毕,连求婚戒指她都还给了他——“留着吧,送你的。”“还是不要了。”她依旧客气,他没有再坚持,怕再坚持下去,是自己难堪。唯一的例外,她并没有把那张卡还给他,他想,也许是因为从来不用,所以她忘了,他也没有提起,选择和她一起忘记。

像最后的温柔,他之于她。也可能是,她之于他。

离婚后,他就不再穿80支纯棉衬衫——何必呢,太容易皱了。牛津纺衬衫就要随和得多。肚子也长了一点点,不过还好,脱了衣服才能注意到。他没有固定女伴,当然也没有人来抗议他的发胖。

她应该也很好——离婚一年后,在共同的朋友那里,见过她的照片,穿一件印着Kitty猫的T恤,牛仔短裤。以前很少看她这样随意的穿着,倒显得更加年轻了一些。再后来就没有听说她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他偶尔想起她,偶尔查过去的信箱,偶尔打开久不登录的开心网,那些时候,他都这么告诉自己。

但这忽然而至的账单是什么意思呢,那件468元的内衣是什么意思呢——他再看了一遍账单,想了想,拨通了她的号码。在等待她接电话的那个片刻,他恍惚地想到,在过去,自己甚至从来没有陪她逛过内衣部。那个时候,她挑选内衣的过程,她烫头发的过程,都是隐私。

电话很快接起,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 ,不是“喂”,不是“你好”,而是“怎么这会儿有空?”——熟稔得像是今早才分别一样。反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说,“哦,是的,这会儿没什么事……”那边她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打电话过来。”“哦,是吗?”他沉默了下来,良久,也笑道,“那是我上钩了。”

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诸如“最近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之类的问题,便收了线。在沉默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其实她用那张卡的原意也不过如此吧,不过是一个撩拨——这么多年,一直留着那张卡,也只为了这个瞬间而已。只是,得到的时候,便是所有不甘和所有好奇都泯灭的时候,她为何会用这张卡,她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她对他还抱有什么样的态度——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第二日,他致电银行,注销了那张信用卡。关于她的戏,无论是寂寂的桥段,又或者是峰回路转的桥段,他都终于不再是观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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