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猎人

王倩

瞳的族人世代都是捕风猎人。风族人住在风谷里，那里有世界上种类最多的风。

风谷里白天总有风沙不停地“沙沙沙”路过，夜晚地上、屋顶上会覆盖一层厚厚的风霜。他们的房屋都是用风土筑成的，低矮而夯实。每一家的屋顶上都装着风车，用来收集风能，风能可以点燃风灯，夜里用来照明。风灯燃烧的时候，灯芯里有时会结出一朵灰色的风花来。这时，人们会高兴地说：“看，结了这么大一朵风花，明天一定会有喜事的，说不定能猎到一头大风兽呢！”

瞳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常常看到父亲带着捕到的一袋袋的风兽回来。母亲会把它们分捡开来。一些质地柔软的风用来纺织，可以织成风衣、风帽。瞳最喜欢春风织成的衣服，暖和舒服又颜色艳丽。一些味道鲜美的可以风干做成各种风味的干粮，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而那些性子暴烈、精力充沛的风兽就会卖到谷外的发电厂，风兽个头越大，价钱越高。

偶尔也会有一些风谷外的商贩来收购，他们会转手再把风兽卖到发电厂、农场或者天燥少雨的地区去。风族人管这种小贩叫做“放风人”。当人们听到一种沉闷的“哐当哐当”声从街道上传来的时候，便知道“放风人”又开着他那破旧的车子来了。

瞳渐渐地长大了，他十三岁了。他是个脸色苍白、多愁善感的男孩子。他喜欢长久地仰头观看风云和风月，喜欢发呆并喃喃自语，他不喜欢去捕风，他不愿意看到那些风兽在袋里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从来没有摸过风刀。风刀，那是风族人生存的根本，是令风族人骄傲的图腾。只有将风刀舞得风驰电掣风风火火的男孩子，才能得到族人的尊重。与瞳同龄的男孩子们早就独自出去猎风了，他们常常骄傲地炫耀自己的战果。而瞳却从不肯去，每次提到捕猎都脸色煞白。

瞳的父亲雷是个让人刮目相看的捕风好手。但很不幸的是，他却有一个弱不禁风的儿子。他早就听到了许多族人的风言风语，他非常的苦恼。

这天，瞳又在风门后吹响他心爱的风笛，这是他唯一的朋友。雷听到笛声，不禁怒火中烧。

“阿瞳，笛子可以为你带来什么？”

“爸爸，他可以为我带来快乐和自由……”瞳嚅嚅地小声说。

“快乐和自由能给你荣耀吗？”雷气得额上青筋暴露，跺着脚在地上转来转去，握紧的拳头马上就要落在瞳身上了。

“今天，必须跟我去学捕风。”雷语气强硬地盯着儿子。瞳不敢抬头，眼睛含着泪水，点点头。

这时沉闷的“哐当哐当”声从街道上传了过来。雷丢下瞳走了出去，他要去向“放风人”打听一下时下的风市行情。

一阵风的时间，雷回来了。他兴奋地对家人说，他打算大干一场，捕一头大风回来，卖个好价钱。原来，据“放风人”的小道消息，最近会有一头西伯利亚北风路过风谷。这可是一匹价值连城的风兽。“放风人”开出的天价，让所有的风族人都红了眼。但这匹西伯利亚北风可不是一头寻常的风兽，它个头巨大，尖利的牙齿可以瞬间将人撕裂，它的风力和风速都是骇人的。很多人胆怯了，大家都说：“算了吧，别赔上自己的小命。”。

雷决定试一试。他还决定要带上瞳，让他锻炼一下捕风的本领。这天夜里，瞳穿戴起厚厚的风衣风帽，跟着雷出发了。母亲把他们送出风门，对他们有很多的叮咛。

“阿瞳，一定要听爸爸的话，紧跟在爸爸身边。”

“雷，不要逞强。猎不到就赶快回来。”

“阿瞳是大男孩了，不要啰嗦了。他一定要学会做一个真正的捕风猎人。”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雷身上带着很多的工具，走起路来叮当地碰撞着。瞳一言不发，低着头跟在雷的身后，他的风衣里还藏着他心爱的风笛。

他们埋伏在了风口的山石后面。“不知道今晚风兽会不会来？”雷在山石上插好风向标和风速器，又在风口的隐秘处安置好了风泵和风斗，然后将风刀紧握在手里。最后，他将风铲递给躲在山石后边发抖的瞳。“阿瞳，风兽来的时候，你就用这把风铲挖它的后脚跟。它站立不稳，就会摔倒。”雷叮嘱着。

“呃……知道了。”瞳怯怯地回答父亲。

“当他摔倒的时候，我们就趁机将风斗扣在它的头上，然后鼓起风泵压缩它。它会就乖乖地钻进我们的口袋了。”雷抖动起一条极大的口袋，那是用无数柔韧的风线编织成的，十分结实。

“呃……”瞳答应着，他想到一头大风兽在风泵里被挤压变形的模样，不禁又一阵颤抖。

“不要总是害怕，勇敢些！猎到这头北风，你才能成为真正的风族人！”

雷鼓励着瞳。他们的眼神撞到一起，雷眼里的严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瞳在父亲的目光里，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他们布置好这一切，便靠在山石后面屏气凝神地等待着。月亮出来了，在云彩中穿行着，外围出现了一大圈七彩的光晕。

“月晕出来了，今晚北风兽一定会来！”雷兴奋起来。周围很静。只听得到风沙和风尘“沙沙”落下的声响。瞳的心跳得很快，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使劲地按住它。

天越来越冷了。雷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风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它快来了！”

