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与小女孩

孟飞

雨还在下。

晓娟跑进第十一街的骑楼下，这里是回家的近路，可她厌恶这条街，已经三年没从这儿走过了，要不是下雨没带伞，才不会到这条街上来呢。

“丁零丁零……”思念面包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可是，晓娟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刺耳的声音。

三年前的一天，爸爸接晓娟放学，走到路口时，晓娟听见路对面思念面包店的风铃“丁零丁零”的响声，忍不住想吃一个新出炉的香喷喷的面包，于是蹦蹦跳跳往路对面跑。这时，一辆小汽车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到晓娟的一霎那，爸爸上前猛地把她推开，小汽车重重地撞向爸爸……

“丁零丁零……”没有什么风，风铃却清脆地响着。

“呀！”晓娟猛然睁大眼睛，风铃下面站着一个人，正面带笑容地注视着她。天！难以置信！那个人竟是她日夜思念的爸爸！爸爸正伸出双臂等着抱她！

“爸爸！”晓娟飞奔过去，可是，爸爸身上带着巨大的风，无论晓娟和爸爸多么尽力，两个人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

晓娟眼巴巴地看着爸爸，泪水像决堤一样奔涌。

三年，爸爸一点儿没变，依然那么挺拔、温和、慈爱。他身穿崭新的藏蓝色西装，和下葬那天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日夜思念的爸爸呀，只能看，不能抱！晓娟哭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晓娟，别哭，爸爸只有五分钟。你和妈妈都好吗？”

爸爸的话音响起，晓娟的眼泪越发汹涌，多么熟悉的声音，三年没听到了，她点了点头，又猛烈地摇头。

爸爸忧郁地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是呀，很大很大的困难呐。”她哽咽着说。

“快给爸爸说，爸爸帮你们解决。”

“妈妈要给我找新爸爸，我不愿意呀，您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您！”

“哦？新爸爸已经找好了吗？”爸爸眉头微蹙，好像有些意外。

“还没有，妈妈正在相亲。您回家好吗？只有您才是我爸爸！”

爸爸面露难色：“回家去？爸爸办不到啊，其他的，一定想办法帮你办到。”

“真的？那您能帮我变成猫吗？”

“没问题！”

“和咱家咪咪一模一样的猫哦！妈妈相亲不愿意带我去，我希望到时候变成一只猫跟着她，给她捣乱。”

“好，爸爸帮你，不过一定不能告诉妈妈。等你需要变成猫的时候，就对着铅笔盒里的全家福默念‘洗礼洗礼芭比沈晓娟变成咪咪猫，就行了。”

“真的？！”

“爸爸是认真的，一定灵验！还有，你想变回来，就对着全家福默念‘洗礼洗礼芭比咪咪猫变回沈晓娟。”说到这儿，缠着爸爸的风猛然增大了，风来自地下，呼呼猛响，试图把爸爸连根拔起。爸爸跌跌撞撞地躲进墙角，拼命扒住墙面，大声说：“还有什么事，快点说！”

“爸爸，下次怎么找您？”

“摇动风铃！就这个风……”还没等把“铃”字说完，爸爸就忽地不见了。

晓娟怅然若失地看着面包店的风铃，爸爸一走，风铃就安静了。

晚饭后，妈妈出门了。

妈妈前脚走，晓娟就扔下作业，抱起咪咪，站到镜前，按照爸爸说的办法念出咒语。

呼啦一下，镜子里出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咪咪——肥胖的、黄白相间的长毛猫。晓娟咯咯笑个不停：“太好玩儿啦，爸爸果真把我变成猫了！我现在就叫沈咪咪啦。”

沈咪咪从阳台跳了出去，很快就追上了妈妈。妈妈走进麦当劳，和一位打领带的男士约会。沈咪咪噌地跳到妈妈身边的座位上，妈妈吓了一跳，摸着它的胖脸问：

“咪咪，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沈咪咪边说边气嘟嘟地把肥爪子伸进薯条袋里，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领带男吃惊地瞪大了双眼，问：“这猫会说话？太怪异啦！”

妈妈也很奇怪，说：“听错了吧？我家的猫，叫咪咪，不会说话呀。”

沈咪咪跳到桌上，前爪猛地一拍桌子，说：“从今天起，我决定开始说话啦！”

妈妈惊得把汉堡掉在了裙子上，领带男“嗖”地躲到旁边的座位上，惊恐地看着沈咪咪，大气也不敢出。

沈咪咪指着领带男，说：“胆小鬼，我不许你靠近陈燕燕！”

领带男声音颤抖地对陈燕燕说：“你怎么会养出这样的猫呢？恐怖！我不会跟你谈恋爱的！”说完，领带男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妈妈回过神来，指着沈咪咪问：“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呢？”

“我本来就会说话呀！”沈咪咪边说边念咒语，把自己变回了沈晓娟。

妈妈很吃惊，也很伤心，说：“妈妈看到了你的日记，说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爸爸，感到自卑，这才给你找新爸爸的。你能理解妈妈吗？”

“既然是给我找新爸爸，那你以后相亲，不许再背着我，行不行？”沈晓娟噘嘴道。

“好，不背你！”

“那一言为定！”

第二天，晓娟迫不及待地跑到面包店门前，摇动风铃。没一会儿，风起，风铃管狂欢似的舞起来，爸爸出现了。他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只是颜色略浅。

晓娟兴致勃勃地把昨晚吓跑领带男的经过跟爸爸讲了一遍，爸爸高兴地点着头，说：“好女儿，你做得很精彩！”

“下次我还这样捣乱好吗？”

“好呀！”

“我一定把他们都吓跑！”

“好呀，爸爸等你的好消息！”说完，地下冒出大风，爸爸微笑着在风里消失了。

几天后的晚上，晓娟变成猫，跟着妈妈出门了。据妈妈说，今天约会的男士是一位医生。

咖啡厅幽暗的灯光下，医生和陈燕燕轻言轻语地交谈着。

沈咪咪端详着医生，一直没有说话。

医生看着沈咪咪，说：“这猫挺可爱的。”沈咪咪听了，冲医生笑了一下。医生立刻发现了，对陈燕燕说：“哟，这猫还会笑呐，怪不得你喜欢它。”陈燕燕摸着沈咪咪肥嘟嘟的后背，说：“是呀，什么都懂，养了四年啦。”endprint

“不是四年，是十年！”沈咪咪忍不住纠正。

“是猫在说话吗？”医生盯着沈咪咪看，满眼好奇。

妈妈赶忙往沈咪咪嘴里塞了颗话梅，说：“不是不是，您听错了。”

沈咪咪把话梅吃完，猛然把胖脸凑到医生的鼻子跟前，说：“不是我说话是谁在说话？”

沈咪咪本以为医生会像领带男那样，吓得跑一边去，可是，医生非但没害怕，还被逗乐了。他拉住沈咪咪的两只肥爪，把它抱进了怀里，喜爱地抚摸它，说：“我知道鹦鹉会说话、八哥会说话，还不知道猫也会说话，你再说句我听听！”

“放开我！”沈咪咪挣扎着想摆脱医生。

“哟，这猫不仅会说话，还跟人说得一样好，太稀奇了！必须保护起来！”说着，医生开始打电话，他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动物保护组织。

“不要打电话呀，不要打！”妈妈一边阻止，一边小声催促沈咪咪快点变回来。

突然，晓娟出现在医生怀里，粗鲁地甩开他，跳到地上，三步两步坐对面去了。医生再一看，猫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医生摸不着头脑。

“这是我女儿，她……很乖，学习很好的，……从不惹人生气……”妈妈说得结结巴巴的。

“只是，我有个毛病，有的时候是人，有的时候是猫！”晓娟说。

“是吗？那太有意思啦！我烦恼的时候，就希望能变成猫什么的，可从来都没成功过……”医生兴致勃勃地说。

晓娟见没吓到医生，很不甘心，突然又变成猫，趴在桌子上，过一会儿又忽地变回来，整整一顿饭，晓娟都在变来变去。医生不但不厌恶不害怕，还开心得一会儿夸沈咪咪可爱，一会儿夸沈晓娟可爱。为此，他和陈燕燕聊得愈发投机，临别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还叮嘱晓娟到时也一起来。

晓娟很难过，医生好像不太好对付呐。她又来到思念面包店，摇响了风铃。

爸爸出现了，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晓娟把和医生见面的经过给爸爸讲了一遍，请求道：“爸爸，可不可以帮我变成一只邋遢的大河狸？我一定要把医生吓跑。”

爸爸答应了，说出咒语，再次叮嘱晓娟不要把帮她变动物的事透漏给妈妈。

约定的时间到了，晓娟随妈妈出现在医生组织的私人聚会上。晓娟从没参加过这么多人的聚会，她坐在陈燕燕和医生中间，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

聚会聊天的主题是“谈谈你的忧愁”。人们一个一个讲出自己的忧愁，其他人帮助他开解，这样说着说着，人们感觉心和心贴近了，忧愁变淡了，心里亮堂、暖和起来。

忽然有人说：“小美女还没有说呐。”大家立刻都看着晓娟。“说说吧。”妈妈鼓励她。晓娟看着众人，不知说什么好。“说说吧，有什么忧愁，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解决。”医生趴在她耳边说。

晓娟想：我唯一的忧愁是没有爸爸，但是，你们无法帮我解决这个忧愁，我不必告诉你们。晓娟看了看妈妈，她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再一看，医生和妈妈肩并肩，也在微微笑着看着自己。“你们都很高兴，可是，还有谁记得爸爸呢？”晓娟暗暗想，酸楚弥漫侵蚀着她的心。