突然风沙的“沙沙”声静了下来，温度急骤下降。瞳呼出的气体很快就变成了一层霜，挂在鼻子边、眉毛上。父子俩紧紧地依靠着，扣紧了所有的风扣。瞳伸出冻僵的手，为父亲拂去了眉毛上的白霜。雷轻轻地拥抱了下儿子，他甚至有些后悔带他来冒险。

月亮躲进了云层，光亮消失了，真正的黑夜笼罩了周围。瞳紧张地握着自己的风笛。手脚都冻得合不拢了。有绒毛一样的东西从头顶落下来，轻盈地旋转着。是一朵花，雪花，北风的使者。

北风兽来了！那是一头怎样的风兽！它裹挟着黑色的乌云，像踩着轮子一样大摇大摆地来了。风烟滚滚，呛得人不能呼吸，睁不开眼。风向标拼命地摇摆着脑袋，它根本就没有风向，四面八方都是大风。风速器“砰”的一声炸裂了。北风兽庞大的身躯向风口涌来，带着震耳欲聋的风雷声和令大地战栗的寒冷。这时，它却在风口处卡住了。它发怒了，挤呀挤，却动弹不得。

雷趁机从石头后跳了出来，朝这个大家伙挥起了风刀。北风兽身上的长毛都炸了起来，眼睛血红。它怒吼着向雷龇出了尖利的牙齿，雷灵活地躲开了它的进攻，用尽力气把风刀插进了北风兽的胸膛。endprint

“阿瞳，不要发愣。快用风铲刺它的脚后跟。”雷顶住北风，急匆匆地呼唤着儿子。

瞳鼓起勇气冲进风口，却怎么也不敢靠近北风兽毛茸茸的大脚。这时北风兽大吼一声，声音像霹雳一样将大地震得颤动起来，它猛地从风口挣脱了。雷连同他的风刀被巨大的力量弹了出去。北风兽怒吼着将所有的风力都对准了雷，一下子把雷抛到了半空，并在半空发疯似的噬咬着这个敌人。

雷的风刀掉到了地上，他挣扎着，试图从北风兽的控制中逃离出来，但很快就失去了抵抗力。雷全身的骨骼和内脏都被扭曲着，像一块布片一样在风中痛苦地抽搐。雷在空中绝望地呼喊着：“阿瞳，快跑——”

瞳在风兽脚下隐约听到父亲凄厉的喊声。他因为恐惧和寒冷浑身发抖地倒在地上，风铲早就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爸爸——爸爸——”瞳爬过去抱住北风兽的大脚。那可怕的大兽一下把瞳踢到了几丈之外。瞳哭喊着，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快要被撕裂的爸爸。他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瞬间，他回想起很多与爸爸在一起的温暖时光。爸爸虽然恨铁不成钢，但对瞳还是像掌上珠那样疼爱的。爸爸虽然讨厌他吹风笛，但那管风笛却是爸爸买给他的。

哭泣中，瞳摸到了风衣里的笛子，哽咽着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声从笛孔中跌落下来，像瞳的眼泪，掉落下来，结成了冰。

不知道为什么，在笛声中，北风兽忽然安静了下来。它血红的眼睛渐渐褪去了怒火，身上炸起的长毛也渐渐变得柔软。它松开了雷。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晕厥了过去。北风兽的身材开始渐渐地缩小，缩小。风速变慢，风力变弱。寒冷渐渐地收敛着。雪花却大片大片地落下来，柔软得像羽毛。四周开始安静下来，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种神秘的磁石吸走了似的。

瞳蹒跚着跑过去，抱住父亲。雷呼吸微弱，气息奄奄。他抚摸着父亲凌乱的头发，轻声地呼唤：“爸爸，爸爸，你醒醒……”

“他不会醒的，他的生命现在被我收在掌中了！”一个巨大清亮的声音说。

瞳吃惊地抬起头。北风兽现在变成了一个白色的老头儿，长长的白眉毛和长长的白胡须一直拖到地上，白色的长袍飘荡着。大片的雪花像白鸽一样在他身边围绕盘旋。

他正目光如炬地看着瞳。原来，这头西伯利亚北风兽竟然是风神的化身。瞳连忙站起来，深深地躬下身去。

“神圣的风神，请放过我的父亲吧。他只是受了‘放风人的蛊惑。”瞳恳求着。

“这样鲁莽又贪婪的人，是不会被原谅的！”风神严厉地说。那声音如洪钟敲响，四周都响彻着回声。瞳的泪奔涌了出来，他有些绝望了。他早就听族人们说过，风神最痛恨贪婪的人，只要被他遇到，是一定要带走他的生命的。

“今天我破一次例，我们可以做个交换。”风神又说。

“只要您能放过爸爸，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交换！”瞳忽然有了一线希望，他心里的光倏地闪了一下。他擦了一把泪冰，迅速地说。

“你的笛声让我感到安宁。你做我的随身童子吧，为我吹奏五百年风笛。”风神说。原来，风神要瞳的生命来换取父亲的生命。

他们很快就成交了。风神从宽大的白袖中取出一捆白得耀眼的丝线，将它系在瞳的胸口。瞳立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所有的记忆都像风烟一样丝丝缕缕地从头顶飘散而去。他拼命地捕捉住最后一点意识。“爸爸，再见。请珍重。”瞳微笑着说。

他被丝线系住身体，像一只风筝似的飘飘悠悠地跟在风神的身后，向遥远的北方飞去。

越飞越远。

越飞越高。

深远的夜空中，小熊星座在黑色的幕布后甩了一下尾巴。

一颗星亮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