“我的忧愁是……是有时我会变成这个样子。”说完，晓娟忽地变成了一只肥大的河狸，流着鼻涕，支着门牙，肥屁股把裙子涨得鼓鼓的，一条宽大扁平的尾巴在裙摆外晃动着，异常骇人。

人们尖叫着散开了，惊恐地看着这只棕色毛皮、肮脏邋遢的肥大河狸。有人小声问：“是在变魔术吗？”

“不是魔术，这是我的忧愁。我有时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这个毛病无药可治！”河狸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人们的惊恐，看到了妈妈的尴尬，也看到了医生脸上突然浮现的愁云，心里别提多高兴啦。

妈妈的脸涨得红红的，小声哀求：“别闹了，快点儿变回来吧，都看着你呢。”

河狸不听，乱甩鼻涕，嘴里故意流出口水，还发出呼噜呼噜的难听声音。

医生走过来，妈妈连忙向他道歉，说：“真对不起呀，真不该请我们来，把聚会搅了。”说着，拉起河狸往外走。

“请等等……”医生拦住了陈燕燕和河狸，转身对大家说：

“你们能体会到一个失去爸爸的小女孩的忧愁吗？她，沈晓娟，三年前失去了爸爸，她怀念她的爸爸，不相信任何人能像她的亲生父亲一样爱她，于是，她设法把自己变成猫、变成河狸，来把企图当她爸爸的人吓跑。她的办法确实很有效，但是，我不会被吓跑，她们是不幸却淳朴可爱的母女俩，我真心爱上了她们……”

医生掏出手绢，耐心地帮河狸擦去鼻涕，然后拉起它的小脏手。它的另一只小脏手，被妈妈拉着。医生和妈妈站在河狸两边，紧紧地挨着它，拉着它，注视着大家，好像在宣布：这只难看、肮脏的河狸是我们最最心爱的天使。掌声热烈地响起来，河狸呆呆地站在人们的掌声里，不知所措的它感到一阵温暖涌上心窝儿……

晓娟再次摇响面包店的风铃，随着一阵大风，爸爸出现了。他还是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只是，他的面容憔悴，和衣服一样，都是灰色的。

晓娟把聚会上的事情给爸爸讲了一遍，说：“真对不起呀，爸爸，这次我又没能捣乱成功。”

爸爸认真地问：“你喜欢医生吗？”

“他让我感到很安全。”

“你妈妈喜欢医生吗？”

“妈妈和我的感觉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爸爸的口吻里蕴含着难以理解的意味。

晓娟迟疑着，她开始喜欢医生给予她的暖融融的感觉了，告诉爸爸会不会让他不高兴呢？

“孩子，爸爸的时间不多了，想听你说真实的感受。”

“不知为什么，我捣乱，但是，医生总能让我心里暖融融的……”

“太好啦！这次捣乱才是真正的成功！你们母女俩终于遇到可以让我安心离开的人了！好女儿，陪着妈妈嫁给新爸爸吧，你们会拥有幸福的新生活！”正说着，风从地下冒出来，一下把爸爸吹到墙上，爸爸变得扁扁的，贴着墙，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喊：“让新爸爸继续爱你们！”

“爸爸，不要走！”晓娟哭喊着。

爸爸被风掀了起来，飘在空中，单薄得像一个灰色的塑料袋。他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他的嘴角艰难地翘起，像是在微笑，而他的眼睛不舍地看着晓娟，从来不哭的爸爸，流着眼泪，消失了。

晓娟哭着扑到墙上，墙面怜惜地散发着爸爸的气息，隐约传来爸爸“爱你们、爱你们”的心跳声。

此后，晓娟每天放学都去摇晃风铃，她期望见到爸爸。可爸爸没有再出现。

一天，晓娟又来到思念面包店，风铃竟然不见了！

晓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丁零丁零”，医生新爸爸正在擦拭一个旧风铃，晓娟上前一看，正是思念面包店的风铃！医生新爸爸把旧风铃擦得和新的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遗憾是，一根链条空荡荡地摇晃着，下面的铜管没了。

医生新爸爸取出一根新铜管，小心翼翼地用铜丝穿入铜管上端的小孔，再穿到链条上，拧紧。

妈妈和晓娟静静地等着风铃修好，一起把它挂在阳台上。

妈妈和医生新爸爸好像猜到了风铃中的秘密，无论严寒酷暑，他们总让阳台的门窗敞开着，让风随时可以吹进来。每当风吹动风铃发出悦耳的响声，一家三口总会不约而同地往阳台上看看、找找。

全家福一直珍存在晓娟的铅笔盒里，晓娟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爸爸告诉的咒语。

“丁零丁零……”铃声依旧，日日月月年年，清风荡漾。endprint